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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稼峰:谈《简·爱》中邱岳峰和李梓的配音

 昵称40612982 2017-08-28


  凡是看过小说《简·爱》,同时也看过原版和译制版《简·爱》的人,都会认为:从小说到电影,再从英语电影到中文的台词剧本,最后再到译制片。在经过几道不同艺术表现形式的转换之后,《简·爱》两个中心人物的性格特点,似乎未见明显的衰减。这两个人物的气质各有不同。罗切斯特先生一定程度上具备了一个英国绅士的气质;而爱尔小姐的气质则在于她清醒的自我意识,以及在维护自己尊严过程中的矢志不渝。因此,在中国观众的心目中,译制片《简·爱》不是一般的讲述爱情故事的电影,它主要是一部展示罗切斯特先生和爱尔小姐非凡气质的电影。


  这部译制于1972年的影片,翻译和译制导演是由德高望重的上译厂厂长陈叙一亲自担任的。罗切斯特由邱岳峰配音,简·爱由李梓配音。尽管邱岳峰配音的很多角色为广大观众熟悉,但大部分观众提到邱岳峰,总是首先把罗切斯特跟他联系在一起。李梓的情况也一样,人们提到李梓,总是首先把她和简·爱联系在一起。因而,把《简·爱》作为邱岳峰和李梓的代表作品是适宜的。


  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崔永元写过一篇纪念邱岳峰的文章,文章名字就叫《绅士邱岳峰》。我想,某种程度上,绅士(包括其所属的阶层)是一个文化的范畴,它是和特定的历史时期及特定的国度联系在一起的。“在近现代,只有英国人能像罗马人那样培养出一个精英阶层,它不是贵族,也不是中世纪的骑士,而是绅士;英国绅士不愧为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而英国公学是英国绅士的摇篮。”(引自陆建德为2007年三联书店版《伏尔泰的椰子》所作的代译序,并向陆建德先生及该书译者致意。)所谓绅士风度应该是在拉格比公学及类似公学的熏陶中形成的。那种良好教养主要体现在一个人诚实、克己、正直,提倡公平对等的竞争和重视社会责任感这些人格特点中,有时还不失侠义精神和适度的优雅。在当今这个远离托马斯?阿诺德的时代,绅士阶层无疑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就世界而言,真正能称为绅士的人恐怕也为数不多,如果还有人配得上称为绅士,也许完全可以把他们看成是最后的莫希干人。而我们这个国家,似乎从来就跟绅士无缘。过去我们倒是不乏“乡绅”阶层,不过“乡绅”阶层跟绅士根本不是一码事。何况“满大人”近三百年的统治,然后是国民党刮了几十年的地皮,接着又是共了几十年的产,恐怕不仅跟绅士,而且跟乡绅也早已绝缘了。尽管如此,我一看到崔永元那篇文章的名字,觉得在邱岳峰名字前冠以绅士倒还是切题的。



