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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如春梦了无痕

 铭大大1300 2017-08-16


心幽幽 叹无缘

分别凌乱又重演

《珍珠》由  @红笺  推荐



清冷的月光落在沈府的庭院里,将斑驳的竹影映得很长,深巷里一路的更声错落着,华灯便应声而暗。

晚风吹乱了帘拢,翻起青玉案上随意搁置的笔墨,宣纸上正临着这样一句诗:“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沈珏觉得乏了,便伏在案上小憩,那月光下的梨白如雪,便入了他迟来的梦。


他已记不分明是第几回梦到她了。那姑娘生得极美,一袭素衣如雪,持着一柄十八竹骨烟罗伞,莲步轻移,袖上的白莲亦如她素净的脸庞。

沈珏常在梦中邂逅她,有时匆匆擦肩在古城旧巷,隔着青石板小桥十二阶,有时是他偶过的一户人家,瞥见她在茜纱窗下执笔临帖,落款是二字“未娘”,更多的时候,春来柳色青青、梨花倚窗,他见她凭高楼而望,裙裳临风,似是在等着什么人,而后轻蹙着眉,不着痕迹地叹,眼角的泪痣摇摇欲坠。

她眉眼间淡淡的愁绪似曾相识,让沈珏心上隐隐作痛。


每个梨花开尽的夜晚,那姑娘总是入梦来,他几次忍不住想叫住她,想问问她芳名为何,他们可曾见过,却总是犹疑。不由想起年少时爱看的志异传奇,生怕自己一开口,便惊扰了这谪仙般的女子,她便会如古书中所写,再无处寻觅。

第二日,沈珏是被一阵喧嚣声吵醒的,他料想又是府上来了客人。

世事动荡,沈家偏安于姑苏一隅,坊间都传沈公子不务正业、屡试不中,每日里只喜欢舞文弄墨,对书法和丹青情有独钟,可沈家在姑苏城也算得上名门大家,待沈珏弱冠之后,媒妁之言便屡屡被提起。他却连连推辞,称待得金榜题名之后再议不迟,便如此,一拖就是许多年。

这次也是一样,他醒来之后便迫不及待将梦中一切画下,一段松烟入墨,未娘的模样越发清朗,书房中泛黄的宣城纸叠在一起,已不知画卷多少幅,那画中都是同一个人模样。

他梦了十年,便画了十年。画得久了,那姑娘温婉眉眼、举手投足,便都刻在了心上。



父亲的故友来姑苏的那一日,沈珏正在后院里逗弄一只黄雀儿。

几句话便不经意入了耳,说是沈家和谢家为世交,不想谢家在乱世里遭了灾,上下百口皆没能幸免,如今只余下一个女儿,孤苦无依,不知早些年定下的婚约可还作数。

沈珏心里暗暗叫苦,他深知父亲为人正直不阿,谢家在难中,若此时毁了约……沈父是绝不愿被人说成嫌贫爱富之徒的。


谢家的小女儿名唤冰玉,听说是江淮一带出了名的大家闺秀,人生得美,也颇有几分才气,不仅精通诗词韵律,还写得一手灵秀的簪花小楷。

沈珏是不喜诗书、无意于功名利禄的脾性,向来瞧不起那些深闺之中瓷瓶般的名门小姐,又念念不忘梦中那惊鸿的一瞥,对这门亲事多有怨怼,可着实耐不过双亲的苦口婆心,只好勉强应下。


成亲的那一日,是个梨花初谢的微雨天气,车马行过小巷,枝头的梨花便簌簌落了满怀。

他顾及着沈家和父亲的颜面,匆匆行过了礼数,一切做得滴水不漏,给足了谢家女儿面子。

可待到洞房花烛之时,明灭的喜烛映着新嫁娘唇角浅浅的梨涡。那是个单薄柔弱的女子,正小心翼翼等着他撩起喜帕。


他的心突然轻颤了一下,他梦里的未娘,他神交了那么久的姑娘,是否也有这样一日,与一个连面也未曾见过的男子,结发系罗缨。

他们男婚女嫁无半分瓜葛,他们不过是梦里匆匆会面的过客,缘分总会尽的吧。想到这里,他只觉心痛,甚至莫名的恼火。

那一晚,他终是连喜帕也懒得揭,便借口北上游历,赌气离开了家。

他不在乎谢冰玉是什么模样,他只下定了决心去寻梦中的未娘,天涯海角,他相信缘分一定在某一处等待着他。



那之后,沈珏抛下了世家子弟的身段,孤身一人闯荡。殊不知他虽无读书的性子,却颇有几分生意人的头脑,再加之平素喜好广结知己,不出五年,已成了名满江都的富贾。

身边不乏竭力讨好之辈,簇拥着的总是燕环肥瘦、莺莺燕燕,他见识过了太多女子,惊才绝艳的、倾国倾城的、心思玲珑的,可时日久了便生了倦怠之感,总觉世间之大,三千红尘里却再没有一个女子能让他日夜牵念,亦再没有一个女子能像梦中邂逅的那人一般,入得了他的画,入得了他眼底心间。

