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六)故地重游

 尧祉99 2017-08-31

年华似水,岁月如流,转眼功夫,整整半个世纪过去了,1988年仲春,南北有秦巴拱围,其间有汉水滋润的汉中地,麦苗扬青、菜花泛黄,恰似古人赞颂:好一个金瓯玉盆。
古城汉中张灯结彩,悬挂巨幅标语、喜气洋洋、以节日般盛妆热烈庆祝第三届褒斜道石门石刻国际学术研讨会的隆重召开!
一百六十余位来自国内外历史、考古、文物、文字、水利领域的专家学者;国家文物局,陕西省、汉中地、市的有关领导以及几十家新闻单位÷派出的记者共二百余人云集汉中市政府会议厅参加这次盛会。
主持人,著名蜀道及石门石刻研究专家、汉中市博物馆长郭劳章先生宣布: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位尊贵的客人,他就是当年修西汉公路时留坝至汉中测施工程师兼施工队队长、鸡头关大桥工程处主任,现任上海市建设规划局总工程师张佐周先生。当年,张老曾为保护石门石刻做出过重大贡献。现在,我请他讲话......
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一位满头银丝却又红光满面,极有风度的老人出现在发言席上,一种明显带有北方味的宏亮声音在大厅回荡:回忆当年受赵老(赵祖康、当时担任全国经济委员会公路处长)和吴老(吴必治,任西汉公路总工程师)的委命,我代表留汉段测量队队长。当测施到鸡头关下,为了避免破坏“石门”古迹,在褒姒铺以下附近建桥(即鸡头关大桥)过褒河,走“石门” 对岸的“石虎”脚下。又恐有损“石虎”虎形,特在下部凿连环三洞,称为“新石门”。沿河岩石坚硬、山势险峻,是西汉公路最艰巨的一段,也是最有历史、文化意义的一段。......
全场一片肃静。老人的讲话无疑开拓了领域,前两届石门刻开讨会仅限于研究石刻的文物与书法价值。老人的讲话则涉及了交通!是的,应该从整个蜀道生发的历史来全方位地拓宽研究领域。后来举行的第四次研讨会便更名为“蜀道及石门石刻国际学术研讨会”了。
老人的讲话还透露出一则重大信息:石门石刻除修建水库抢救出来的“汉魏十三品”外,还曾面临一次覆没却又被完整保护下来的史实!
发言席上,老人宏亮的声音依然在大厅回荡:在褒城施工时,经常去“石门”。洞内岩石成横向片状,凹凸不平,尺寸也不一律,壁上刻有“石门颂”、“石门铭”珍品。南口石壁上有“山河堰”石刻。在沿口两端附近有40厘米见方,深约70-80厘米的石孔,孔内表面平整,堪称巧夺天工,下面盘岩上留有园形石孔。前者是插入悬臂大梁之处,称为壁孔,后者是园木支撑之孔,为柱孔。如诸葛亮《与兄谨言赵云烧赤崖栈道书》所云:“缘谷百余里,其阁梁一头入山腹,一头立于水中”。当是古栈道的遗迹。我为了恢复一段古栈道的面目,曾在石门北口外依原留孔洞用木材修复了仿古栈道,并在终端一块峭壁顶部修筑一亭,毅然临于褒水溪流之上,面对石虎及公路,景色既秀丽奇伟,诚一游览、凭吊胜地。我当时年青气盛,指点河山,俯仰今古,睹“衮雪”、“玉盆”遗石、领略大自然之症状景,至今思之犹历历在目。
啊!与会中外专家皆一片唏嘘。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仅仅是从图片上见到石门石刻;而这位老人竟在半个世纪前就经常去“石门”,这是多么叫人想往又多么令人羡慕的事情!
哦!还有从照片上见到的奇伟峭拔的石门栈道,傲然耸立的仿古亭阁原来竟是这位公路专家当年修建的、多么可敬的老人!
大厅中,老人的发言仍在继续:我在褒城施工历经三个春秋,自从1937年离开后距今已经五十有一载。久想旧地重游。此次重来汉中,一是应会议之邀,二来也了却平生之愿。所以乘火车一到陕境,频频借窗眺望,夜色中仅灯火点点而已。一俟天色初露曙光,见汉江两岸山山水水依然,遍野花黄柳绿,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真是一片春光,一片繁荣景象。换了人间,感慨万分。
大厅又是一片震荡,与会者无不为老人对汉中,对古道石门石刻这种真挚的情感感动。离别五十一年,整整半个世纪,他为什么不早点儿来呢?
老人何尝不想早来,但世上有多少事情能完全随人心愿!当年抗战结束,张佐周告别大西北,调至上海任公路局西区处长。不久,解放战争爆发,抗战中参予修建多条公路,怎么浴血奋战都心甘情愿,那是为了国家,为了整个民族的生死存亡!但现在,面临国民党挑起的“内战”张佐周抱着“君子不党”

