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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老校长” 文/风雅子
1997年，我在屏中读书，他来任校长。 2015年，他在监狱服刑，我来“帮教”。 岁月沧桑，斗转星移。一场时空转换、物是人非的师生对话相隔了18年。 恰同学少年 18年前，我在梁平县屏锦中学读高中。高三那年，学校迎来了一位新校长。老师和同学们都说，这位新校长非常能干，是全县数一数二的高材生，过去是县里最高学府——梁平中学的教导处主任，到屏中是来锻炼的。对于他，师生们寄予了无限的厚望。 这位新校长就是余孝明。 第一次见老校长，我着实被吓了一跳。那是一个周三的清晨，我从食堂打饭回寝室，透过弥漫的薄雾，远远地看见操场上走来一个人。他中等个子，浓密的黑发，一双炯炯有神、鹰一般的眼睛缓慢地扫射着四周，似乎能洞悉每个人的心思。更为可怕的是他那排布两腮的标志性的络腮胡，犹如站立朝堂两旁的王朝马汉，在晨露中威风凛凛，让人不寒而栗。 第一次偶遇，老校长给我的印象是刚正不阿，不敢亲近。 后来，我在校园也能间或地碰见老校长，还主动上前打打招呼。他有时也能点点头示意下。然而，多数时候，他总是指头夹着香烟，紧锁眉头，稳健地漫步在校园作沉思状。回想起来，真正算得上近距离接触，是他那次来我们班旁听了。也就是那次旁听，18年后打开了我们师生之间的话匣。 前不久，因工作关系，我在监狱又见到了老校长。 “报告干部，服刑人员余孝明请求进入会见室”。随着一声报告，一名剃着光头、身着囚服、脚踏布鞋的魁梧汉子大步跨进了会见室。我陡然一怔，如果不是他入门时那声中气十足的报告，我还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就是当年正义凌然的老校长了。 在会见室，老校长见到我时一脸茫然，没有一丝惊诧。显然，他并没有认出我来。为打破尴尬，我主动介绍到：“老校长，我是您屏锦中学98级的学生。还记得我吗？” “哦，98级？！就是袁胖儿、陈世历当班主任那一届嘛。”刹那间，他一脸的惊恐、茫然和无助在往事的海洋里慢慢淡去，进而化着嘴角绽开的花朵。 “对头，我就是袁老师班上的学生。”看着老校长孩童般的笑容，我的心也慢慢舒展开来。“在读书时，我是一名造反派，先后造过三次反。一次是参加罢课，公开反对化学老师摩尔的暴力教学。一次是把教书不敬业的政治老师赶下了台。还有一次是在大学，作为校干部公开反对班主任对另一位同学的职务安排。这其中两次是在您的任上。我当年年少无知，跟您添麻烦了。” “哈哈，这也不能怪你。当年这两位老师也都是有责任的，我也对他们进行了处理。后来，我还亲自给你们代了两周的政治课。”老校长爽朗地笑了起来。“对，您的政治课上得非常有水平，我的印象很深。为了补救罢课的影响，你还亲自旁听了我们的课程，当时您就坐在我身旁。同学们对您的反响很好。”我微笑着说。 “哦，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老校长叹道，“要说工作和对事业的热爱，那都是不假的。回想当年，我出生在农村，当过知青，任过村长、支书。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川师大政治系。在那个年代，能考上大学本科可是凤毛麟角的。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梁平中学工作，先后任教导处主任和校长。中途的1997年到2010年，我到屏锦中学任校长，就是你们那一届。”老校长顿了顿，严肃地说：“凭良心说，无论是自己的能力，还是对教育事业作的贡献，我是问心无愧的，培养出了全市的文科状元，还获得过重庆市骨干校长、特级教师”…… 在余晖中，谈到过去的那段光辉岁月，已略显微胖的老校长脸上洋溢着幸福和自豪。 两个人的哲学 回忆总是美好的，在阳光的观照下，现实又是那么的真实、骨干而残酷，一切人心、罪恶和本质也都会绽放于世，暴露无遗。 谈到为什么走到这一步，老校长一声长长的叹息：“都是侥幸心理作祟。我都是50多岁的人了，已是知天命之年，按常理说，对社会、对人生、对价值的理解应该是正确的，不应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明知故犯。客观的说，在50岁以前的那些年里，我工作上兢兢业业，生活上克勤克俭，力心所及，可以说是出淤泥而不染。”老校长继续谈道：“可是到50岁以后，我就越发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像一匹老马一样任劳任怨，心想退休前怎么也要捞一把，否则就没机会了。社会上不也有人在捞，还不是没出事”。 或许，正是这种思想的驱使，老校长在梁平中学6年任期里，在学校承包食堂、购买学生教辅资料中，先后收受贿赂103.5万元，步步滑向了犯罪深渊，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6个月，并处没收财产5万元。 谈到这些情节，老校长不由的感叹道：“或许自己思想真是太幼稚了。始终认为，只要不吃不贪公家集体的就行，其他的可以考虑。而且，收钱是两个人的事，只要送礼的人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如果败露了，只要自己不承认，谁也奈何不了。在社会上混不就讲个耿直嘛。” 这或许也是很多人的廉政哲学和处事之道。只要深谙其道，公权力的堡垒也都会不攻自破。 2007年，老校长认识了教辅资料销售商肖老板。