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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教契嵩禅师:原教(下)

 火神求火 2017-09-02

曰:佛之道,其治三世。非耳目之所接(接触),子何以而明之?曰:吾谓人死而其神不死,此其验矣。神之在人,犹火之在薪也,前薪虽与火相烬,今所以火者,曷尝烬乎?

曰:神理冥眇,其形既谢,而孰能御其所适?果为人邪?果为飞潜异类乎?曰:斯可通也,苟以其情习之业推之,则其报也不差。子岂不闻《洪范》五福、六极之谓乎?(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六极:凶短折、疾、忧、贫、恶、弱。)五福者,谓人以其心合乎皇极,而天用是五者,应以向劝之;六极者,谓人不以其心合乎皇极,而天用是六者,应以威沮之。夫其形存,而善、恶之应已然,其神往,则善、恶之报岂不然乎?佛经曰:“一切诸法,以意生形。”此之谓也!

曰:谓佛道绝情,而所为也如此,岂非情乎?佛亦有情邪?曰:形象者举(皆)有情,佛独无情邪?佛行情而不情(不泥于情)耳。

曰:佛之为者,既类夫仁义,而仁义乌(何、怎么)得不谓之情乎?曰:仁者何?惠爱之谓也;义者何?适宜之谓也。宜与爱皆起于性而形乎用,非情何乎?就其情而言之,则仁义乃情之善者也。情而为之,而其势近权;不情而为之,而其势近理。性相同也,情相异也。异焉,而天下鲜不竞;同焉,而天下鲜不安。

圣人欲引之其所安,所以推性而同群生;圣人欲息之其所竞,所以推怀而在万物。谓物也,无昆虫、无动植,佛皆概而惠之,不散损之;谓生也,无贵贱、无贤鄙,佛皆一而导之,使自求之。推其性,而自同群生,岂不谓大诚乎?推其怀,而尽在万物,岂不谓大慈乎?大慈,故其感人也深;大诚,故其化物也易。故夫中国之内,四夷八蛮之外,其人闻佛之言为善有福、为恶有罪,而鲜不测然。收其恶心,欢然举其善意;守其说,拳拳不敢失之。若向之所谓“五戒”、“十善”云者,里巷何尝不相化而为之。

自乡之邑,自邑之州,自州之国,朝廷之士,天子之宫掖,其修之至也,不杀必仁,不盗必廉,不淫必正,不妄必信,不醉不乱,不绮语必诚,不两舌不谗,不恶口不辱,不恚不仇,不嫉不争,不痴不昧,有一于此,足以诚于身而加于人,况五戒、十善之全也?岂有为人弟者,而不悌其兄;为人子者,而不孝其亲;为人室者,而不敬其夫;为人友者,而不以善相致;为人臣者,而不忠其君;为人君者,而不仁其民?是天下之无有也。

为之者,唯恐其过与不及为癖耳。佛岂苟癖于人焉?如此者,佛之道岂一人之私为乎?抑亦有意于天下国家矣!何尝不存其君、臣,父、子邪?岂妨人所生养之道邪?但其所出,不自吏而张之,亦其化之理、隐而难见,故世不得而尽信。《易》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不事张扬而有所成就,不用说话而能取信于人,这是由于具有美好的道德品行。)孟子曰:“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百姓每天都向好的方向发展,却不知是谁使其如此。)岂不然乎?

人之惑于情久矣,情之甚,几至乎敝薄。古圣人忧之,为其法交相为治,谓之帝、谓之王,虽其道多方,而犹不暇救。以仁恩之,以义教之,赏、欲进其善,罚、欲沮其恶,虽罚日益劳、赏日益费,而世俗益薄。苟闻有不以赏罚而得民迁善而远恶,虽圣如尧、舜,必欢然喜而致之,岂曰“斯人不因吾道而为善、吾不取其善,必吾道而为善、乃可善之”?若是,是圣人私其道也,安有圣人之道而私哉?