知识分子应有其独立人格的宗旨,不愿意再卷入其中了!
恰巧,有一个去美国进修的机会。也该把多年的实践进行一番梳理与总结了;也正好了解一下世界道路建设的动态与最新成就,在美国华盛顿国家交通研究所进修。这里集中着全世界第一流的道路专家;也拥有第一流的设备与学习环境。张佐周此时刚过而立之年,大学毕业十多年的实践,正处在人一生的黄金岁月,再加这次深造,真正如虎添翼,不仅专业水平,学术思想乃至整个人生器局,修养眼界都明显迈上一个崭新台阶,俨然一位学者式的公路专家。
学成归来,恰遇解放。上海市第一任市长陈毅元帅以真正革命家的风范,虚怀若谷、尊重各个领域的专家与知识分子,亲自委任公路界资深专家赵祖康为上海市市政建设工程局局长;留美归来的张佐周为上海市政工程研究所所长。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哪,那还是很红红火火干了几年,上海许多街道都有改观;下来呢,他们曾有过许多宏伟的设想;经过几个五年计划的努力,把上海建设成世界第一流的都市;当然,交通也应该是第一流的......
岂料,进入五十年后期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反右”、“四清”至到“十年动乱”......
一晃,多少年过去,粉碎“四人帮”上海是重灾区,又是百废待兴,哪有个空闲呢?已经担任上海市副市长的赵祖康负责对全市进行整体规划,担任着上海市建设工程局总工程师的张佐周有不容推御的责任啊,尽管他已经78岁高龄,仍被再三挽留在岗位上,上海市政建设的腾飞一时还离不了他这位建设界元老。尽管他没有再来汉中,陕西却曾来过,蜀道及石门石刻研究专家郭荣章在《偶遇张佐周先生聆教记》中这样记叙:在某种意外的巧合中,常可给人以极大的满足。去年我应邀参加陕西省交通史审稿会,能够意外地见到渴望已久的张佐周先生,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
话得从头说起。
我因工作关系,致力于褒斜道石门及其石刻的研究,几年前从汉中市博物馆的资料中见到一张石门栈阁的照片,那种凿石架木、上覆以木板,旁置木栏的栈阁,在这张照片中得以再现。而这种栈阁淹没已久,这张照片中的栈阁何以能够保存下来?
经探明原委,始知在修西汉公路时,有一位工程师负责留坝至汉中的工程,他在施工中特以修复了一段石门栈道和亭阁,目的是便于后人凭吊古迹。
这位工程师就是张佐周先生。我还打听到张佐周先生珍爱和保护石门栈道及石门石刻的动人事迹,感激敬慕之情油然而生,对张佐周先生的拜谒聆教之意尤为迫切。但因岁月流逝自修西汉公路到现在,整整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与张佐周先生并不相识,又何缘得以目睹张先生之尊颜呢?
事情的凑巧就在这里,1987年 5月22日,陕西省交通史审稿会在西安东郊省交通厅招待所开幕,就在这个开幕式上,我与张佐周先生竟不期而遇了。
张佐周先生坐在主席台上。主持人介绍说他是上海市市政建设局总工程师,已有78高龄。在主持人吁请下,张老讲了话。他首先讲了他对陕西的特殊感情,接着介绍了他在青年时参加陕西公路建设的一段经历。从那时到现在,五十个春秋过去了,他一直渴望有朝一日能够故地重游。基于此因,他欣然来到陕西。
就在这次会议期间,郭荣章先生多次向张老请教关于三十年修筑西汉公路时褒谷及石门石刻的状况;而张老也曾多次表示对汉中的思念之情,甚尔认为汉中堪称他的第二故乡......
这使郭荣章先生倍受感动、深感作为一名汉中人的荣耀,因而对张佐周先生的理解更深了一层。他曾对光顾过汉中的历史文化名人做过研究,注意到一个现象:刘邦在汉中首尾不过四月,统一天下后,念念不忘帝业以汉中为起点,特定国号为汉,使华夏民族有了统一称谓;诸葛亮祖藉山东,陇耕襄阳,在蜀地为相,只因在汉中屯兵八年,六伐曹魏、生前专立遗嘱,死后不葬他处,专葬汉中;南宋诗人陆游在八十五年的漫长人生中,仅在汉中八月,却在离去的三十多年中写下三百多首与汉中相关的诗词,这是因诗人一生抗金的愿望仅在当时的抗金前线汉中得到局部的实践......
所以汉中才为这些名标青史的人物所青睐,成为他们情感的寄托,心灵的故乡。至于张佐周先生,在他漫长的筑路生涯中,西汉公路诚如他发言中所讲:“是最有历史文化意义的一段。”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觉与认定会愈来愈强烈,甚至成为一种“情结”

