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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与宣纸本《白鹿原》(杨光祖)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17-08-25

  我看了几篇,有点着急,就发了一个短信过去:希望停止《白鹿原》创作手记的撰写,作家对自己的作品最好少说话,更不能如此大篇幅地陈述。

  一位名满天下的大作家,面对一位无名小辈的“直言” ,却如此虚心接纳,并记录在自己的作品里。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也感喟至今。

  在电话里,我们又谈了话剧版的《白鹿原》 ,陈忠实为话剧删去了很多内容感到惋惜。又说到最近改编的电影《白鹿原》 ,他言语之间很失望。

宣纸本《白鹿原》书影宣纸本《白鹿原》书影

  今日,兰州大雪,下午,太阳出来了,雪水开始融化,站在窗前,看雪水在楼外滴滴答答地掉着,忽然有一种回到老家、回到童年的虚幻。楼外,有人敲门,邮局送来陈忠实老师赠送我的宣纸本《白鹿原》 ,特快专递,捧在手里,欢喜至极。

  记得第一次见陈忠实,还是2003年。8月,我去重庆参加西部文学论坛。会议结束的时候,正好“中国著名作家三峡行”团队莅临,我们会议上的很多人都是其中的代表。机缘凑巧,我也一起“咸与维新”了。当时三峡行的团长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作家协会主席陈忠实。一路上多蒙他关照。这对于初次相见的我来说,真有点受宠若惊。我还去他的房间拜访,他笑着说,陕甘一家嘛。我当时就喜欢上了满脸黄土沟壑的他。

  重庆本就是火炉,三峡水库又蓄水,温度更是高得不能忍受。最好的时间就是晚饭后甲板上的闲聊了。到那时候,陈忠实身边就围了一大圈的人,我一般不爱凑热闹,等到人散了,陈忠实一人,或三两人在的时候,我也会凑过去,闲谈一会。他极其平易近人,丝毫没有大作家的架子和那种顾盼自雄的优越感。记得我当时还问他:“准备写下一部长篇吗? ”他笑着说:“不写了, 《白鹿原》写完了,似乎没有写的了。 ”

  船过神女峰的时候,大家都在甲板照相,我看到另一边是陈忠实老师,很多美女、粉丝围绕着他,闪关灯在频繁地闪着,也就没有过去。结果他招呼我,让我过去,和我合影。看来,陕甘一家,他还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团队到武汉就结束了,临行的时候,陈忠实还主动给我留了他的联系方式,让无名的我很是感动。而且一路下来,我发现陈忠实很会“说话” 。一般来说,作家都比较有个性,放浪形骸,我行我素,但他却不是,在所有的场合他讲话都很得体,不卑不亢,温文尔雅。面对地方领导接待,说话依然那么平实、憨厚,虽然是应酬,却让人感觉是发自内心,诚恳,低调,自尊。

  后来我为了撰写《田小娥论》专门去了一趟西安,收集资料,并打的到白鹿原上呆了一个上午。但没有去找陈忠实。我的原则是,评论发表之前,不愿与作家见面,怕话不好说。文章写成后,我寄给了《小说评论》主编李国平先生,稿子里是有一些比较严厉的批评的,李国平又把稿子给了陈忠实。他看后,同意发表,说写得不错。后来他在给我的电话里说:“你对田小娥的分析,我是同意的。有些学者认为我在小说里肯定了家族制,我怎么会肯定家族制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提高了,似乎有一点气愤,但很快就缓和了。话题转到朱夫子,我觉得这个人物形象不是很成功,但可以看出他的努力。我就问他:您读过新儒家的书吗?他说没有。我知道他塑造朱夫子完全是凭借自己的感觉,那种来自农村大地的直觉。所以,在理论层面说,是有一些先天不足。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最后,他告诉我,他写作《白鹿原》 ,主要读了《崛起与衰落——古代关中的历史变迁》一书。但他手中已经没有这本书了。

  后来,我们的联系主要是短信。但一般我不敢发,因为陈忠实不会发短信,只要我发去短信,他就立即打来电话。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当然很高兴,但总觉得太唐突了,浪费他许多时间。后来,看到《小说评论》连载他的《寻找自己的句子—— 〈白鹿原〉创作手记》 ,我看了几篇,有点着急,就发了一个短信过去:希望停止《白鹿原》创作手记的撰写,作家对自己的作品最好少说话,更不能如此大篇幅地陈述。 《白鹿原》是一部厚重的长篇小说,最少50年内依然是人们的话题。作者说多了,堵塞了小说可阐释的空间,影响了作品的生命。这无疑是一次自杀。发出去了,忽然感觉有点莽撞,心里有点忐忑。陈忠实很快打电话过来说,基本同意我的观点,文章已经写完,他尽量不谈作品。还说到有出版社约请他写自传,他一直没有写。我说这个倒可以写写。他说,很多话不能说,还不如不写。

