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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 | 问此生,可称人怀抱?

 xiake172 2017-08-31

有时不禁要问,那些名传千古的文豪与艺术家们,他们生前是如何审视自己的生活,看待自己的一生的?那无法企及的成就,不可匹敌的智慧,那些令我们心生艳羡的名誉地位,令人神往的传奇经历,跌宕起伏的岁月,在他们眼中究竟是充实快慰的,抑或是悲痛自悔的?每个人都会有他自己的答案,每个人在各自不同的人生阶段也总会有不同的感慨吧?

李清照,大众眼中最有名的古代才女,文学家眼中中国古代成就最高的诗人之一,学术界第一个将词提升至理论高度的词论家。除此外,她还是金石学家,散文家、博弈高手、名门闺秀、失节妇人,这些都曾是她人生中的某一个标签,有的被人称道,有的被人诟病,有的已有定论,有的则存在争议。无论如何,以李清照留存下来的全部作品来看,她的个人成就足以匹敌中国古代所有知识女性的总和。

图片来自《中华才女妙词》(电子版)一书

然而,李清照并不知道这些。她对自己的一生,也许另有斟酌。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人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首脍炙人口的《如梦令》历来被世人公认为李清照少女时光的写照。风华正茂的少女在野外玩耍,兴尽方知归家,是何等的娇憨恣意。不小心闯入藕花深处,急着划船,惊起一群飞鸟,生动传神的文字勾勒出一幅活泼的画面,画面中一定有一颗活泼的少女心。的确,李清照的青春回忆里充满了烂漫的生趣,但倘若她的父亲不是李格非,也许她只不过是一名被嫌弃的孤儿。

李格非何许人也?《宋史》第二百零三卷《文苑》中为他留下了几段文字,称他自幼便“俊警异甚”,“著《礼记说》至数十万言”,当然他最有名的代表作是《洛阳名园记》,《宋史》如此推崇此文是因为他理论性地预见了北宋洛阳城的沦陷。可见,李格非是一位饱读诗书、著作等身的大学者、大文士。李格非先后结过两次婚,妻子都姓王,亦都是知识女性。第一任妻子乃元丰宰相王珪之女,她是李清照的生母,但不幸的是,李清照两岁时王氏亡故,李清照还不通人世便失去了母亲。同年,宋神宗去世,哲宗继位,重新启用司马光、苏轼等人。作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李格非也得到启用,于第二年进京供职,而李清照却被留在故乡跟随伯父一家生活,直到六岁才回到父亲身边。

许多有类似遭遇的人都有着失落的童年,李清照的童年是否失落,我们不得而知。虽然六岁时终于回到父亲身边,但继母王氏于她八岁时来到李家并生下弟弟李迒,丧母、寄养、后妈、异母弟,对于一个女孩来说,人间的不幸元素皆已齐备,即便是今天,又有多少女子能够幸福成长?

李清照有一个好父亲。

宋史对继母王氏的记载是“亦善文”,想见是与李格非精神气质相通的。李格非续娶王氏,除了考虑到门户之外,也一定为女儿的成长和教育做了考量。父亲固然疼爱女儿,但一个女孩的成长中最重要的人还是母亲。童年的李清照还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爱护她的父亲则用心地为她选择了一位优秀可靠的监护人。王氏来到李家后的生活未见于史料和李清照的个人回忆,但从李清照晚年所著的《金石录后序》中可以猜测她与异母弟李迒的关系不算疏远,在人生危难时刻,他曾是丧夫无子的李清照的一个支撑。由此推断,李清照与继母的关系应该不坏,而从她对少女时代的回忆和一生所取得的个人成就来看,继母也尽到了照顾和教育女儿的责任。

