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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画胆:东坡的“天涯”(下)

 飛谿 2017-08-20

  我曾经避开白日的喧嚣,夜里到“天涯”听海。是夜,乌云把天捂得严严实实的,星没了,月没了,岸没了,海没了,自己也看不见了,丢了。这时候我觉得浑身上下就只剩了耳朵,只听见天地间大海在咆哮,那真个是环绕立体声啊!大海的声音单调而执着,轰隆,轰隆,轰隆,一声比一声响,一阵比一阵紧,好像百万巨兽乘夜袭来,我觉得心悸魄动,头发直竖,站不住。不知怎么,脚下的流沙开始颤动,人在向前倾,就是说,不用挪动脚步不要多久我就会跌进黑沉沉的波涛坑里去,而且没有任何人和船能救助。想到这里,我出了一身透汗,赶紧转身逃窜,头也不敢回……跑回住处,把灯全打开,把躯壳放平在床上,心还是定不下来,只反复想着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天涯就是天涯”……

  苏东坡在宋绍圣四年(1097年)六月十一日渡海,七月初二抵达海南儋州。在北宋那个年代,21天的路程不算长,可毕竟是被发配到了海那边。花甲之人“眩怀丧魄”,恐怕永远没有生还北归之日,感慨万分地望海兴叹:“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

  海南,儋州,就是苏东坡遥远的“天涯”!

  成就苏东坡的,是他夺目的才情;毁掉苏东坡的,还是他眩惑的才情。他到了“海外”儋州,正有一位好心的县令等着呢。此人名叫张中,他不管什么“罪臣”不“罪臣”的,眼里只有名满天下的词人驾临南海,喜盈盈地歌唱“海国此奇士,官居我东邻”。张中把官舍腾出来,安顿词人住下,把自己碗里的饭省出来,款待贵宾,并成了东坡之子苏过的莫逆之交。看样子,东坡在海南的日子可以混下去了,不料,朝廷又派董必视察“罪臣”的生活状况。董必派人渡海一看,苏东坡还在顺顺溜溜地喘气儿,而且受到了张中的厚待。“敌情”不可疏忽,一句话,张中革职,苏东坡从官舍中被赶了出去。同时被革职的还有隔海相望的雷州太守,罪名也是款待过苏轼。苏轼的弟弟子由也吃了连坐,被谪至惠州,步胞兄流放之后尘。

  至此,“天涯”的苏老汉,跌至了人生的最低谷。

  东坡在槟榔林里,搭起了聊蔽风雨的“槟榔庵”。苏氏父子相对,如两个疲惫的“苦行僧”。苏东坡记述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曾经荣华,曾经翰林,曾经贵为皇上老师的60岁的苏大学士,只剩下了饥饿、孤独、压抑和苦闷为伴。可以说,一死了之是此间最容易也最简便的解脱方式。可是,令章淳之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把苏东坡驱赶到大海那边,困在没有围墙的囚笼,就是叫他有去无还的,可这位年迈的大才子,到底凭什么这样无病无灾奇迹般地活着?

  性格决定命运,这话不错。死,有一百个理由;活,有一万个理由。东坡没有让自己在槟榔庵里得忧郁症,而是让灵魂插翅飞腾到高处,俯瞰自己的生存环境。他在日记中记录了思想飞腾的轨迹:开始至海南,总难免凄然伤情,一岛如叶,天水无涯,出岛无日。转念一想:“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却原来小小的海南岛是岛,若大的中国也是“岛”,这么说,在朝与下野,荣耀与悲辱,富贵与贫穷,全拉平了!何偏之有?何远之有?何叹之有?何忧之有?他还说,一只蚂蚁在水中抱住一个草叶求得了生路,小小蚂蚁,岂知瞬间竟然得全须全尾而活?就这样,他制造了一个蚂蚁求生的寓言,而他自己就是一个警辟后世的顽强生活着的寓言。

