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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神经学化身神学

 kantuoga 2017-08-27

利维坦按:当我们说“我也不想这样”的时候,从意识研究的层面,这起码包含了以下的信息:有些心理感受是不受我们意识控制的。也就是说,有些感受/情绪不是你想要(主观意识)就一定会产生的。


潘菲尔德年轻时曾是普林斯顿大学校橄榄球队的主力


其实,意识研究的吊诡之处在于:它就在我们的大脑中(问题本身就包含了问题)文中的怀尔德·潘菲尔德可谓上世纪最著名的神经学家之一,他发现,当刺激患者大脑皮质的某些区域时,往事的记忆就会历历在目,彷佛录像带的倒带,具备了事件原始场景的所有声音和情绪。似乎发生在我们生长过程中的每一件事,包括无数我们以为已经遗忘的时刻,都已经被记录和保存下来了。这种电刺激大脑的右侧颞叶引起患者对往事的记忆的现象,被称为“闪回”(flashback)。可见,回忆所调动的情绪/感受是可以不依赖意识而存在的。


直到现在,关于意识本质的研究还在继续,诚如文中所言,如果意识和精神是同义的话(我甚至觉得意识和灵魂也是同义的),那么,在缺乏科学证据的情况下,所有关于意识的观点便都属于信仰和宗教范畴了(无根据的相信)



文/Robert A. Burton

译/antusen

校对/dtt

原文/nautil.us/issue/49/the-absurd/when-neurology-becomes-theology

本文基于创作共用协议(BY-NC),由antusen在利维坦发布


我刚参加神经科的住院医生实习时,有位50岁的妇女认为美国联邦调查局正通过卧室里的电视监控她,为了保护自己,她坚持要求住院。她身体健康,脑电图及CT图像未见异常,实验室测试和正规神经心理测试的结果也没问题。除了极为害怕医院阳光房的电视监控器外,她既无其他精神疾病,也无精神病史。她的母亲在她两岁时过世了,她没有家人,也不记得母亲的模样。


精神科顾问医生认为,其母早逝是导致她中年重度抑郁的潜在原因。主治医生怀疑她患有某种查不出来的脑退行性疾病,但他无法给出更具体的描述。支持这两种猜想的实习住院医师各占一半。


幸运的是,有个更注重事实数据的实习生化身超级侦探,找到了其父母的死亡证明。那位逝于公立医院的母亲患有亨廷顿舞蹈症(Huntington''s disease,一种遗传性脑退化性疾病,起因于第4对染色体CAG序列异常大量重复,病发时会无法控制四肢,就像手舞足蹈一样,并伴随着智能减退,最后因吞咽、呼吸困难等原因而死亡)。当时,医生不能向家属透露此类病人的病情。案子破了。在认知衰退、运动失调之前,亨廷顿病病患会出现精神病行为,那位妇女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意识到底藏于何处?怀尔德·潘菲尔德(Wilder Penfield)花了几十年时间研究大脑是如何产生意识的,但最终他却说:“虽然我们有了新技术,但却仍无法有力证明大脑能独立完成意识所能完成的工作。”图源:蒙特利尔神经病学研究所


身为初出茅庐的神经学家,我已看遍了各种各样由生理疾病引发的怪异精神状态。但那天,我就是无法理解基因突变为何会让人产生被联邦调查局监视的孤立感。DNA片段中局部过剩的氨基酸为何会让人患上妄想症?


当时我虽然对这种现象一无所知,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开始研究起“意识难题”,我想知道脑组织为何会让人产生纯粹的主观心理状态。在随后的50年里,神经学家们深夜思索的问题迅速变成了精神哲学最关注的命题。亚原子粒子、无意识的细胞、神经突触和神经递质为何会让人看见红色、体验到落日之美、欲望之愉悦和音乐的飘飘欲仙?为何这个妇女会因此变成妄想狂?恐怕没什么比这些问题更伤脑筋了。


神经学家早就知道哪些大脑区域及其彼此间的联系会让人产生意识。缺氧、麻醉会导致大脑局部或整体损伤,我们研究过损伤带来的影响,结果大家都基本相信意识其实来源于彼此独立的脑组织。这些组织符合生物学的基本原理,因此,随着技术的发展,我们或许能知道大脑是如何产生意识的。