  在影片里,起初罗切斯特对爱尔小姐显然语言有点粗暴,似乎有失绅士风度。但一个男人长期背负不幸婚姻的包袱,加上曾受过一个法国女子欺骗,甚至不得不接受一个并非亲生的女儿,即便是位绅士,也难免言语失态,似乎有情可原。影片中有这么一个场面,当罗切斯特先生与爱尔小姐在教堂举行婚礼的时候,他的内弟梅森突然闯进来,以妻弟的身份阻止了这桩婚姻。当梅森指责罗切斯特:“罗切斯特先生,你这样做是不对的!”邱岳峰这样回答:“对,我这样做是不对,把一个人永远打入地狱才是对的?” (邱岳峰的这句台词,几乎是从咬紧的牙关里迸发出来的。我在想,这是否跟他自己饱受了被“打进地狱”的滋味有关呢?那位当年钦定这部电影由邱岳峰这班人配音的首长,能否从邱岳峰的语气里听出些什么呢?)我不怀疑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辉煌与美好,但我不回避在新教的维多利亚时代,确实存在许多有悖于人性的伦理规范。邱岳峰的台词,是那位英国绅士对新教的维多利亚时代伦理规范的诘问和怒斥。这也许非常符合一个绅士的身份,因为绅士风度首先应该建立在健全人性的基础上。总之,罗切斯特先生是位绅士。奇怪的是,我跟很多人有同感,看原版《简·爱》,倒觉得罗切斯特语调的韵味淡了些,那个声音跟罗切斯特的形象,特别是跟他的绅士身份并不匹配。反而在看汉语版《简·爱》时,一致认为,邱岳峰的声音不仅与罗切斯特的形象十分匹配,而且确实有浓郁的绅士味道。当邱岳峰的声音在审美焦点中明晰呈现出来时,罗切斯特的形象竟至于被淡出焦外。邱岳峰用自己的声音塑造了另一个罗切斯特,而且无数观众一致觉得,这个罗切斯特是一个完美的绅士。这说明邱岳峰的声音符合人们对一个绅士应有的声音的想象。现实与艺术相比总是平庸的,邱岳峰在配音时使用的语言,已经远远超出了现实语言的范畴,它本身就是艺术。人在享受艺术时,也就能够摆脱现实的平庸,于是,他的想象力开始飞翔。是邱岳峰的声音,是他声音中蕴涵的高贵气质感激发了我们的想象。我们硬是在没有绅士的时代,在没有绅士的国度,通过一个特殊的媒体,在心中创造了绅士。说到底,这个绅士只是我们借以摆脱粗俗现实的代偿品。想一想,邱岳峰给多少角色配过音,那些角色多半没有显赫的身份,并不都像罗切斯特一样拥有自己的庄园。凡尔杜先生,是一个沦落为连环杀手的小职员;《影子部队》中那个悲剧演员,是个失业的艺术家;《雅辛托叔叔》中的雅辛托叔叔,是个因年老退出斗牛场的斗牛士;还有《带阁楼的房子》中那个语调阴沉的画家。那许许多多的角色,他们的话音中无不弥漫着绅士味儿。


  画家陈丹青在纪念邱岳峰的文章里用到一个词:颓废。在我们国家,人们长期对颓废讳莫如深,似乎颓废就等于堕落,这是何等的笑话!颓废乃是一种极度的精致。文化、艺术只有到了烂熟阶段才可能出现颓废。像波德莱尔、魏尔伦这样的诗人,或是俄国文学白银时期的一些诗人才配得上称为颓废。只有烂熟的葡萄,酿出的酒才最甘醇。不过,邱岳峰生前,中国大地并不具备让人颓废的土壤,他那种高贵的颓废究竟是怎么形成的?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只能说那是邱岳峰与生俱来的,看来也只能做这种宿命的猜想。只有他能用标准的汉语普通话,演绎出英格兰乡间绅士抑扬顿挫的语调和伦敦的市井语言;演绎出法国第二帝国时期巴黎沙龙中那种高谈阔论;演绎出罗马偷儿那种死乞白赖的意大利语。有一点毋庸置疑,邱岳峰的艺术品格中如果缺少了一种被称为颓废的特质,他就无法向我们转达外国电影里那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不知那些天天抱着“阴阳五行、易经八卦和太极”,空泛侈谈中国文化之博大精深的人,是否想到过邱岳峰对汉语的巨大贡献。汉语语音的优美,汉语的表现力被这个从事外国电影配音的艺术家发展到了极致,以至使我们的民族语言具有了空前绝后的崇高感。


  《简·爱》的配音,突破性地把上译厂的配音造诣提高到一个空前的高度。《简·爱》的总体色调虽然灰暗,但是上译厂的黄金时期已经在这灰暗的色调背后熹微。我把上译配音艺术的黄金时期,称为中国语言艺术的巴洛克时期。所谓巴洛克艺术,除了它种种可以辨识的造型特点外,整体的辉煌跟细节的精雕细琢则是它的本质特点。《简·爱》虽然是在1972年译制的,但就其配音的无懈可击而言,它与20世纪80年代中期译制的影片毫无二致。都具备巴洛克艺术那种令人眩目的特点。两位主人公的配音自不待言,潘我源、富润生、胡庆汉、尚华等次要角色的配音也一样无可挑剔。当然,人们已经习惯于认为《简·爱》是李梓和邱岳峰两人的(配音)作品。这一点,有点类似《白夜》,《白夜》通常也被人认为是属于邱岳峰和李梓两个人的(配音)作品。


