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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创作手记险被叫停

 汐钰文艺范 2016-12-16

  图① 陈忠实赠送给杨光祖的长篇小说《白鹿原》。


  图② 穿过甘肃的黄河。


  图③ 2003年中国作家三峡行 船上陈、杨二人合影。


  图④ 白鹿书院。


  图⑤ 作者与杨光祖在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演播厅。

  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是一部史诗性巨著。陈忠实生前曾就《白鹿原》的创作,写过一组创作手记。其笔法深入浅出,让文学爱好者读来如沐春风,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书。然而,就是这个“创作手记”,险些被叫停,并由此生成一段文坛佳话。

  《白鹿原》创作手记的缘起

  二十年前就读过陈忠实先生写的长篇小说《白鹿原》,非常喜欢,正如作者在扉页上引用的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白鹿原》通过白鹿原上几个家族五十年的变迁,写出了从清朝末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的五十年间中国社会的变迁史。正因为喜欢这部长篇小说,并且认为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写得最好的一部长篇小说,所以后来——大约七八年前——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修晓林寄我一册陈忠实先生的《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创作手记》(以下简称《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时,我认真地读了,且不止读了一遍。

  我这里不是要说读了《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创作手记》之后获益匪浅、如沐春风的感受,我是想谈一下与这本书有关的一件事。

  记得陈忠实先生在他的“创作手记”的《后记》里说到,他以往出书,极少写《自序》和《后记》之类的文字,原因是怕读者认为他有自吹自擂之嫌。只是《白鹿原》出版后,有几家出版社约他写自传和回忆录,他拒绝了,后来与他友情颇深的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魏心宏和修晓林去西安当面约稿,他也拒绝了,但是拒绝之后又不好意思了,心里有一种亏欠意识和内疚感,便允诺写一篇《白鹿原》的创作手记。就这,他也是拖了两年才动手,边写边在《小说评论》上连载。

  半路出来个“冒失鬼”

  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就在连载的过程中,在一片赞扬声中,有位青年批评家用手机发短信给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要他立即停止“创作手记”的写作和连载,说作家不应该写这样的文字,作家写了这样的文字,批评家就没办法说话了。记得陈忠实先生在“创作手记”的《后记》中说过,他就怕读者说他自吹,所以接到这个青年批评家的短信,就像是一个拳头直捣他最软弱的神经。但是,这篇文章已经快写完了,也快连载完了,就剩个尾巴了,也就是说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他只好向这位青年批评家说明情况,然后把尾巴写完。

  当时读这部“创作手记”,心里非常惊讶——这是哪个冒失鬼,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然敢这样唐突地教训陈忠实这个我心目当中当代最著名的作家,告诉人家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且令陈忠实如此纠结!读到这里我不由得在心里责备起这个青年批评家: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幸亏,陈忠实先生的《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已经写作连载到只剩一个尾巴了;如果是在“创作手记”刚开始连载,他就发这么一封信,而陈忠实先生真的停止“创作手记”的写作,读者不就读不到这本书了吗?那可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不小的损失!

  《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对于文学爱好者,对于有志于长篇小说创作的作家来说,是一部非常珍贵的写作教科书!陈忠实先生这里说的“句子”——可不是小学生学了一个新的单词,老师布置作业用这个单词进行造句练习的句子——他是在讲一个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或是想当一个好作家的人,如何把握题材、如何形成自己的风格、如何找到自己的写作方法的问题。

  “冒失鬼”竟是我的好友杨光祖

  这件事过去七八年了,我已经把它淡忘了,可是今年夏天却意外地得知,这位指责和教训陈忠实的青年批评家竟是我的好朋友杨光祖。

  已经十年了,每年夏季我都要去甘肃旅行。从天津作协退休之后,我的习惯是冬季在塘沽的家里读书和写作,到了夏季出门去兰州。兰州是我的故乡,那儿冬季比天津冷一些,夏季却无酷暑,度夏不必使用空调。再说,在兰州度夏还有个好处:曾经是严重污染城市的兰州,经过这些年积极的治理,近年来空气清洁多了,蓝天白云,没有阴霾,阳光充沛——正好晒晒我的已经老化的骨头。

  在兰州,我用大部分时间到外地旅行。不旅行的日子,三天两头约几个朋友去水车转动的黄河边的茶摊,或是登上黄河两岸的山坡,到农家院里,和朋友们坐上一天。唐代诗人王维有两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们聊天、谈文学 ,或是看黄色的黄河无声地从身旁流过。