从表面上看,意识是对环境及自我的认知,是个体情感及思想的体现,而上文那种知识不能揭示它的本质。想想吧,9份催产素、17份血清素、11份多巴胺混合而成的溶液能让任何人全身心陷入迷恋之中。我们知道化学药剂怎样才能触发迷恋情绪,但却不甚了解该情绪的本质。


作为神经学家,我在工作期间积累了与感觉生理学相关的应用知识。我意识到神经学家已经找到了能诱发情感反应的神经联系。但从经验层面上说,我仍不了解感觉和反应的本质。我知道大脑能让人产生自我意识,但这并不代表我很了解“我性”(I-ness)的本质。如果自我是大脑的产物,我仍不知道谁或何物正感受着“变成我”的幻觉。同样地,心灵哲学家坚持认为能动性(agency)是一种错觉,这并不能帮我理解我故意写下这句话的行为体现了怎样的本质。(译者注:agency在哲学中的解释可参考此文plato.stanford.edu/entries/action/)


1950年,潘菲尔德与拉斯穆森(Theodore Brown Rasmussen)共同绘制出了感觉区和运动区的大脑皮质机能定位图。虽然手臂、躯干占去身体很大一部份,但是它们所对应的皮质组织并不多。然而,脸部以及手则占去主要体感觉皮质区(primary somatosensory cortex)很大的区域。这是因为主要体感觉皮质区的大小,和身体区域的敏感性,以及身体不同区域的接受器密度直接相关。图源:zwbk


病患大脑皮层的结构草图,标注了唤起面部感知和运动的部位。图源:Penfield&Boldrey


如果以身体每个部位所用的皮质大小,重建你的人体模型,你会看见一个变形人:头大,身体小,手大,金莲脚。这个变形的人体图,被称为homunculus,意思是“小矮人”。小矮人身体模型图说明,大脑皮质中有多少注意力集中到机体的各种不同部位,所展示的部位越大说明这部分越重要。图源:Wikipedia


潘菲尔德给病人动脑部手术时,顺便进行了以微电极刺激皮质各部位的试验,他向这些病人询问他们的感觉,由于大脑本身没有痛觉感受器,病人的头皮作了局部麻醉,因此在整个手术过程中,病人仍处于清醒的状态,可以回答问题。

图源:Penfield&Boldrey


随着研究阻力的增加,我渐渐意识到,无论怎样巧妙地使用科学语言,追求意识本质的行为都更偏向于形而上学和神学的范畴。让我们幻想上帝和魔鬼、灵魂和轮回的欲望也会驱使我们追求这种本质。人类想了解自我的欲望是永恒的,而家喻户晓的文化神话则会决定我们的思考模式。在科学时代,我们应该期待能用物理语言表达哲学和神学领域的反思。我们通过推理和类比来论证观点,将量子物理、复杂性科学、信息理论、数学等其他科学领域的解释推入到了主观的领域。意识理论就是我们希望在世界中如何认识自己,以及希望看见怎样的世界。


《心灵的神秘》(Mystery of the Mind),怀尔德·潘菲尔德 著


1975年,蒙特利尔神经学研究所的神经外科医生怀尔德·潘菲尔德出版了《心灵的神秘》(Mystery of the Mind),这是围绕意识和人脑开展的批判性研究。拜读完此书后,我第一次暗暗觉得宗教情感和意识理论是相互影响的。潘菲尔德是现代神经科学领域最伟大的人物之一,他花了几十年时间刺激非麻醉病人清醒状态下的大脑,并研究了他们对后续精神状态的描述,其观察对象包括被遗忘许久的点滴记忆、梦幻般的状态、记忆幻觉、陌生感和空想。他证明了感觉会影响无法有意识思考之人对自身想法的认知方式,这个论证震惊了世人。譬如,他能让病人产生熟悉和陌生的感觉,但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无需思考什么事物能引发这些感觉。他能自主唤起纯粹精神状态的能力,有力证明了这些状态来源于大脑的基本组织。


这部揭示了意识本质的著作为潘菲尔德的职业生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然而他却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虽然我们有了新技术,但却仍无法有力证明大脑能独立完成意识所能完成的工作。”这怎么可能?一个能独立诱发多种主观意识状态的人,怎么会认为意识能完成大脑不能完成的事?