后来，肖老板直接找上门，希望在老校长的关照下，销售教辅资料。肖老板明确承诺自己会表示感谢。后来，肖老板的教辅资料顺利销售到该中学。从那年起连续几年，老校长每年都会收到肖老板孝敬的感谢费，共约35万元。 同时，在这种廉政哲学的支配下，老校长也拿到了食堂承包人的“好处费”。2010年上半年，学校的3名食堂承包商得知学校可能在他们承包到期后收回食堂，包给餐饮公司经营。3名承包商得知这一情况后，就推举代表给老校长打电话，表明食堂顺利承包下来后，定会感谢。随后，学校讨论决定，继续让3家承包商承包。于是，从2010年到2012年，老校长每年都会收到承包商的感谢费，共约48.5万元。 身在监狱的老校长老泪横流，他激动地说道：“别看我平日里笑容满面，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想家想亲人，也想过去的那些事。在那辉煌的时期，我错误地将别人送来的礼金当着了养老金如数收下，真是糊涂啊！现在想来，什么是安然快乐？自由！什么是香甜？与家人团聚！什么是长生药？知足就是长生药啊。回想过去的不知足，我真是后悔！” 老校长的脸上写满了忏悔和痛苦。 双桂堂的丧钟 历史总是写给后来人看的。前路漫漫，我们更希望读到一些血腥、切扉和震耳发聩的启迪和震撼。 临别时，我非常认真地请教了老校长一个问题：“老校长，18年前，我曾聆听过您的政治课。今天，您能否再以师者或者过来人的身份，给我讲讲您的人生体会或者劝诫”。 老校长沉默了一分钟，缓缓地说：“关于干部腐败问题，说到根上有两条：一是监督体制不健全，二是干部没有敬畏心。”“现在体制内不是有很多监管制约机制吗？比如国家层面出台了专门的廉政建设相关政策制度，行政事业单位也都成立了纪委。”我不解得问道。 老校长认真地说：“虽然我们现在有一些廉政制度，也试图营造风清气正、廉洁无私的体制环境。但说到底，中国还处于人治社会过渡时期。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单位的餐旅费报销就有很大的漏洞。单位一把手想用什么钱，都可以在这里面解决。虽然在报销程序上，须办公室、财务等部门签字。但你想想，一把手都签字了，还有谁敢不签呢？一把手的权利谁来监督制衡？！这就是典型的人治痕迹、家长制作风。现在想来，原来的很多事都是不对的。比如，处理一些老师和学生，主要还是校长说了算。等等……” 随着谈话的深入，老校长陷入了深深地焦虑、懊悔和愧疚中。我不忍回顾那揪心的场面，及时打断了他的话题：“老校长，那您觉得有什么防范机制吗？” “体制机制的建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当前最重要的是解决干部不敢贪的问题。”老校长激动地说，“我也认真学过法律，也深知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但就是没有一颗敬畏法律的心。于是，把纪律挂在了墙上，法条锁在了抽屉里。”“那怎么才能让现在的干部敬畏法律呢？”我追问道。 “在狱中，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想，如果每位新录用的干部或新提拔的领导都能过这“三关”，贪污受贿就会减少80%！”老校长眼前一亮，若有所思地说道：“第一关就是“双规关”。当时，我被关在双桂堂，没日没夜地禁闭反思。每天唯一听到的声响，就是双桂堂内传来的阵阵钟声。那钟声沉闷而幽怨，犹如一口催命的丧钟，声声追索我的魂魄。我的心理防线步步濒临崩溃。当时，我的唯一想法就是，早点交代早点到监狱去，或许还能早点回家见到亲人。就在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了生命的可贵。” 老校长继续说：“第二关就是“看守所关”。当我跨进看守所的第一步，就被要求脱光衣服裤子接受体检。顿时，我满脸涨得通红，无地自容啊。想当年一位堂堂的中学校长，又何时当着外人的面脱光过衣裤。紧接着，剃光头发断绝尘缘，马褂加身身份逆转——阶下囚的画像顿时定格。那一刻，让我深深体会到了一切功利、钱财和尊严都是身外之物。” 老校长接着说：“第三关就是“整训关”。进入监狱，首先就得接受集体整训，确立囚犯的身份意识。每天从起床、洗漱、学习、队列等等，都要像部队一样，严格按照作息时间进行。也就在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了自由意味着什么。” 老校长慢慢地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当年如果我能提前过这三关，我一辈子不会贪！！！” 老校长的话久久在我耳畔回荡。 确乎，人生如考场。我们每一个人都会面临很多次考试，也都会过很多关。无疑，老校长这种用血的教训总结出的“三关”理论，贴上了明显的人治标签，是断然难以推广的，但他的这种切肤之痛，却已深深地打烙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思考良久，我觉得有这个义务也有这个必要，将老校长的这席“狱中谈话”整理出来，权当一篇特殊的课堂笔记，以示后人。
——识山水而称雅士，通人事方为贤良。 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敬请点击关注“风雅轩”（微信公众平台：fengyaxuan8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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