  今年8月初的一天,我和几个文友——西北师范大学、兰州交通大学和甘肃省社科院的几位教授、研究员聚在兰州十里店的凤栖梧茶楼喝茶。西北师范大学的杨光祖教授赠书一册,是他今年夏季刚刚出版的散文集《所有的灯盏都暗下去了》。

  这个夏季我很忙——跟着几位摄影家朋友跑甘南草原、张掖丹霞、平凉的陇山拍照片,到9月中旬才闲散下来,翻阅这本书,一眼就看见了陈忠实的名字——那篇文章的题目是《陈忠实与宣纸本》,开头几句是这样的:“今日,兰州大雪。下午,太阳出来了,雪水开始融化,站在窗前,看雪水在楼外滴滴答答地掉着,忽然有一种回到老家、回到童年的虚幻。楼外,有人敲门,邮局送来陈忠实老师赠送我的宣纸本《白鹿原》,特快专递,捧在手里,欢喜至极。”

  接下来写了他第一次见陈忠实的机缘,说是2003年的8月,在重庆参加西部文学论坛,会议结束,巧遇“中国著名作家三峡行”团队莅临重庆,西部文学论坛的作家评论家们机遇凑巧,便也随这个团队上路了。而这个团队的团长是时任中国作协副主席的陈忠实,于是他就和陈忠实相识了。

  从那次见过陈忠实以后,他与陈忠实再也没有往来。后来,他为了写一篇有关《白鹿原》的评论《田小娥传》,专程去过一次西安,上了一趟白鹿原;在白鹿原上待了半天,但没有去拜访陈忠实。

  直到《田小娥传》写成,杨光祖把文章寄给《小说评论》杂志的主编李国平先生后,才又和陈忠实交往起来。这方面的事,这篇散文是这样写的:“李先生把稿子给了陈忠实,稿子里有一些比较严厉的批评的。他看后同意发表,说写得不错。后来他在给我的电话里说:‘你对田小娥的分析,我是同意的。有些学者认为我在小说里肯定了家族制,我怎么会肯定家族制呢?’然后话题转到了朱夫子……”他还在电话里问陈忠实读过新儒家的书吗?陈忠实说他没读过,只是告诉他读过《崛起与衰落》——古代关中的历史变迁。那一次通话持续了半个小时。

  一位宽厚长者的风度

  此后,杨光祖和陈忠实的联系就多了起来。他写道:“此后,我们的联系主要是短信了。但一般我不敢发,因为陈老师不会发短信,只要我发去短信,他就立即打来电话。当然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很高兴,但总觉得太唐突了,浪费他多少时间。后来,看到《小说评论》连载他的《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创作手记》,我看了几篇,有点着急,就发了一个短信过去:希望停止《白鹿原》创作手记的写作,作家对自己的作品最好少说话,更不能如此大篇幅地陈述。《白鹿原》是一部厚重的小说,最少五十年内依然是人们的话题。作者说多了,堵塞了小说的可阅释空间,影响了作品的生命。这无疑是一次自杀。发出去了,忽然感觉有点莽撞,心里有点忐忑。陈忠实很快打过电话来,说基本同意我的观点,文章已基本写完,他尽量不谈作品。还说有出版社约请他写自传,他一直没有写。我说这个倒可以写写。他说,很多话不能说,还不如不写。我无言。”

  已经搞清楚了,陈忠实说的那位“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叫他立即停止“创作手记”写作的年轻批评家就是杨光祖。这篇短文就该结束了。因为通过杨光祖和陈忠实相互结识和交往的小故事,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位名满天下的大作家是如何宽怀大度对待一位批评自己的青年批评家的,而他们之间的真挚率真的交往已经把一位宽厚长者的风度展露无遗。但是,我还想再接着摘录一段杨光祖的文字以飨读者,因为杨光祖与陈忠实的交往还在继续:

  “2009年9月,西安召开第三届海外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我应协会会长陈瑞琳女士的邀请,参加了这次盛会。大会安排我与《沧浪之水》的作者、著名作家阎真同居一室。会议在陕西师范大学举办,开幕式上,陈忠实、贾平凹、李国平、叶广芩,还有西安的领导都出席了。会议第二天,陈忠实宴请阎真,我叨陪末座……宴席散后,他赠送我和阎真自己的新作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当时,刚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此后,与陈忠实先生就又很少联系。今年春节,陈忠实老师打电话过来,问我的详细地址,说要赠送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线装本《白鹿原》。我非常高兴,又怕丢失,就冒昧地说,那你一定要挂号哦。他笑着说,当然……”