。事实上,这件事存在着两个方面:一个是谁能干;另一个是让谁去干。也就是能力和机遇。事情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好,机遇也不是谁想有就能有。比如当年的西汉公路留汉段测设任务原属留美归来的张昌华先生,但他因种种原因放弃了这种机遇。与其说张佐周接受这项任务是偶然中的必然;勿宁讲是历史严格双准确地选择了张佐周,而且选择的那么合适,那么得体。这其中也许还有更复杂更值得探究、但又一时说不清的内在外在主观客观的原因。事实却是古道、石门、石刻与他的古文修养,审美趣味,爱好情致以及认真负责的精神是那么的合拍,以至能在他心中唤起强烈的共鸣与难按的激情,所以他才能够倾其所力,调动起智慧与才华、创造性的干好这项工程。
按说,架桥改道,保护了石门石刻已很不错;为不破坏褒谷整体风景,又开凿新石门,当然,这也可以从有利于施工来解释;但恢复栈道,修建亭阁已完全与公路无关,只能是他个人文化修养,情趣爱好所致。也许,他自己并没有完全想到,这件事情已超越了个人行为,成为一种社会行为;超越了时间,俱备历史文化内函。诚如历史上屡见不鲜的那样:由于个人的喜好而造就了一种历史现象及文化遗存。比如曹操父子与建安文学;李世民与唐代书法;而南宋时,汉中太守晏由于本身是书法家,所以他书写的《山河堰落成记》摩崖成为《石门十三品》中最宏伟的一块,竟重达十五吨。
历史本不好假设,但假设测设施工是另外一个人,甚至是位出色的工程师。那他更会从工程角度去考虑,沿着河西,不必架桥,即使测设到石门,当时既无文物标志,更无文物法规,也许会感叹一阵,但抗战前夕,抢修军备命脉,婉惜之余,仍会从这儿开道。而且,西汉公路路面恰好与石门处于同一水平,不定还会利用石门,但注定要扩大,则洞壁石刻会荡然无存;石门仍在,但已不是古石门,完全成为另外一个“石门”!
这位工程师并没有错,因为主持修建西汉公路的赵祖康先生在回忆文章中也说: “公路一直沿着河西,原准备在褒城架桥过河。”也就是说在经过石门三至五华里的地方,诚如是,石门古迹也注定万劫不复!
并非虚构,这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情。
也就是在郭荣章先生与张佐周老人不期而遇的这次会上,当张老得知石门古迹已淹没于水库中时,十分伤感,曾吟诗一道,表露心情:
石门本是国家珍,
渺渺云水何处寻?
褒河有知应改道,
忍令古道永沦沉。
郭荣章先生读罢,面对这位热衷于祖国文化的长者,深知他为石门胜迹泯灭而怅然悲叹,难以用语言劝慰,于是也合诗一阙:
石门古迹虽沉沦,
且喜古栈又适春。
玉盆衮雪今犹在,
早晚伫立盼故人。
并告知张老,近年汉中已掀起历史上第三次研究石门石刻的高潮,明年(即1988年)将在汉中召开第三届石门石刻国际学术研讨会,邀请张老参加,张老欣然答应。
怀着对汉中故乡般的情恋,张老来到汉中的当天下午,就在郭荣章先生陪同下,急切地赶往褒谷,汽车一出古城汉中,便沿着张老当年测施的西汉公路向北行驶,道路几经加宽更加笔直,两岸水杉如塔似伞,汉水两岸阡陌烟村,一片晴媚。
啊,这是宗营,一个三国时就有的古镇;这是张寨,一个盛产桃子的村落;汽车终于驶进了褒谷口,老人心潮起伏眼含泪花,脸上有种要见亲人的急切,看着连城山,汉王寨夹持的谷口,连说:“是这地方,是这地方。”
汽车终于驶上石门水库大坝。
哪里去了?魂绕梦牵的石门石刻;哪里去了?湍急涌寻的绿波激流;哪里去了?石虎翠屏的奇伟风光......
没有了!记忆中的一切都没有了。唯有大水茫茫,云烟一片,无垠无际,与远方起伏的山峦一起溶进了云天。
好寂静啊,静得好象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
张老沉默了,一路再也没讲一句话;同去的人也沉默,谁也不好再讲什么话。
但是,在大会发言中,张老还是讲了,他讲:石门是无价之宝,曾有民谣云:
石门对石虎,金银万万五。
有人打得开,买到汉中府。
足见民间评价之高。民谣所称的石门不仅是现有水中的石门,而且神话般地指的是石门洞上的石壁面有天然裂缝犹如门状,并且有蝌蚪形不规则裂缝,民间称之为天书。传说有人识得天书,想象中的石门会自然开放。其中藏有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其价值有如万万五千万两的金银,如购地可从褒城买到汉中。其谈似无稽,但实有所指:所指可能就是摩崖石刻,视之为天书。鼓励学者在文物考古,文字训诂,书法艺术,历史背景等方面进行研究,努力探索,以便打开这个精神石门的大门、开发出无价的宝藏,这也就是褒斜石门研究会的目标。

张老还讲到此行观感:深感兴修水利是件好事,美中不足是将石门淹没、未免遗憾千古。如果大坝向上游移若干距离,既兴修了水利,又保护了宝贵的文物,岂不两全其美。虽然耗费较多也是值得的啊!
(摘自: “功在千秋”——记一位护卫国宝的公路专家 作者:王蓬)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