1945年,潘菲尔德与患者。图源:collectionscanada


在书的最后一段中,潘菲尔德解释说:“在日常生活中,人们认为‘意识’和‘人类的精神’含义相同。我在信仰基督教的家庭中长大,从我第一次考虑意识问题起,就一直相信所有有意识的个体都会在某个‘大设计’中扮演自己的角色……在该书最年轻的读者去世前,最后定论是不太可能出现的,因此每个人都应在信仰和宗教方面有自己的想法,都应拥有独特的生活方式,他们无需等待科学对意识作出最终定义。”


最重要的是,潘菲尔德观察到,在日常生活中,人们认为意识是人类精神的同义词。此外,他承认,在缺乏科学证据的情况下,所有关于意识的观点都属于信仰和宗教范畴。如果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那么人们总会在有意无意间将个人的形而上学及宗教信仰观念渗入到意识理论中,我们不该为此感到惊讶。


要想了解个中奥秘,请拜读潘菲尔德的大脑刺激研究,他证明了意识的心理感觉可以不依靠任何它们似乎能施之影响的思维而存在。我们可以将思维概念化为心算和本能意义上的计算。以3加3为例,你会算出答案是6,同时你也会觉得6就是正确答案。思维能感受到对、错、奇怪、美丽、奇妙、合理、牵强、聪明或愚蠢。这些迥异的心理感受共同构成了意识的大部分内容。但我们无法控制能影响思维的心理感受。默契和欢乐不是想拥有就能拥有的。我们不会告诉自己要让某个想法更有吸引力;因为有没有吸引力取决于它本身。然而,这些感受决定了思维的方向。当我们感觉某个想法与当下所需不相关时,就会忽略它;当我们感觉它很有前景时,就会遵循它。我们的推理逻辑基于我们的感受。


 


读完潘菲尔德的书后,没过多久我就有幸同理论物理学家戴维·玻姆(David Bohm)共度了一个周末。玻姆花大量时间论证了一个更深刻且内部相互关联的隐性现实,并由此提出了隐卷序理论(译者注:欲了解隐卷序理论可参考此文www.360doc.com/content/10/0815/16/84590_46238170.shtml)。虽然我难以理解他基于量子理论的解释,但却清楚记得他给我的建议:现在的科学研究方法只注重部分不注重整体,因而它永远无法最终揭示意识的本质。他认为一切都是不可分割的,我们不能单独检验任何一部分。


在一次采访中,他被要求证明这种非正统观点的合理性,他回答道:“我对科学的兴趣和对宗教或哲学的兴趣相互关联,我想了解整个宇宙、整个物质和人类的起源。”如果把玻姆的观点解读成文学文本,我们就会考虑以下因素:他的犹太教育背景,他在麦卡锡时代遭受过悲惨虐待,鲜少有人理解他在量子物理学上体现出的特殊性,他有抑郁症,他对宗教的兴趣和对科学的兴趣紧密相联。


今天,许多关于意识起源的解释都极具说服力。然而,当我们开始触及意识的本质时,没有一个理论是完全正确的。


克里斯托弗·科赫(Christof Koch)是西雅图艾伦脑科学研究所的首席科学官,他解释说:“如果存在某种复杂事物,那某个系统一定是有意识的。我们生活在特定系统具有意识的宇宙中。它是宇宙中固有的设计。


如果自我是大脑的产物,我仍不知道谁或何物正感受着“变成我”的幻觉。


丹尼尔·丹尼特认为意识只不过是由大脑潜在机制引发的“用户的幻觉”,这也使他的观点进入了一个死循环:用“精神状态”(幻觉)的定义来描述这些状态的一般本质。图源:Point of Inquiry


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是塔夫斯大学的哲学教授,他撰写了许多科学与哲学领域的著作,其中包括《意识的解释》(Consciousness Explained)。他认为意识只不过是由大脑潜在机制引发的“用户的幻觉”,相信意识在思维和行为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正如傻傻相信智能手机的APP图标能完成它所代表的计算机程序的工作。他觉得没必要再从物理的角度解释主观经验的内在性质。


同时,麻省理工学院的理论物理学家马克斯·泰格马克(Max Tegmark)告诉我们,意识就是“我们用非常复杂的方式处理信息时的感觉”。他写道:“我们完全可以用数学语言描述外在现实。如果一切都与数学相关,那么从原则上说,没有什么是不能理解的。”哈佛大学的神经学教授鲁道夫·谭兹(Rudolph E.Tanzi)坦言:“对我来说,意识是存在的根基,包括人类、人脑在内的一切事物都是意识的产物。有人猜想记忆被储存在大脑以外的意识海洋中,作为一名负责任的科学家,我认为我们应该验证这个猜想是否正确。”