  杨光祖在今年夏初写的追忆陈忠实的文章《因为》中说,陈忠实在赠他的宣纸本《白鹿原》扉页上写着:杨光祖方家雅正。并附了一封书信:

  光祖先生:

  您好。寄上线装本《白》请收。

  短讯中所示不解释作品是中恳的,也合我意。《白》出版近20年来,面对诸多媒体,我的基本态度是不自我阐释人物和内容,只涉及写作前后的一些事。《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也基本遵循这一原则,个别人物和个别事件难以避免,如此而已。

  谢谢您对拙作《白》的关爱。

  祝安康,愉快。

  陈忠实

  2012.2.12

  杨光祖在这篇文字中还写道,他和陈忠实后来在西安又见过几次面,平时大都是互相打电话(有十多次)。有一次打电话,陈忠实问他喜欢不喜欢他的书法,他说喜欢,陈忠实就按照他的地址快递来了两幅六尺整张的书法作品,内容是他喜欢的庄子“唯道集虚”一节文字,一幅字数多一些,一幅字数少一些。还附信一封:

  光祖:

  您好。遵嘱写下您要的字,寄上供一笑。

  我未下过功夫练书法基本功,只是用毛笔写的字而已,向来不敢称书法。你嘱我写庄子语录,不敢推辞,写了寄您,虽上不得大雅之堂,权作一种交谊的念物。

  不赘,祝愉快。

  陈忠实

  2013.10.2

  评论家也要体验生活

  我还要为这篇短文续貂讲一个细节。读完杨光祖的散文集《所有的灯盏暗下去了》不久,又和那几位文友聚在十里店的凤栖梧茶楼,话题涉及他的散文集,涉及今年4月仙逝的陈忠实,我叫他细讲一下为了写《田小娥传》去白鹿原的事。

  他说,那是2007年10月的事了,《田小娥传》初稿已经完成,他便想判断和把握一下这篇评论的基调和直感正确与否,就买了火车票直奔西安。到西安后,他住在一家旅馆里,转天早晨拦住一辆出租车说去白鹿原。司机读过《白鹿原》,也知道白鹿原的确切位置,一边开车一边和他聊白鹿原。那是10月20日,西安天气还不冷,晴天,阳光也好,汽车往东南方向行驶半个多小时,他就看见了像海浪般起伏且逐渐升高的一条地平线,司机说那就是白鹿原。他说,出租车一直开上了白鹿原顶。他感觉白鹿原有点像甘肃庆阳地区的董志塬,但比不上董志塬大,不如董志塬平坦。

  他在白鹿原上盘桓了半天,由于《白鹿原》一书的影响,白鹿原上已建起了一座白鹿书院,但那天没开放。他便走来走去和遇到的本地人进行了一些交谈,得知白鹿原的真名叫荻寨原,属秦岭山脉。我问他,没有去拜访陈忠实吗?他回答,陈忠实居住的村庄在白鹿原下边,还离着一截路。他还说,不能找——他写的《田小娥传》里对田小娥这个人物是肯定的,是正面人物,是反抗旧的宗法制度对妇女的束缚,追求真挚爱情的一个精灵,这与当时文坛普遍的看法有悖,当时文坛评价倾向于田小娥是个荡妇;再说他对《白鹿原》一书也有着比较严厉的批评。他怕与陈忠实再见面后,就会陷于人情世故而批评不得了。他在白鹿原徘徊走动的时候出租车就等在那儿,他自觉对《田小娥传》的基调把握是准确的,直感也是对头的,便又乘出租车回西安市的旅馆去了。回到兰州,略事修改,就把《田小娥传》寄《小说评论》杂志了。

  杨光祖说完他寻访白鹿原的过程,我笑着说他,作家写小说是要体验生活的,你这个评论家写评论也体验生活呀!他一本正经地说,他写重要的评论,都是要去踏访作家故乡的,去感觉一下作家生活过的地方氛围,把握一下故事所诞生的那片水土的气脉。他说为了写莫言作品的评论,去过莫言的故乡山东高密地区的村庄,进了莫言住过的房子,还和莫言的哥哥谈了话。

  我认为,陈忠实与一位青年才俊的交往,将成为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坛的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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