  我说过,在《阴谋与爱情》和《巴黎圣母院》两部影片里,由于男角的配音阵容强大,李梓的台词一定程度被他们“盖掉”了。这次不一样,在影片《简·爱》中,李梓和邱岳峰是平分秋色。在洛伍德寄宿学校那个部分,只能算是故事的引子。爱尔小姐的故事是从她到桑菲尔德开始的,李梓的戏也就从那儿开始。在引子和故事主体之间,有一个不长的交叉段落:洛伍德那个暴戾,伪善的校长,来到教堂的墓地,向爱儿小姐转达校董会挽留她继续在洛伍德任教的请求。我们来听,李梓——也就是爱尔小姐,是怎样回答的: “我对董事们选派你来表示遗憾。我对董事们以及他们对学校的贡献都非常敬佩,可这不包括你在内。我不能饶恕你,忘了你。你转告他们:我打定主意了,我月底以前走。”这段话可以看作是李梓的开场白,她的语调坚定,没有一点婉转。恰如其分地传达了爱尔小姐是非分明,疾恶如仇的品格,以及不失高贵的自制力。我在前面多次提到李梓声音中有一种不卑不亢的特质。在给简·爱配音时,这种特质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至我们还仅仅是听了这么一小段话,就对简·爱坚定自信的性格形成了强烈印象。



  电影《简·爱》非常直接,没有一段对话是安排在俗套的餐桌旁,或在就餐时进行的。罗切斯特先生旅行回来连续两个晚上跟爱尔小姐的交谈,一次是在起居室,另一次是在餐厅。这两大段对白,是邱岳峰和李梓在《简·爱》里配音的核心部分。男女主人公,两个身份悬殊的人的谈话颇有“明枪暗箭”的味道,值得玩味。我个人认为,尽管这部影片在后来的情节里还有许多甚至更富诗意的对白,但未必更加精彩。


  “谁提礼物了,你要礼物了,爱尔小姐?”这是邱岳峰的开场白,语气非常傲慢。明明是阿黛尔问起礼物,还要问是谁提礼物,而且偏偏是追问爱尔小姐。显然,罗切斯特想主动与爱尔小姐攀谈。“没有。”通常人们对这一类意外问话的回答大多是“没有啊”,李梓不是那样,她的回答就是两个字。没有做作的“意外感”,也没有凑上去跟主人拉近乎的片言只语,有的只是沉着。“那么,你不喜欢礼物?”这是个让人尴尬的问题。喜欢还是不喜欢,要看是什么礼物,还得看是什么人送。不难看出,那位绅士有点咄咄逼人。注意,邱岳峰把这句话的重音放在“不”字上,这是一种语气预置,它即将跟下面的一个重音呼应。“我说不上来,没人送我礼物。”语气上听不出丝毫吞吞吐吐。这里,李梓的语气比爱尔小姐的语义更为坦率。“那你还不如阿黛尔,她开口要礼物,而你吞吞吐吐。”这句话的重音在要礼物的“要”字上,跟上面那句不喜欢礼物“不”字的重音在语气上前后呼应,形成对比,反衬出爱尔小姐是“另一种人”。


  再听李梓回话,她的语气异常平静,这平静来自自信。“ 因为我自信不如她具有这种资格。”在李梓的话音中,仿佛听出她对资格这个东西一向不予介意,潜台词是:把资格留给别人吧。罗切斯特听罢此言,旋即用讥笑口吻问道:“一般地说,还是仅指这件事?” 罗切斯特先生说话尖刻,好讥笑人。给这类角色配音,正好对邱岳峰的路子。他配这类角色时,非常擅长运用喉音的特点。喉音是邱岳峰音色最显著的特点。这种喉音潇洒而狡黠,其中似乎暗藏着洞察一切的城府。受到这种音调的讥笑,会使人倍感窘迫而至于无所措手足。李梓则不然,她自有成竹在胸,你什么样的语气语调,都难以左右她的自信。她坦然答道:“仅指这件事,一般说,我有自知之明。”爱尔小姐还真有自知之明,况且她不是那种在乎礼物的年轻小姐。很清楚,在礼物这个话题上做不出什么文章。何必哩!换个话题吧,免得自己尴尬。