可惜在他赌气离家之后的那几年,竟再没有梦过她一次,曾经的相遇和相交,仿若真的只是镜花水月一场,散得匆忙。


后来,他将这些年画得丹青悉数取出,张榜天下,寻那个画中的姑娘。

红芜就是在那时来到他身边的。

江南烟花之地,莺歌燕舞里唯她一袭素净白衣,一曲惊鸿的舞。暖风吹落掩面的幂篱,露出白纱之后一双倾城的眼,和眼角那枚摇摇欲坠的泪痣。

连沈珏也不得不承认,真的太像了。

她的灵动惊艳了他的眉眼,那一瞬间,竟恍若梦中之人久别重逢。


整个姑苏城都从未有过如此盛大的喜事。一切按着娶妻之礼,浑然不似纳妾,毕竟,那谢家的女儿早已被他抛到了脑后。

之后,他和红芜确也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晨起,他为她画眉,日暮,她为他歌舞,他在青玉案上执笔作画,她便在一旁款款研磨、红袖添香……和他曾经奢想过的,一模一样的圆满。

可时日久了,沈珏心里又生出些许倦怠,红芜模样和梦中那人几分相像,性情却浑然不同,眉眼间只有初嫁的羞涩和幸福,没有那一抹让他怜惜的愁绪,或许这一切只因,她并不是未娘吧。



红芜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不在焉,总是小心翼翼试探,问他是否还惦念着家妻。

沈珏却只是笑着不言语,这天地间能让他如此惦记的,不过一人耳,只是她为何迟迟不肯入梦来呢……

未娘,你可是在怪我娶了亲?

又一日他喝得烂醉,久久凝视着红芜,一声一声轻唤着未娘。眼泪顺着红芜的脸颊流下,眼角的那枚泪痣摇摇欲坠,那一瞬间,沈珏怔住了,面前的红芜仿若成了他梦里的未娘。

她清澈的眼睛里同样盈满了泪,就这样远远和他相望,雨水落下来,打湿那把泠泠竹骨伞,打湿她裙角素净的白莲,恍若故人久别重逢,沈珏突然向她跑过去,隔着雨帘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五年来你从未入梦,可是在怪我?可我并不爱那谢家女儿,纳了红芜也只是因她眉眼之间和你几分相似。”

他生怕她再一次消失,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在她耳畔轻叹:“未娘,你究竟在哪儿,告诉我,究竟还要寻多久,才能找到你。”

她并没有躲开,温顺地将脸埋入他温热的怀中,似耳语般轻声呢喃了几句。

沈珏听了许久,才听明白,她念得是一首旧诗——“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沈珏突然就惊醒了,袖间依稀还残留着冰冷的泪痕。

一骑快马传来家书的人,便是在这时叩开了庭院的门扉,惊落了梨花满地,拂去还乱。原是谢冰玉自他离去后,忧思郁结、久病不治,已辞世了。

谢冰玉。

此时他才恍然想起,远在桑梓之地,自己还有这样一位未曾谋面的妻子。

听了谢家女儿辞世的消息,他略感愧疚惋惜,不过很快也就心下释然,虽连她模样性子一概不知,于情于理还是要回去送上一程的。


临行前,他像往日远游一般到佛寺里去求签问卜,禅师久久看着那签文,却是一声轻叹。沈珏皱眉,莫非是此行不利?走上前去拾起那白纸墨字的签文,见上面只写了一句诗——“不如怜取眼前人。”

沈珏冷笑了一声,道了句莫名其妙便离开了佛寺。



回去后他唤红芜,想问她是否要同自己一道回去,反正那谢家女儿已是不在了,这些年来红芜对自己也是尽心尽力,不如顺便拜见双亲,宴请宾客,扶了她做正妻。

可他把整个宅子都找遍了,也没见到红芜的影子。再问下人,也都说不知。

沈珏顿时觉得有些恼怒,心想一定是自己酒醉之后吐露了什么,让她心灰意冷,悄然离去了。

世事流转了经年,终究还是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这时他恍然想起佛寺中求得的那一卦,竟隐隐有些不安的念头。


临行的那一晚,他踏上客船,看着远处渔家灯火,白鹭掠水,忽觉困意袭来。

依旧是熟悉的那处故巷,依旧是白衣清冷,青伞泠然的未娘。她的声音空灵好听,却好似隔了好远的地方传过来。

她好像在讲一个渺远的故事,故事里曾经的她喜欢过一个人。

那是个贫寒的卖画少年,晨起时在街角作画,日暮方归,那一日她和女伴相约踏青,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

那时她就是这样傻,痴痴地等着,便也痴痴地看着那个少年作画。

他画得是生长于北方的她从未见过的风景,小桥流水,温婉而静好,谁家女儿立在三月的草长莺飞里,鹅黄小衫,新绿襦裙,走过青青石桥,一柄十八骨伞下,盈盈地笑。

他说:“这是江南,也是姑苏。”