  战胜饥饿,成了他天天需要全力以赴的命题。芋头白水,咽得一帆风顺;水煮苍耳,嚼得砰然有声,谁知其中滋味?记得渡海之前,东坡与弟弟子由雷州半岛告别的最后午宴,是在一个又小又破的饭馆里举行的。苏东坡看弟弟子由吃惯了细米白面,对着粗糙坚硬的饼子发呆,笑道:“此等美味,你还要细嚼慢咽么?”随之,饕餮吞咽,如风扫残云。由此可知,海南每日的餐饭,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怎么吃。当然也有苍耳吃光、芋头无缘的悲惨境况,这时,伟大的诗人苏东坡又凭空生出一个伟大的发明——“阳光止饿法”。他在《辟谷说》中记述,一个跌入深坑的洛阳人,学着坑里蛇和青蛙吞食阳光的样子,竟不知饥饿是什么事了。于是,他把这易知易行的好办法,认真地传授给儿子苏过,以解“绝食之忧”。

  如果只安安生生过苦日子,苏东坡就不是苏东坡了,诗词文赋才是他生命的本体。他在儋州三个春秋,得诗一百二十七首,词四首,各种文章一百八十二篇,总数三百一十三,如果可以像算收入那样算的话,三日成一篇,无日不近词赋。因为地处海隅,他和擅长丹青的儿子苏过常常为无好纸好墨发愁,简直比饥饿更无奈。于是,我们的苏文豪又有一项发明问世了,他决定自制苏式松墨。那天,他躲在槟榔庵里点火烧起松脂,火烧到半夜,墨未烧成,开始烧房子,险些人房俱焚!

  人在“天涯”纵笔跟随近千年前流放到海南的苏东坡走了一回,奢望能在乱石之间找到苏公的题诗和足印,可惜什么也没找到。海南岛走到这里是走到头了,早年的三亚还是蛮荒之地,即便有土著人遇见东坡,也未必认识,更不会有人请他留下无价墨宝。如此说来,我们权当东坡带着海南乌嘴狗,拄杖来过此处,又有何不可?苏东坡于北宋绍圣四年(1097年)六月十一日登舟赴儋,在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二十日乘船北归,夜渡沧海,感慨万千: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苏东坡吟这首诗的时候,北归的船儿正在夜海行走。三年前的六月渡海流放,三年后又是六月过海北归,当年驱赶他过海的章淳,彼时已经被逐出朝廷。如此这般,听着如雷的涛声拍打船舷,海风携着浪花扑到怀里,想今日终于苦雨初晴,海冤澄明,诗人怎不感叹万分?可他回眸九死南荒的艰辛生活,并没有老泪纵横,反而用“兹游奇绝冠平生”一语了却!他把几乎被折磨到死的岛上日月,看成了平生最重要的一次奇绝游历!

  这就是豪放诗神苏东坡!走近先生博大、旷达而又深邃的心灵,我觉得热血冲撞着胸口,似乎也要豪放起来了。先生不屈不挠的文人精神、通达的人生态度,实在令人震惊。他说过:“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是啊,东坡的“浩然之气”,的确是穿越了时空壁垒,如江海磅礴。这时候,我真的有点儿懂了,他为什么会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也似乎有一点悟到了他老人家“自造桂酒”“阳光止饿”和“秘制苏墨”三大发明的人生真谛。从某种意义上说,苏东坡在“天涯”的活法,正是诗人用生命在创造着“大江东去”旷世杰作!

  苏东坡一生中与不少德高望重的僧人交游甚密。文字走到这儿,我忽然想起一段禅师的偈语,刚好可以叙述我无法言表的感受。偈语的大意是:人生修行,以富贵为弃履,以群魔为法侣,以遮障为解脱……

  说不清楚我是几度飞来“天涯”了。从前,我自恃清高,见到乱石缝里都站满了人,心里就烦躁。不知怎么,如今的心境忽然大变,只管眯了眼睛瞧着人嬉浪花,浪花嬉人,瞧个没够。我自说自话:说到底,“天涯”不是“天涯”了,不是“天涯”,岂不更妙?

  但愿人间永远没有真正的“天涯”!(附图为韩静霆作品《东坡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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