李格非的主要著作都是在李清照回到自己身边后完成的。他对文章的要求极高,《宋史》谓其“苦心工于词章,陵轹直前,无难易可否,笔力不少滞”。他对著文有独到精辟的见解:“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且晋人能文者多矣,至刘伯伦《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字字如肺肝出,遂高步晋人之上,其诚著也。”有这样的父亲作为治学著述的标杆,又有知书达理的继母悉心照料,李清照的才学突飞猛进,十四岁时受到父亲的肯定和赞许,并得到其友人的高度评价:“中郎有女堪传业。”在古代,传业是男子事,父亲并未因她是女孩便疏于教导,谆谆教诲中自然倾注了心血和期盼。想必朋友也定是从他的言谈中体味到了他的良苦用心,才有如此夸赞。

及笄之年的李清照不但已有质量较高的诗词作品,且因父亲的关系得以受到前辈名家的指点。根据考证,以“绿肥红瘦”四字而令无数人折腰的《如梦令·咏海棠》就创作于出嫁前的少女时期。此时的词作,格调清婉,用词奇绝,想象力超群,已可比肩于名家。而在我看来,她此时最震撼人心的应该是她的诗作。

李清照以词闻名,诗作留存不多,最有名的当属《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已成为千古警句,而“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又叹煞多少读书人。李清照的诗作史韵甚浓,思辨力强,以古鉴今中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感悟,这在她少女时的两首长诗中已可窥见。“苏门四学士”中的张耒和晁补之都与李格非交往友善,后者亦与李清照结为亦师亦友的忘年交,而张耒的一首诗则直接激发了李清照的创作热情,写下了《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浯溪中兴颂》即《大唐中兴颂》,是唐肃宗时期刻于浯溪石崖上的碑文,说的是唐肃宗平定安史之乱、中兴大唐的史实。张耒曾赋诗《读中兴颂碑》,流传颇广,引名流唱和无数。李清照在当时是晚辈,身份不过闺阁女子,却不甘示弱,和诗两首,大胆表达了自己的见解,虽不脱青年人的激愤之情,却也表现了她对历史的思索和对当世的警醒。

两首诗结构相似,均从唐玄宗的荒淫无道开篇,结尾讽刺中兴颂碑文的自作聪明。其一的开篇之句“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气势颇足,极具青年人的锐气。在历数了唐玄宗的种种荒淫后,道出“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鬼神磨山崖”四句,对中兴颂碑文道出不以为然之态度。在诗末又提出自己的看法:“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意即历史的教训已然写满史书,足以警示今人,区区中兴颂碑文似有替唐肃宗歌功颂德之意,怎堪与夏商之教训,史册之记载相比拟?如若唐玄宗生前能够以史为鉴,恐怕肃宗也不必劳烦刻下这一篇碑文了。结尾更语出尖锐:“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张说和姚崇均为唐玄宗时的名相,但据记载两人“衅隙甚深”,姚崇临死前还算计了张说,令张说痛悔不已,故有“死姚崇犹能算生张说”之语(《明皇杂录》)。或许,李清照借此典故来暗讽当朝愈演愈烈的党争,提出自己对朝局的忧虑和深思。全诗固然有失沉稳,却难得十几岁年纪便有如此洞察力,令人钦佩。

宋徽宗靖国建中元年,十八岁的李清照与吏部侍郎赵挺之之子赵明诚结婚,走入了那段令世人称道艳羡的婚姻。结婚时,赵明诚二十一岁,做太学生,正是风华正茂之时。这一年,党争出现了缓和的假象,赵李两家未成仇人而先做了亲家。风云未起,门当户对,学识相当,此时的李清照当是快乐的吧?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一首简短的《减字木兰花》,道出少妇情怀。那带着“彤霞晓露”的“春欲放”想必就是李清照一生酷爱的梅花吧?在她的一生中,梅花是她各个生命时段的代表和象征,每一首咏梅之作都凝聚了她创作的心血,更描摹了她的内心境遇。这第一次出现在她笔下的梅花,还是清新美艳的容姿,是少妇鬓发间的一支装饰。而她的新婚丈夫要为她的突发奇想做一个裁判,亲自评定妻与花何者更美。

对美色的评定也许不是赵明诚的专长,但对妻子的才情,赵明诚当早已心服口服,并似冥冥之中已有姻缘定。元人伊世珍在著作《嫏嬛记》中曾记述了这样一段有趣的故事:

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来唯忆三句云:“言之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以告其父。其父为解曰:“汝殆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后李翁以女妻之,即易安也。果有文章。

笔记小说之言不可全信,有后人附会之嫌。但这段故事放在赵李夫妇身上又显得极为贴切。有趣的是,赵明诚梦中得奇句虽未必真,李清照常有奇梦却是事实。梦中所见所闻常常超凡脱俗,与她的创作有共通之处,她曾为自己的梦写诗填词,这首《晓梦》似是青年时所作:

晓梦随疏钟,飘然跻云霞。

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

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

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翩翩座上客,意妙语亦佳。

嘲辞斗诡辩,活火分新茶。

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

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

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

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李清照常在梦中遇见仙人,《晓梦》便是最佳代表。在梦中,她飞升天外,遇到传说中的仙人安期生和萼绿华,看到了书上记载的奇事奇物,而更有趣的是,仙人们的生活也与时俱进,如宋人一般“活火分新茶”了。梦中与仙人侃侃而谈是快乐的,使她不禁感叹“何必归故家”。但梦终要醒来,当回到人间,只听满耳喧哗,短暂的幸福时光即将结束,坎坷在等待着她。

父亲的爱护让她逃过了灰姑娘的童年,政治的残酷却不能给她的父亲一个安稳的栖身。婚后第二年,李格非遭受排挤,被列入元祐党人赶出京城,而与之相反,公公赵挺之却平步青云。赵家得势,李家衰落,这突然而极速的变化让夹在其中的李清照非常难过。此后的四年时间里,父亲一直遭受打压,而身为亲家的赵挺之因各种原因并没有施以援手,身为女儿和儿媳的李清照曾赋诗呈献赵挺之,可惜的是全诗未能留存,只有“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等残句被后人记录了下来。从和张耒的两首诗中已看到李清照文辞的尖锐,想必全诗亦是直捣痛处。至于赵挺之的反应,不见于记载和传说,而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的回忆并未提及她在夫家有任何怨愤,夫妇两人的感情也没有受到影响,想必赵挺之并没有因这首诗而为难她。

崇宁六年,宋徽宗大赦天下,但李格非却未重新奋起。他被派往广西,也许默默地亡故于此。而风光了几年的赵挺之此时因与蔡京的斗争失败,罢相后猝然而逝。赵家失去了政治依靠,赵明诚便与李清照回归青州故里,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隐居生活。

青州的十年是赵李二人最幸福的十年,是他们人生追求的顶点,达到了理想与成就的最高境界,也是为无数人羡慕称道的时光。

关于两人的日常生活,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有详实而生动的记述: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是正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图片来自网络

清人纳兰性德那句为人津津乐道的“赌书消得泼茶香”即是化用了赵李二人夫妇好合的典故,也许纳兰性德生前也曾效此雅好,可见李清照当年的婚姻生活已然成为读书人心中至高无上的理想境界。而对当年的赵李夫妇来说,这样的雅好不仅仅是日常消遣,也是他们治学生涯的一部分。早在新婚初期,赵明诚便表现出了对金石古玩的浓厚兴趣,靠卖衣服和微薄的俸禄收集了大量的古代文物,竟有“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收集整理赏玩这些古物成了年轻夫妇共同的爱好,曾经因无钱购得徐熙牡丹图而怅恨不已。到了青州,宽松的生活环境让夫妇两人将全部身心都投入进去,金石已不仅仅是爱好,而成了两人愿意奉献一生的事业。赵明诚着手撰写《金石录》,并于政和七年成书,自题一序。李清照回忆成书时写道:“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幖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可见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却几乎全部由夫妇两人完成,应是倾注了全部的时间和心血。当全书著成之后,夫妇两人的心情是激动、畅快而惬意的,李清照自言“甘心老是乡矣”。