  听听老邱在转换话题时用的语气:“你到这儿…六星期了。”若无其事的语气。妙哉,话题转了,自己也不尴尬。或者说,老邱正是用这种若无其事的语气来掩饰自己的尴尬。电影的表现手段跟文学的表现手段显然不一样。在文学作品里,语气、语调的转换是靠文字提示的。在电影里,一句话的语气、语调就附着在这句话上。演员或者配音演员,如果不能把一句话应有的语气语调附着上去,那句话的意思恐怕就会打不少折扣。语气语调,是语言的表情,它们有时能超越一句话的字面意思,传达出更多的信息。邱岳峰不断变化的语气,有许多微妙之处,决不是可有可无的花哨。这些微妙的变化,对揭示角色情绪和心理变化,对电影情境层次的上承和下递都是不可或缺的。再听李梓的回答:“是的。” 她的回答就两个字,跟英语同样简洁。 “你是来自…… ”这位绅士真的缺乏社会经验吗?还是成心要再让爱尔小姐尴尬。在那个年代,做家庭教师意味着难以启齿的家境。“洛伍德,一个慈善机构。”李梓的回答平静而简略,连“我从……”这类主语成分都被省略了,是何等的坦然。并且加了句“一个慈善机构”的“注释”,她不想对自己的孤儿身份吞吞吐吐。回答并不出邱岳峰所料。面对这样一位坦然,毫不掩饰自己身份的女教师,他潜意识中估计简·爱在那所孤儿院待的时间不至于很长。所以问话的语气带点儿不经意的腔调:“在那儿多久了?”“有十年。”……“十年……”此时,罗切斯特先生的面部,特别是他眼部,搐动了一下,而邱岳峰的台词在这儿也有一处微小的停顿。他在掂量,掂量这十年是个什么分量。这十年,对一个年幼的女孩意味着什么。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十年啊!可面前的这位姑娘,端庄、沉稳,没有丝毫猥琐的地方。这位绅士的恻隐之心被撼动了,邱岳峰也发出了真诚的感叹,嗓音里有一种被抑制住的颤栗:“你的生命力可真强啊!” 正如邱岳峰稍后有句台词:“好话不能左右我,我会自己判断的。”是的,一位有良知的绅士不难对事情做出正确判断,他的判断是:“当然,看来你是…属于……另一种人。”这一句话邱岳峰做了两次停顿。这停顿,并非由于选择恰当词汇的需要,而在于它强调了这“另一种人”是个有着非凡品性的女子。再连起来听这句话,“当然,看来你是…属于……另一种人……你的父母呢?”显然,这“另一种人”的非凡品性,激起了罗切斯特先生对她父母的好奇。“我没见过他们。”啊?面前这位自信沉静的女教师,竟然是一个没有见过自己亲生父母的年轻女子。至此,罗切斯特先生对爱尔小姐的人品已经有了基本的判断,再这样问下去,就显得无趣了……




