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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义梅:老家的土路

 老鄧子 2017-08-15



从老家到现在居住的县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老家在金沙江边的一座山上,从山上到金沙江边有一段距离,本来无路,被乡亲们走出了一条羊肠小道。因为在江边,有一个稍微宽阔的平地,是方圆几十里乡亲们的“市场”,他们在这里实现着最简单最原始的交易,满足着简单生活必须的交换。然后沿着江边有一条土路到县城,从老家到金沙江边的路加上江边到县城的路,就是老家到县城的路。


小的时候,从老家到“市场”的路没走过几次,一是因为距离远,去的时候一直是下坡,回来的时候一直上坡,来回得两个多小时,孩子小,脚力劲不行,走累了就嚷着要妈妈抱或者背,而妈妈去的时候要背着一背篓的菜去卖,卖了要换回一个月家用的盐、布匹、饲料等货品,实在腾不出手来抱或者背我们。二来孩子嘴馋,去了“市场”见到“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免不了要露出“贪婪”的“嘴脸”,而妈妈囊中羞涩,又受不了孩子艳羡的目光,索性不让我们去,免了一起的难受。当然,如果遇到妈妈喂养的肥猪卖了个好价钱的时候,也会破例让我和姐姐去一次“市场”,俗称“赶场”,有些地方叫“赶集”,我们会难得地吃上一个包子,买上一个气球,甚至奢侈地看一场电影,我们兴奋地在“市场”跑来跑去,喜滋滋地享受“赶场”的美好,然后回来向小伙伴得意的炫耀。



后来,小学毕业,考上了城里的中学,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差,虽然那时从“市场”到县城有一条土路,每天都有一趟班车上下,但是我还是坚持了六年的走路之旅,这样每周可以节约6元钱的车费。从老家到“市场”要走一个小时,从“市场”到县城要走二个小时半,每周五下午回家,每周日又从家走到县城的学校,每周往返一次。


家乡有吃炒泡萝卜碎的习俗。所谓炒泡萝卜碎,就是把萝卜泡孰了,然后切碎,用油炒,炒了后当菜吃。因为易于保管,为了节约,每次从家里到学校的时候,妈妈会给我准备好用油炒的泡萝卜碎,装在瓶子里,带到学校,吃饭的时候到食堂花一角钱打米饭,然后把炒泡萝卜碎和米饭和在一起吃,就不用买食堂的菜了。只是冬天的时候,天气冷,我就祈祷食堂的米饭能热一些,这样炒泡萝卜碎的油才能依靠米饭的热量融化,不然我就得吃冷油,有时会拉肚子。萝卜碎一般就用油炒炒,偶尔会有一些瘦肉沫,妈妈还会加入葱、生姜、花椒粉等家里栽种的生态配料,有时也会大方的给我放点从市场买回来的味精,力争味道鲜美,富有营养。后来管理宿舍的阿姨在楼下给大家提供蒸饭的服务,一次只要五分钱的煤气费,这样又可以节约五分钱。至于米,是家里栽种的,劳动力在农村是不算钱的。由于长身体的年纪,加上没有肉、新鲜蔬菜的营养,所以饭量尤其大,一般一个星期要吃近十斤的米和两罐炒泡萝卜碎。从家里走到“市场”,再从“市场”走到县城学校,一般走走停停,要三个小时半左右。


由于是土路,也是唯一的一条通道,所以路上大车小车不分流,路面总是被压得很烂,坑洼难行。如果遇到雨天,车辆呼啸而过,溅起一身的泥,如果是晴天,则是灰尘满天,呼吸一腔的尘到肺里。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走,有时运气好,则会遇到同校的同学,一起结伴。有伴的时候,一起说说笑笑,三个半小时一晃也就过去了,而一个人走,路上就不免有些害怕,尤其是遇到路上有牛高马大的男人的时候,小孩子本能的警觉会促使我远远地就赶紧躲进路边的林子里,等他们走远了,才又钻出来急急地赶路。这样多耽误几次,有时就要走上近四个小时。到了学校的时候,肩痛、腿痛、脚痛,去食堂花一角钱提一桶热水到厕所里洗澡后,洗了脏兮兮的衣服,就该上晚自习了。



我是个很爱惜东西的人,妈妈手巧,在农活之余给我做了很多漂亮结实的布鞋,有时也会给我买双白胶鞋犒劳我的好成绩,我总是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的,能打光脚的时候就尽量打光脚,舍不得穿。尤其是白胶鞋,是我的最爱,那白泛着诱人的光芒,有时穿脏了,洗了后就变黄了,我就用白纸铺在新洗的鞋面上,干了的时候就会白一些,当然效果不会很好。偶尔也会用白鞋粉,这样的白鞋就如新的一样,只是白鞋粉也要用钱买,并不是经常用,要等到多洗几次,鞋面实在不好看的才舍得拿出来。