除了参与赵明诚的学术研究,李清照在个人创作上也飞升了一个台阶。填词之外,她的最大成就是撰写了文学史上第一篇论述词学的文章《词论》。

词从市井传唱到士大夫执笔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其中名家辈出,发展已成相当完备之规模,历史上最好的词作已有十之八九诞生于世。然而,词还不能与诗平起平坐,也不曾有人为这种流行文体著书立说。大家都是依照自己的理解和兴致各自抒写,没有严格的规矩,也许也不屑于如此。但李清照却持不同看法,在她眼中,词不是诗余或文余,乃“别是一家,知之者少”。简单的几个字便将词提升了一个高度,奠定了其存在地位。因李清照文辞中多有尖锐的特点,又在《词论》中一一指出了前辈作者作品的瑕疵和不足,故历代批评家对她的《词论》颇有微词,认为她“自恃其才,藐视一切,语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也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词苑萃编》卷九)这样的看法,一则存在强烈的性别歧视,而更重要的,是评论者没有看懂李清照指出这些不足的真正用意。她的批评意在立论而非贬人。

《词论》中,李清照对名家的品评都是一褒一贬的原则,绝无把名家看做一无是处的做法,而那些“贬”即是她身为词作者对词的写作提出的要求。比如,在评论名家柳永时,谓“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协音律”是李清照所赞成的,但“词语尘下”则是她认为写作中所不该有的,即词应该上升到一个文学的高度,而非献媚于歌宴瓦肆间,是将词从通俗文学向纯文学的一个提升。再比如文末著名的点评:“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通过对晏殊、贺铸、秦观、黄庭坚四人词作的批评,点出她的词学主张,即词中应含有铺叙、典故和故实,且运用须严谨。在李清照眼中,词已经不再是不上台面的小道,而应该吸纳更多元素,成为一种有内涵有质感的创作文体,从小家碧玉而上升为大家闺秀。在功能上,词要能歌,在内涵上词要丰富。经过李清照系统的论述,词已经得到极大的飞跃,可以与诗比肩了。

有了自己的理论支撑之后,李清照的创作也提升到了新的高度,代表作《醉花阴·重阳》据考证便是作于青州时期: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图片来自网络

《嫏嬛记》也给这篇名作留下一段有趣的故事:

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

隐居青州的后期,赵明诚一度离家出仕,李清照无儿女,独自一人留家自然孤寂,写了许多抒发离愁别绪的词作,《醉花阴》大概就是这样的背景下创作的。当年梦见要娶词女为妻的赵明诚,这一次真正领教了“词女”一词的精髓,废寝忘食所作的五十首均不及妻子的一句“人比黄花瘦”,从此心服口服了。虽然从内容上看,此词含义较窄,但在艺术上已经达到了高峰。李清照喜欢用“瘦”字,大概是传承了宋人审美的文化特性,而在她的文字中,“瘦”字更达到了一种至臻至美的境界。它已不仅仅是一种表象美,而是打通了人与物的界限,通过看似荒谬的比较,将作者内心的情感巧妙地表达出来。意象上借用了秋日菊花的孤冷和瘦弱,使读词人瞬间领略花之雅韵和人之清苦,达到了哀而不伤的境界。词中所写虽不出闺房之物,但李清照却将视觉延展,做到了铺叙、典故、情致和故实的四体合一,是依循她自有理论的一篇上佳的作品。

生活在幸福中的人,对未知的命运能有多少预见?甘老是乡的李清照自诩已经达到了人生的极致,希望后半生就这样生活下去,直至生命的终结。当那年夫妇两人于月下共赋赏花诗的时候,他们并不能想到一个凶蛮的国家在北方建立,仅用了十二年时间便摧毁了他们共同缔造的幸福生活,也摧毁了一个国家。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金石录后序》

大难来时,沉浸在幸福生活中的人根本无法迅速做出反应,华夏已承平百余年,这对夫妻哪里见过干戈?任是谁也无法面对这突发的遽变。赵李夫妇虽无子女却有着爱如生命的珍玩古物,这些年的收购已堆满居所,也填满了生活的每一个缝隙。皇帝被俘,山河破碎,他们夫妇又当向哪里去?这些宝贝能带在身边吗?“且恋恋,且怅怅”一句已道尽心中凄惶。尽管茫然无措,夫妇两人还是做出了应急的方案:

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化为煨烬矣。《金石录后序》

经过一番苦心甄别后,先将最不舍抛下的装了十五车运往建康,而家里还剩下十余间屋子的“书册什物”,却不想一去即成永诀。痛心是难免的,只是李清照不知,这是她人生境遇的分水岭,是命运巨大扭转的序曲。曾经,丧母、丧父、党争都未能带给她命运的重创,但这一次,她在劫难逃,再无转圜的余地。

来到建康后,因赵明诚在建康任职的关系,李清照的生活曾有一个短暂的缓和。家乡已经沦陷,多年收藏化为灰烬,国土沦丧的大环境下,短暂的缓和并不能让李清照感到安慰。这一年的上巳节,南渡后与族人团聚,李清照填词《蝶恋花》,述说了危局中复杂的情怀: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上巳在三月三,正是花好月圆的时节。但危难不可预料的环境里人心是苦楚的,故都家乡都回不去了,却偏偏赶上今年春光格外秀丽,社会环境与自然环境形成强烈的反差和对冲。亲人们劫后相聚,有辛酸也有快慰,酒食虽粗鄙,所幸大家都在,人情相拥也是一份温暖。酒席上一时忘却烦忧,醉中忘形,鬓发簪花,不似四十几岁的妇人应有的持重。但又何必嘲笑,这平和的春天也许只是梦幻泡影,又将消逝了。

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烂烂,光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抱负,与身俱存亡,勿忘失也。”遂驰马去。《金石录后序》

这是赵明诚生前与李清照的最后一次离别,也是让她终生难忘的一次。被任命去湖州任职的丈夫再次独自上路,将家事辎重器物全都留给李清照一人照管。此时城内已有传闻金兵将至,李清照独自面对危局,心中自然惶恐,向丈夫追问应急预案。赵明诚嘱咐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也不能抛弃那些珍贵的宗器。他的嘱托最终没能在战火纷飞和颠沛流离中得以实现,混乱的生活让李清照频频受挫,终生为未能保护好这些文玩而痛惜自责。赵明诚意气风发的身姿是她平生最后一见,“精神如虎,目烂烂,光射人”恍若回光返照,生离即将转为死别。

因正直盛夏,赵明诚于路上患恶病,又因医治不当而导致病情恶化,不久于人世。听闻消息的李清照“一日夜行三百里”直奔丈夫身边,然为时已晚,仅半个月后,赵明诚病逝。死前“取笔作诗,绝笔而终”,因太过仓促,没有交代后事。赵明诚的死对李清照打击极大,也预示着前半生幸福时光的终结,李清照一生真正的劫难都是从这一刻开始的。下葬赵明诚后,“顾四维,无所之”的李清照也重病在身,然形势迫人,眼看金兵将至,只得先命人运送所藏文物先往驻守在洪州的亲戚家,委托保管,却不料洪州陷落,“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病后余生的李清照携带着仅存的一些珍玩开始了仓皇的流亡生活: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勅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赴杭。《金石录后序》

一路上艰辛备尝,狼狈不堪。李清照已年近五十,丧夫无子,又负担着家中佣人和古物文玩,混乱中跟随着宋高宗的奔逃路线辗转浙江各地,最终得以在杭州落脚。然而比颠沛流离更痛苦的是谣言对她的诬陷:“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在国家沦亡之际,被诬陷为里通外国的汉奸,李清照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为了向朝廷辩白自己,她不惜辛苦一路跟随,想将毕生所藏都献给朝廷。此举固然笨拙迂腐,但仓皇无助之际,李清照已没有更好的办法。却未想非但未能奏效,因兵变和偷盗,她苦苦保存的珍玩又损失殆尽。回忆这段岁月,李清照自恨自责,但动荡的环境下已没有她自保求安稳的可能。她只能被狂流席卷,忽而向东、忽而向西,身不由己。