  后来发表的创作手记最后一章,有一段文字就是因我而发。但他隐去了我的名字。他说,“这本小册子的内容在《小说评论》连载的两年时间里,我也听到了不少好话,无疑给我增添了继续写下去的兴致和劲头,恕不列举,以免自吹之嫌。倒是一位年轻批评家的话值得记取,他给我的手机发来短信,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立即停止《白鹿原》创作手记的写作,作家说了评论家就没法儿说了。这个简短的短信,直捣我最软弱的神经,证实了我的担心和忌讳,就是作家被认为不必解释自己的作品,前述我曾在和魏心宏约定之后矛盾迟疑了整整两年不能动笔。我的忌讳,现在被这位‘忍无可忍’的年轻评论家的直言证实了。我自然相信他无恶意,因为我和他原本完全一致,只是我后来在‘亏欠’心理的不自在情况下,改变主意写起这组写作手记来。现在,事已至此,小册子预定要写的内容也只剩下最后一少部分,只能继续写下去,算是了结了一件小小的工程。

  一位名满天下的大作家,面对一位无名小辈的“直言” ,却如此虚心接纳,并记录在自己的作品里。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也感喟至今。他在电话里还说,有些评论家在电话中还希望他写得更详细一些,并列了一些问题。他拒绝了。我觉得他做得很对。其实,面对一个已经出版的作品,作家和读者一样,都没有什么特权。更何况这个作品已经面世16年,接近成人了。就如父母亲生下儿女,并不见得就比其他人更了解自己的儿女,尤其随着儿女的长大成人。这个规律对那些优秀的文学作品,当更适用。因为真正的作品是有自己的生命的,作家在创作的时候是鬼神附体,不由自主,甚至是一种迷狂的状态。当作品完成了,他那个状态也再也不会回来了。一个作家一生能有这么一次,就已经非常幸福了,真正的大师级的作家,往往可以有两三次。但大多数作家,一生连一次都不会有,他们的“作品”其实都是“技术产品” ,并没有自己的生命,或者说他们“生产”的只是“产品” 。对他们来说,写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情感”投入。

  2009年秋天,西安召开第三届海外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议第二天,陈忠实宴请《沧浪之水》的作者阎真,我叨陪末座,十多人济济一堂,谈得很尽兴。陈忠实的和蔼、平易,又一次当面亲身体会,颇为感动。宴席散后,他赠送我和阎真自己的新作《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刚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其时,阎真的小说《因为女人》引起了一些人的批评,说他不尊重女性,他觉得对自己是一个误解。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新版的《因为女人》里,他专门写了一个比较长的后记,澄清这个问题。听了我的观点,他也同意,说要从后记里删掉那些辩护文字。我一直认为作品一旦问世,作家不是不可以说话,但不到关键时刻,最好沉默,尤其不能提供“标准答案” 。因为,文学毕竟是艺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果都有了标准答案,那谁还会去阅读作品?作家提供的标准答案,会窒息作品的生命。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是需要不断地阐释,不断地误读的。

  今年春节,陈忠实打电话来问我的详细地址,说要赠送我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线装本《白鹿原》 ,我非常高兴,又怕丢失,就冒昧地说,那您一定要挂号哦。他笑着说,当然。在电话里,我们又谈了话剧版的《白鹿原》 ,陈忠实为话剧删去了很多内容感到惋惜。又说到最近改编的电影《白鹿原》 ,他言语之间很失望。我说,其实名著的改编电影、电视剧、话剧、秦腔等等都是一种二度创作,也是一种宣传,真正的杰作是很难改编的,也是可以永久改编的。他在那头憨厚地笑着,然后说,有空到西安来,我请你吃羊肉泡馍。“泡馍”两个字,中间稍微有点停顿,而且发音较重。

  摩挲着三册宣纸本《白鹿原》 ,线装,红色的封皮套盒,竖体排版,装帧典雅,古色古香,一种幸福的晕眩感隐隐浮现。我曾说,有一部《白鹿原》 ,对一个作家来说,足够了。这确是一部可以当枕头的书。而家里珍藏一部宣纸本《白鹿原》 ,鬼神都不敢来了。古人不是说了吗,家有诗书宜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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