每个被单独审视的论点似乎都符合逻辑,且内部都具有一致性,但它们却与其他论点相左。对我来说,贯穿这些论点的线索不是逻辑和证据,而是它们的整体意图。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认为信仰就是无根据的相信。“信仰就是尽管缺乏证据,但仍选择相信,甚至可能正是因为缺乏证据,所以才会相信。”把这些论点类比成对个人信仰的不同表达是最为恰当的。


丹尼特是个直言不讳的无神论者,他强烈批评过宗教势力过于强大的现象。“我坚信非宗教和科学的观点才是正确的,它们应该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正如我们在过去几千年里所看到的,迷信和宗教教条将不得不让步。”由于无神论的基本前提是否定没有客观证据的事实,他被迫避免直接思考纯粹主观现象的本质。相反,他开始将意识内容描述为“幻觉”,结果他陷入了一个死循环:用“精神状态”(幻觉)的定义来描述这些状态的一般本质。


但我们无法控制能影响思维的心理感受。默契和欢乐不是想拥有就能拥有的。


问题本身就包含了问题。丹尼特喜欢指出(以正确的方式)“我”没有物质表现,机器里没有鬼,人脑里也没有见证并经历一切的小矮人。即便是这样,我们仍面临着何物/谁(如果有的话)正感受着意识的问题。所有讨论又回到了意识难题上。


有些人坚称我们还未理解意识的本质,尽管丹尼特暗自认同该观点,但他也认为我们正在取得进展。“我们还未成功构想出意义在物质世界中的存在模式……也不清楚意识的作用方式,但我们已经取得了进展:我们现在提出并解决的问题比过去的那些更好。我们热衷寻找答案。”


克里斯托弗·科赫:“我现在信仰的上帝更接近于斯宾诺莎心中的上帝,他存在于神秘的虚无概念中。”图源:YouTube


相比之下,科赫乐意将他的宗教教育背景与对意识本质毕生的追求联系起来。作为一名天主教徒,他说自己被两种截然相反的世界观“撕裂了”——不工作时,他受被家庭及教会影响的世界观支配;工作时,他又拥有身为科学家的世界观,简而言之,即为宗教性质的世界观和俗世性质的世界观。


接受“鹦鹉螺”网站的采访时,科赫说:“我有不理解也不懂的事物,我发现自己置身于必须有意识、能反思自身的宇宙中。和米开朗基罗绘制的上帝或旧约中的上帝相比,我现在信仰的上帝更接近于斯宾诺莎心中的上帝,他存在于神秘的虚无概念中。我不是神秘主义者。我是科学家,但这就是我的感觉。”简而言之,科赫例证了一个鲜少被认可的事实,即神秘感等精神状态会塑造人们思考及研究宇宙的方式,意识也是待研究的精神状态。


丹尼特和科赫终生都在思考意识问题;尽管他们的观点相互矛盾,但都有自己的吸引力。我欣赏丹尼特和科赫的探索,就像我可以思考阿奎那和斯宾诺莎的观点,但不一定要赞同他们。人可以在不相信或不期待答案的情况下享受追求的过程。这么多年以来,我个人没有任何进步,即便在世人眼中,我和不断推岩石的西西弗斯一样徒劳无功,但我仍会被探索的本质所感动。(注: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中触犯了众神的人物,诸神为了惩罚他,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然而巨石每每被推上山顶后,便会即刻滚下山去,西西弗斯只能不断重复地推岩石。)


现代科学的惊人发展让人觉得科学探究的潜在阻碍难以被理解。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发现某些看似无解的问题都有了以前无法想象到的答案。正如某些物理学家相信万有理论存在一样,很多认知科学家也相信意识和其他物理性质一样,都可以被解释。但这种染有乐观主义色彩的观点忽视了阻挡它的终极障碍:意识的本质存在于被观察者的脑中,而非观察者的眼中。


科学很可能会告诉我们意识是如何产生的。但也只能止步于此。尽管直接的探究无法揭示意识的本质,但试图解释它的欲望会存在下去。我们就是这样的,我们就会做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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