到了杭州,生活终于有了暂时的安稳,却不料大难又至,而这一次的劫难直接为她的个人名誉染上了污点,在身后几百年陷于是非争议之中。这就是再嫁张汝舟。

张汝舟不知何许人,但根据他的所作所为,可以断定他是一个乘人之危、借花言巧语欲获取李清照手中珍玩的骗子。后人多为李清照错嫁而不解和不齿,根据李清照自己的回忆,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既尔苍黄,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僶俛难言,优柔莫决,呻吟未定,强以同归。《投内翰綦公崇礼启》

当时李清照受到弟弟照顾,正直重病在身,张汝舟趁势骗取了姐弟二人的信任,与李清照结为夫妇。李清照说“强以同归”当是对当时错误抉择的一种自我解读,张汝舟未必敢用强,但李清照因病痛和困苦而导致判断力下降应该是事实。在古代,女人的合法归宿是丈夫,靠弟弟照顾难免惹人闲话,也会给弟弟一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想必这也是当时的社会环境给她的压力。李清照在晚年有个归宿,在结婚初始应该是受到认可的。但张汝舟的丑恶嘴脸很快便显露出来,不但是“驵侩之下才”,竟“日加殴击”,对李清照施以暴力。李清照不堪其辱,坚决与之离异。这段遭遇对李清照来说是莫大的耻辱,宋朝法律也对她不利,离婚需要服刑,幸得亲戚搭救才免除牢狱之灾。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永遇乐·元宵》

重创后的李清照对生活几乎心灰意冷,即便是喜庆的节日,朋友的召唤也提不起她对生活的热情。欢笑只留在回忆里,如今是身老心艰,怕见人,怕看到热闹的场景,岂知伤痛和离乱不会再次突袭?几年间已受尽辛苦,尝遍悲欢离合,不忍再寻波澜。此后的二十余年光阴里,除短暂的避居金华外,李清照都生活在杭州,故人一个一个地离世,只靠着回忆打发时光。这一时期,她的词作达到了生命中的制高点,写下了名扬千古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起首十四个字的叠字运用令无数词人望尘莫及,宋人张端义评其为“公孙大娘舞剑手”,李清照已为词坛尊者,地位不可撼动。而这十四个叠字恰也可以看做她一生的写照:前半生在创作和学术中寻寻觅觅,后半生在颠沛中独自品尝清冷与凄惨,个中痛楚也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而我们只看到她因命运多舛而达到了文学上的至高境界,一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便草草打发了她苦难的一生,或许还会为洞察了命运的真谛而沾沾自喜。但对于李清照来说,每一个痛苦都是真的痛苦,并非为了文学创作的精进而造就的阶梯。当年在建康时,曾赋《蝶恋花》言“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而那时她还并不知道,更多的苦难还在后面等待她,“老去无成”的感叹还太早。但这些苦难并不能令她自得或自喜,“谁怜憔悴更凋零”,没有人愿意为苦难而付出巨大的代价。而旁观者和后人往往因当事人所取得的成就而忽略或美化他们不忍回眸的时光。

晚年,李清照曾有意将一身才学传授下去,并看中一名孙姓少女,惜其以“才藻非女子事也”婉拒了。李清照亦曾教授一名陕西避难居杭的少女韩玉学诗。韩玉有诗词作品留下,可惜资质尚欠,未能继承李清照学养之精华。

李清照画像,图片来自网络

李清照在落寞中悄悄离开人世,她的作品被不断编辑整理,虽有遗失,所幸精华得以留存于世,供后人学习品鉴。她的故事也成为佳话,虽难免有非议之声,却难掩后人的艳羡和怜惜。她的名字变成了一个标签,引后世多少红颜争相仿效。但她临终前没有留下对自己生涯的评述文字,未知人生暮年时她还惦念什么,对所学所作有何论断。她翩然远去,留下人生绝唱,向她的梦中飞去。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渔家傲·记梦》

注:文章所引材料,除《宋史》和《明皇杂录》外,均来自李清照全集(汇评本)一书的电子版,所依据的李清照生平年表亦取自此书。诗词创作年代与书中考证略有出入。受篇幅和立意所限,还有许多名篇佳作未能收入,博弈高手也没能做介绍,甚为遗憾。如日后有缘当详加解读,更全面地展示李清照的成就和人生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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