第二日,有人轻叩门扉,只送来了画卷一幅,画中的姑娘眉眼熟悉,持一柄十八竹骨烟罗伞,翩然立在长街的烟雨里。她哑然失笑,原在不知不觉中,她已是入了他的画。

斜晖洒落在院子外的一树梨花上,花树下的她绯红了脸颊。

那一日她回家后,央了父亲好久,那少年便成了府上的画师,他们日日相对,日日相伴,那时候她天真的以为,少年对她的心思和自己是一样的,纵然没有,日子久了,也磨出了情,她期待着十五岁那一年,待她及笄,她便会如愿嫁给他。


可是她并不知晓,少年背井离乡,只为卖画挣来微薄银两,去医好他青梅竹马的姑娘。

那姑娘找来时,她终于了然,少年画中温婉的江南、静好的女子,原来这一切从不曾属于她。

那一日,她的目光近乎哀求地看向他,她希望他会顾念这些年的一点情分,她希望他能留下。可那个少年还是拂袖而去,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他喜欢古人翰墨书法,她便努力学了,他喜欢作画,她便采来百花碾成丹朱,他所喜欢的一切,她都可以拱手奉上,可是你说,他为何就是不愿爱她呢……”

她不怨他的,只怨自己迟来一步,输给了别人。

小时候身子弱,父亲曾为她求得一株灵草,那灵草被她贴身放着,时日久了便得了天地的灵气。

那灵草感念她的情深,暗夜中化作了人影,愿许她一段圆满,所以自他走后,她便青灯古卷,侍弄灵草,用余下光阴求一个来世,让她早些遇到他,入他梦里、眼里、心里。

她看着他,轻轻笑了。

“沈郎,这一次是你来迟了,下一世,我不会再等你了。”

他恍然惊醒,远处寒山寺的钟声次第,舟灯月明,原已是到了姑苏。



梦醒之后,沈珏只觉心口隐隐作痛,怅然若失,他不知那梦是何征兆,只冥冥中感觉,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再不会回来了。

姑苏城依旧繁华热闹,院子里的那树梨花开得正好,和他离开时并无分别,只是可怜那曾年轻美好的谢家女儿,已是红颜枯骨。

沈珏有时候会埋怨自己年少时的自私,若早知如此,他就该拒不应下那桩婚事,或是干脆写了休书还她清白,也好过将一个女儿家的青春,在渺无希望的等待里,蹉跎荒废尽。


他拜了庙堂,便随亲友去堂下祭那谢家女儿。

看到她容貌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大梦醒来的声音。

依旧美好的模样仿若熟睡了一般,梨花落在她一袭白衣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沈珏猛然愣在原地,好似感到冰冷刺骨的冰锥,深深扎入了骨血之中,他终是见到了他梦里的姑娘,却是在她待他不来,忧思而亡之后。

那让他疼惜的、那姑娘眉眼间淡淡的愁绪。前尘旧梦,恍然间明朗如初。


他想起那一日他决然离去时,她就是这样,轻蹙了眉,垂着眼,却无半句嗔怪怨怼,他始终不敢回头,他生怕自己只要一触上她的眼神,便再逃不脱了。

那个娇俏可人的姑娘,曾经持了一柄十八骨烟罗伞,痴痴站在他的身后看他作画,梨花微雨,沾了衣裳,他觉得有趣,便画下她的模样送到了府上。

却未想她入了他的画,他却入了她的心。

后来在府上,她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却又欢喜着,这真是个不懂得掩饰心事的女孩子,她的喜欢连府中的下人都人人尽知了。

可他只是一个清贫的画师,怎能奢求娶她这般珍贵的姑娘。所以当她的父亲暗中阻挠,找来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时,他便演了这样一出情深意重的戏。

那之后,他忘不了未娘,一生未娶,只是画下他们曾在一起的回忆,他一直以为,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喜欢了忘却了,都是在寻常不过的事,却不知她竟用余下光阴修来如此荒唐的一个来世。


家中下人看他如此,小心翼翼地将谢冰玉临去前留下的笔墨交还给他,那信笺本就全是写给他的,只可惜他一去就是五年杳无音信,她不得已化了红芜的名,远赴千里去寻他。

偏是天无绝人之路,偏是让她寻到他,可那时,他的心思没有半分在她的身上。

看那最后一张信笺上,熟悉的簪花小楷跃入眼帘,落款是小字“未娘”。

再展信,只见墨如泪痕,寥寥一行旧诗:“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沈珏看着那小字,只觉得心上疼痛,悔恨如潮水般涌来。


她是未娘时,他惦念着的是青梅竹马的姑娘,她是谢冰玉是红芜时,他只想着梦里的邂逅。

“未娘……你为何,不愿告诉我呢……”

告诉我,谢冰玉、红芜,她们都是未娘,都是我心心念念,爱到了骨子里的姑娘。

他所不知道的是,灵草的灵力是有尽头的,她曾立下誓言,愿以任何身份陪在他身边,只是其中机缘,绝不能吐露半字,否则便会香消玉殒。可她还是违了誓,她看他被思念折磨的样子,忍不住想告诉他,梦中人其实一直都在眼前。

命运为何如此作弄他,每一世,他都把心爱的姑娘,逼到了绝境。

原来前世今生,他做了两世负心人,辜负的都是同一个人。

春寒料峭,梨白如雪,几日间,已是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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