  让我们稍稍跳过几句台词。容得罗切斯特先生,或者说邱岳峰把话锋再转一转。“那么,恩哼,哼,你在学校学过什么?音乐?弹琴?”听,除了那个“那么”,这回邱岳峰是用“恩哼,哼”几个感叹词来拨转话题的。强调一下:在邱岳峰和上译厂所有配音演员的口里,这一类“感叹词”可谓千差万别,是无法用汉语里的拟声字表达的。感叹词虽是虚字,意思可不虚。这个“恩哼,哼”看来像是在清嗓子,许多人都有这个习惯,不恩哼恩哼两声,下面的话就显得不庄重。但也未尝不是一次停顿。“那么”这个词当然是用来表转折的。兴许“那么”这个词脱口而出时,罗切斯特先生并不知道话题该往那里转。这小小的停顿足够让他找到下一个话题。总的来说,此时罗切斯特先生讥笑人的秉性收敛了许多,但并未完全收敛。再听听邱岳峰的语气,“你在学校学过什么?音乐?弹琴?”音乐,弹琴这几个字说得多漫不经心,这漫不经心中流露出自负。李梓这次倒是稍许迟疑了一下,而且还略表谦虚:“呃,会一点儿。”这位富有的绅士,对孤儿院恶劣条件的估计并不完全是偏见,但他显然低估了爱尔小姐的天分。“ 嗷,当然,她们都是会一点儿。好吧,钢琴在那儿,弹吧,随便什么。”他手轻轻向钢琴方向挥了一下,谅她也只会弹一点儿,“弹吧,随便什么”,这话也太漫不经心了。接下来,我们听到一首平静朴实的钢琴曲,爱尔小姐演奏技巧娴熟而不带丝毫花哨。如水的旋律叫人联想起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第一乐章,但旋律要轻快得多,而且色彩也比《月光奏鸣曲》更为明亮。“好了好了,你可真是…会一点儿啊。”如此娴熟的技巧,如此朴实无华的旋律,本该继续听下去。为什么要让爱尔小姐停下来,还说“好了好了”,一付不赖烦的腔调。是不是爱尔小姐弹得糟糕,以至“不堪卒听”。当然不是。是老邱在懊恼,懊恼自己小觑了这位来自孤儿院的姑娘。你该早说啊,你就不该说“会一点”。我还真当你只会一点儿哩!你这叫作会一点儿嘛!“好了好了”别再嘲讽我的傲慢了!李梓的回话倒是依然沉稳:“那我对自己的估价没有错”。此时爱尔小姐的表情和李梓的语气都透露出些许得意,倒不是得意于自己的演奏水平——正是那句话,她得意于有自知之明。 “啧(难以觉察的),像你这样一个穷孤儿,哪来这样的沉着。”自负,傲慢甚至刚愎自用,都未能妨碍罗切斯特先生发出喟叹。疑问句式强化了他对爱尔小姐的赞许。你注意到没有,这句台词第一个字是“啧”字,啧啧称羡的啧,这个“啧”字在邱岳峰的配音中轻微得,短促得你难以觉察,不过它传达出的意味却是明显的。对于爱尔小姐,这个话很好回答,她通过李梓锋芒四射的语调回答道:“它来自我头脑。”这个头脑确实属于一颗可以高高昂起的头颅。“你肩膀上那个?”“ 是。” “那里面…还有没有…别的同样货色?” 爱尔小姐心里非常明白,这位刚愎自用的绅士虽积习难改,还继续出言不逊,但并无恶意。李梓的回答因此也格外自信:“我想它样样具备。”样样两个字不能再用重音了,光样样两个字范围已经太广了。面对这样一个到自己家中担任家庭教师的小姐,你还能把话题转到那儿去。自己在整场对话中几乎都处于劣势,最后一招是拿出东家架势来结束谈话:“你是怎么啦,爱尔小姐,让阿黛尔待这么晚,领她去睡。”