这六年里,我在那条路上穿梭,不知道走坏了多少双妈妈为我做的布鞋,也不知道多少次把脚磨破,因为舍不得走坏鞋,有时会犯傻地把鞋脱了,光脚走路。路上遇到过搭讪的坏人,吓得自己心脏怦怦直跳,幸好每次自己都装得一副镇静的样子,总是能机智地应对和侥幸地逃脱。也很多次遇到过蛇,他们从草丛里钻出来,嗖地一下就搭在我的脚上,冰冷地从我的脚背上过去,吓得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它们过去了,才腿发软地一屁股坐在路上,半天都抬不起脚走路。也遇到过路边群众家的狗,农村的土狗和现在城里的宠物狗完全不同,它们凶恶得很,一旦遇到生人,就穷追不舍,我被狗很多次在下雨天追得从山上一路连滚带爬地下山,鞋带断过,脚扭过,身上的皮肤划破过,幸好的是,我没有从山上摔下来摔死。这不是危言耸听,那山很高,那坡很陡,稍微不注意就会摔下来毙命,每年都有老家的乡亲因为做农活从山上掉下山死去的消息。六年里我能平安无恙,无比感恩,我想爸爸慈爱,妈妈友善,一定是有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着我们。


读初三的时候,班里有个男生喜欢我,给我写了很多封求爱信。高中的时候,他转学去了别的地方,知道我经济窘迫,为了让我给他写信,他给我买了很多邮票寄来。我属于晚熟类型,那时不懂情爱,我不知道我没有答应他,是因为自己坚守读书改变命运的执着理想无暇搭理,还是他追求的方式有误,如果他当时给我的不是邮票,而是车票,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心动。毕竟,那样的环境,实在是太艰苦了,尤其是到了高中,学业越来越紧张,我只能将学习的地点选在厕所,将学习的时间延伸到大家熟睡后的午夜,这样一来不会影响同宿舍的同学休息,二来厕所的灯通夜明亮,节约了买蜡烛的钱。而节约每周路上那七八个小时的宝贵时间是我多么梦寐以求的啊。可惜的是,这个遗憾直到高考结束,都没有实现。


就是高考过后,我也是收拾了全部的行李,走路回家的。只是那一次,走在那条路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有终于走完了的轻松,也有终于走完了的不舍。那趟回程走得异常顺利,一路上什么状况都没有发生,阳光很好,就连路边的野花也开得分外美丽。我想了很多,想着这样艰辛的求学,想着一心走出大山付出的努力,想着未卜的前程,想着以后可能再也不能走在这条路上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禁不住热泪盈眶,一个人蹲在路上嚎啕大哭。



期间,也有一次,爸爸从安徽回来探亲,碰上我没放假,在一个周五,他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来接我,那是我第一次坐自行车,我紧紧地抱着爸爸的腰,生怕被甩下去,自行车颠簸在坑洼的路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叫声,像极了一首老歌。在骑上坡路的时候,爸爸显得很吃力,有时车还会打滑后退,我就恨不得自己的体重能再轻点,我拼命往前靠,努力减轻后坠的力量,想帮爸爸一把。而骑下坡路的时候,爸爸则会显得很轻松,他意气风发,紧紧地掌着方向盘,有节奏地控制好刹车的力度,我们在崎岖的路上迎风飞奔,爸爸时不时地还趁机回头给我大声地说话。骑累了,我们将自行车靠在路边,坐在石头上小憩一下,爸爸给我讲大山外的故事,鼓励我克服暂时的困难,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去。我永远记得,他用温柔坚定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你很聪明,是爸爸的骄傲,爸爸坚信你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走出大山。”“你会走向世界的。”他最后说。那时满天云彩无比绚丽地正在升腾,风很柔,江水很清,缓缓地流淌着,世界一片安宁,我的心灵却很震撼,彷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下子拥有了神奇的力量,我想我就是在那路边,在那块石头上,明白了我此生该往那里去的重大人生课题。那是我六年里最温暖的一次回忆,时至今日,都不能忘记。


后来那条路由于路政建设的推进,已经修建过很多次了,现在已经是二级路了,路面宽敞路况平整,而从“市场”到老家山上的路也是宽敞平整的水泥路,每村每户之间也都实现了村村通、户户通。几十年前被农民视为命根子的土地也没有人种了,被城里的农业公司开发,实现了农业的现代化。乡亲们出去打工、学技术,挣了钱,改善了生活,在路边修建起了一座座的小别墅,买上了小轿车,实现了与世界的连接。从县城到山上的老家开车不过三、四十分钟的时间,一天跑上好几趟也不会天黑呢。


天堑变通途,缩短了时空。山村的乡野情趣吸引着城里人的到来,宁静的乡村开始喧闹、沸腾,按照现代化的标准被开发,家乡原本的模样开始消失,记忆里的印记开始模糊,再难找到乡村的原样和宁静。沧海桑田,家乡巨变,本该高兴,只是不知为何,我的心越来越惆怅,无数个月圆之夜,我迷惑地一遍遍叩问天庭和明月,我的古朴的家乡,以及憨厚淳朴的乡亲,是否喜欢和愿意以及不后悔这样的被打扰?


由于路的改变,村庄悄然发生着变化,已然回不到过去。而我,随着年岁渐老,也越来越害怕找不到家乡原本的模样,我开始刻意回避现在的家乡风情,不让它们模糊我的视线和记忆,所以我开始不回老家,拒绝走那条通往家乡的宽敞的路。拒绝看见改变后的村庄。我只是开始胡乱地做梦,梦见故乡依然是旧时模样,依然是晴空艳阳和鸡鸣狗嗅,以及光屁股小孩的追逐嬉闹。也偶尔会梦见村庄的房子在蛇的缠绕下成片成片地倒塌,村庄消失了……醒来时总是泪水涟涟。


我始终怀想那条通往家乡的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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