  应该是第二天晚上,罗切斯特先生跟爱尔小姐又有一场对话。这场对话是由罗切斯特先生起的头。开始邱岳峰的语调很平静,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是啊,我也跟别的男人一样。”老邱的声音怎么有点儿温?正当我们纳闷的时候,邱岳峰忽然把声音抬高了八度。就像一个驾车连续跑了几百公里夜路的驾驶员,一路上默不作声。拂晓时分,他停下车,下车对着东方的朝霞,突然舒展起自己的筋骨,嘴里高声发出“啊………………”的一声长叹一样。他对李梓说:“好吧,跟我谈谈,爱尔小姐,别光坐那儿。”老邱话音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与剧情和人物心理十分契合。分明是这位东家有跟自己的家庭女教师交谈,甚至吐露心迹的愿望,却扭扭捏捏说什么“是啊,我也跟别的男人一样” 这样的废话。此话显然言不由衷,言不由衷的话调子也只能温点儿。他终于挣脱自己的犹疑,于是“跟我谈谈,爱尔小姐,别光坐那儿”这句话就说得那么舒展。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在惊马那个场景最后,当爱尔小姐望着罗切斯特驱马远去的背景时。还有,当爱尔小姐回到桑菲尔德庄园,菲尔费克斯太太领她去见罗切斯特先生时,这位小姐面部曾流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那表情告诉我们,爱尔小姐一开始就“不讨厌”这位新东家。因此爱尔小姐此时并不急于离开,只是不知该谈什么。所以她问“谈什么?”。这下可打开了老邱话语的闸门了,他其实也不知道要谈什么,但却兴奋地滔滔不决:“谈什么都可以,你没看到我现在正想谈话。告诉我,你怎么能做到这么无动于衷。嗷,懊丧会毒化生活,躲避它,当你被引入歧途的时候,可是,什么会来引诱你呢?”   这段话神采飞扬,上半段“告诉我,你怎么能做到这么无动于衷。嗷,懊丧会毒化生活,躲避它”,语调是那么高昂。紧接着下半段,从“当你被引入歧途的时候”开始下降。到“可是,什么会来引诱你呢?”简直下降了八度。这种语调的大幅度昂扬和下降,犹如绘画大师,一枝神笔挥洒自如。什么叫大手笔,邱岳峰的配音就是大手笔。他的声音那样洒脱。“在两个八度之间”随意翱翔。不过,尽管爱儿小姐并“不讨厌”和这位东家交谈,但却未必能适应一位绅士带玄学色彩的高谈阔论,尤其当这种高论涉及自己的时候。她要告辞了。“……你要去哪儿?”“叫阿黛尔去睡觉。”“不要管阿黛尔,她乐着哩,就像她母亲。你没看她是怎么占有那盒礼物?哼,她的母亲也是这样占有我。我曾经很幼稚,对,很幼稚。”注意,从“我曾经很幼稚”开始,老邱的音调再度降了下来,因为那位自负的绅士,把话题岔到自己的弱点上了。爱尔小姐稍稍犹豫了一下(这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又不失时机地问:“阿黛尔是你女儿?”“不,她不是,虽然她的母亲把她作为我的女儿。可我不是那么幼稚,爱尔小姐,不是,哼,不那么幼稚。” 他连忙声明,因为这恰好这也是罗切斯特先生自己想在爱尔小姐心中抹去的疑团。只不过他对自己的智力仍然缺乏把握。这段话的下半段,邱岳峰的底气越来越不足。显然,他的自信心在层层递减,到“不那么幼稚”时,已经蔫不拉唧。但是罗切斯特倒是真心愿意让这位他觉得可以信赖的,新来的女教师知道他的一些苦衷。即便是英国人,即便是一位绅士,他也还是希望有人分担他的痛苦。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性的弱点。邱岳峰帮他道出了实情,用的是怨恨和轻蔑的语气:“她是一个江湖艺人的女儿,后来她母亲跟这个人私奔了。她母亲把我送她的一些珠宝首饰紧紧抓在手里。她把孩子丢在巴黎,一年前我听到她死了。我就把她孩子领来了,她当然是私生子。听了她的经历,你现在一定会轻视她了吧?”李梓对末尾一句话沉不住气了,她坚信儿童是无辜的。正义之鸟在她胸中啼鸣,于是,她直抒己见:“不能为母亲的过错责怪孩子。”那位绅士一下子火冒三丈:“ 见鬼,你就没一点自己的东西!”他忘了,这位女教师是他“二十年来从未遇见过的高尚女人”。她起身就走,这下只能让她离开。毕竟是位绅士,临了他还不忘道别,只不过带有一股怒气:“……好了,再见。” 



  这两段台词有太多值得体会的细节。语调的高低起伏和抑扬顿挫;语气的强弱;重音和轻音的落点;那些你预先难以捉摸,而听起来又让你觉得只能如此的停顿;还有那些无法诉著文字的叹息声、感叹声、不经意的“哼哈”声。再加上邱岳峰鼻音和喉音交叉使用泛起的韵味儿。真让人耳不暇接。是啊,上译厂的译制片真犹如一件件大型的巴洛克艺术品。我们完全有理由把它看成是一座巨大的雕塑,抑或是一座宫殿。当我们走近这另一种意义的凡尔赛宫、卢浮宫,在感受它们整体的辉煌时,不要忘了注目于那些檐口的兽型出水口、柱头;甚至不要忘了注目于那些毛莨叶、蜗卷纹和垂花饰纹式。没有这些精雕细琢的纹式,那令人眩目的辉煌也就不复存在。


  在之后的日子里。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在桑菲尔德庄园的草坪上,罗切斯特来到正在画画的爱尔小姐跟前。我们又听到邱岳峰的声音。


  “我看你还能画…那么…一点儿。”邱岳峰的语气略有点阴阳怪气,他故意把一个不长的句子拆成了三截(当然,这个度把握得很恰当)。说明他对那个并非一点儿的“一点儿”还记忆犹新。“是的。”李梓的不卑不亢可谓是一仍其旧。“比你弹得好一点儿……你看我今天心情比较好。”谁说邱岳峰的音色有点儿沙哑,谁说他有点儿瓮声瓮气。你听嘛,“…今天心情比较好。”这声音多么柔和,就像那天照射在桑菲尔德庄园草地上的阳光一样。


   “是好一点儿。”李梓依然不卑不亢。“你会不会笑。”“常常笑。”李梓说这句话时本来就面带微笑,而且“常常”两个字的元音是那么醇厚,这种醇厚只有在李梓的音色中才能听到。“我使你感到没趣了…哈,可是你倒使我感到有趣……恩……你回头跟我一起喝茶,让我高兴高兴。”“那我新扮演的角色是宫廷小丑了。能让你高兴我也愿意。”这是典型的李梓台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李梓,说起辛辣的话来,苏秀赵慎之可没法比。



  《简·爱》的感染力历久弥新。匪夷所思的是:主要是供视觉享受的电影,许多人在尚未看过影片之前,就通过电影录音剪辑喜欢上这部影片了,而且感受同样强烈。这足以说明邱岳峰、李梓配音艺术的魅力。尽管我手头有这部影片的拷贝,但我更愿意在冥想中仔细品味邱岳峰和李梓那近乎感伤的对白。邱岳峰固有的那种“绅士腔”和“颓废味儿”竟会于无声中发聋振聩。但《简·爱》毕竟是简·爱的《简·爱》。无论看这部电影还是回忆这部电影,最能引发我们共鸣的毕竟是简·爱本人,或者说是李梓的声音。我很难设想一个不是李梓配音的简·爱。


  关于李梓的声音,我在前面说过:“听李梓的配音,有时仿佛感到有许多金属薄片在她的声带中震响。有时又仿佛觉得,像抹上了厚厚一层松香的琴弓,以很强的力度拉响提琴琴弦时发出的声音。这种音色,连同它所表达的台词的情绪,具有非同一般的穿透力。它震响你的耳膜,并旋即在你的胸腔里引发出一阵颤栗。作为主要是以声音塑造形象的配音演员,李梓的声音与邱岳峰的声音一样,是得天独厚的。”这段也许并不准确的描述,较大程度来自早期李梓声音给我的印象。20世纪70年代以后,李梓的声音与她“文革”以前的声音,有明显的变化。似乎那把琴弓弓毛上的松香涂层没有最初那么厚了,那些金属薄片也不经常震响了。它们被一种婉转取代,因此也更富于韵味儿。这种韵味儿附着在许多字眼的元音上,不经意中倏忽出现一下,令你难以捕捉。类似乐曲中突然出现的竖琴的旋律,当你回过神来,它已飘忽过去。我相信人们通过刻苦可以习得很多东西,但天赋却是无法习得的。李梓的嗓音是天赋的,也许上帝从未公平过,他把一种罕见的华美单单赋予给李梓。就像上帝单单让卡巴列拥有那能震得你心头隐隐作痛的歌喉。


  上帝的恩宠,使李梓不仅拥有如此动人的嗓音,还拥有驾御自己嗓音的幸运。我分享过她嗓音的热烈,也分担过她嗓音的忧郁。简·爱是李梓塑造的最感人的形象,但李梓塑造的形象远远超越了简·爱,也超越了我们所熟知的,由她配音的所有形象。李梓塑造的最重要的形象是她自己;是李梓。




  “……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 若干年前,多少个中国少女,为了听到李梓的这段声音,一次次聚集到银幕前。她们幻想着与李梓一起站在上帝面前。


  “不,我不能嫁给你,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你。你说你需要我,可实际上你并不需要我的帮助。你要我嫁给你,可是你一点也不提到我们之间的爱情。哦,那还不如把我关在坟里去死。因为我爱过人,圣约翰,爱过……  哦,天啦,我爱过人,我要去找他,否则太晚了,我要去。……我发现了上帝——在他的儿女彼此相爱之中发现了他。彼此相爱,彼此相爱。人不能仅仅的爱上帝!”


  这段文字是根据《简·爱》的台词记录下来的。你能想象吗?录制这段台词的时间是1972年。那是一个亿万“革命群众”聚集在广场上,对着一群无辜青年,挥动着拳头,发出一片喊“杀”声的年代。那是一个不知上帝遁迹于何处的年代。在那样的年代,李梓能表达发现上帝的喜悦,能发出人们彼此相爱的呼唤,这在中国是绝无仅有的。当时,在中国大地上,能酣畅淋漓地享受到这种幸福的人,仅李梓一人。某种意义上讲,《简·爱》译制于1972年,是一个时代的悖论!而这个悖论的产物,将超越它得以产生的时代,长久地被珍藏在人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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