夫游龙振于江海,而云气油然四起;暴虎声于山林,而飙风飂飂而来,盖其类自相应也。故善人非亲,而善人同之;恶人非恩,而恶人容之。舜好问而察迩言,隐恶而扬善。及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海,沛然莫之能御也。禹闻善言则拜,孔子尝谓:“善人,吾不得而见之,得见有常者,其可矣。”又曰:“三人行,必得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其改之。”颜子得一善,则拳拳服膺,不敢失之。孟子谓:“好善,优于天下。”又谓:“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此五君子者,古之大乐善人也,以其善类,固类于佛,苟其不死,见乎吾道之传,是必泯然从而推之。

噫!亦后世之不幸,不得其相遇而相证,尚使两家之徒,犹豫而不相信。噫!人情莫不专己而略,人是此而非彼,非过则争,专过则拘。君子通而已矣,何必苟专?君子当而已矣,何必苟非?饮食男女,人皆能知贵,而君子不贵。君子之所贵,贵其能知道而识理也。今有大道远理若是,而余不知识,余愧于人多矣。

尝试论曰:“夫欲人心服而自修,莫若感其内;欲人言顺而貌从,莫若制其外。”制其外者,非以人道设教,则不能果致也;感其内者,非以神道设教,则不能必化也。故佛之为道也,先乎神而次乎人,盖亦感内而制外之谓也。神也者,人之精神之谓也,非谓鬼神淫惑之事者也。谓人修其精神,善其履行,生也则福应,死也则其神清升;精神不修,履行邪妄,生也则非庆,死也则其神受诛。

故天下闻之,其心感动,恶者沮而善者如之。如此默化,而何代(哪一朝代)无有?然其教之作于中国也,必有以世数相宜而来应,人心相感而至。不然,何(为何)人以其法修之,天地应之,鬼神效之?苟其宜之、数之未尽,相感之理未穷,又安可以爱之而苟存、恶之而苟去?方(类比)之人事,若王者霸者,其顺时、应人而为之,岂不然哉?况其有妙道、冥权,又至于人事者邪?

夫妙道也者,清净寂灭之谓也,谓其灭尽众累,纯其清净本然者也,非谓死其生、取乎空荒灭绝之谓也。以此至之,则成乎圣神,以超出其世。冥权也者,以道起乎不用之用之谓也,谓其拯拔群生,而出乎情溺者也。考其化物自化,则皇道几之;考其权用应世,则无所不至。言其化也,固后世不能臻之;言其权也,默而体之,则无世不得。

昔者,圣人之将化也,以其法付之王、付之臣、付之长者有力之人,非其私己而苟尊于人也,盖欲因其道而为道,因其善而为善。佛之经,固亦多方矣,后世之徒,不能以宜而授人,致其信者过信,令君有佞善,辄欲捐国,为奴隶之下。俗有浅悟,遽欲弃业,专胜僧之高,此非谓用佛心而为道也。经岂不曰:“诸佛随宜说法,意趣难解?”故为佛者,不止缁其服、剪其发而已矣!然佛之为心也如此,岂小通哉?此有欲以如杨、墨而讥之,夫杨、墨者,滞一而拘俗,以之方佛,不亦甚乎?

世不探佛理而详之,徒讻讻然诞佛,谓其说之不典(不合准则)。佛之见,出于人远矣,乌可以己不见,而方人之见,谓佛之言“多劫”也、诞(虚妄)耶?世固有积月而成岁,积岁而成世,又安知其积世而不成劫耶?苟以其事远、耳目不接,而谓之不然,则六艺所道上世(先代、古代)之事,今非承其传,而孰亲视之,此可谓诞乎?谓佛言“大”也、诞邪,世固有游心凌空而往,虽四隅、上下窅然(幽深遥远),曷尝有涯方之?佛谓其世界无穷,何不然乎?谓佛言“化”也、诞邪,世固有梦中而梦者,方其梦时,而其所遇事与身世,与适梦或其同、或其异,莫不类之。梦之中既梦,又安知其死之中,不有化邪?佛之见既远,而其知物亦多,故圣人广其教,以教多类,欲其无所适而不化也。

今曰:“佛,西方圣人也。其法宜夷,而不宜中国。”斯亦先儒未之思也。圣人者,盖“大有道者”之称也,岂有大有道而不得曰“圣人”?亦安有圣人之道而所至不可行乎?苟以其人所出于夷而然也,若舜东夷之人,文王西夷之人,而其道相接绍,行于中国,可夷其人而拒其道乎?况佛之所出非夷也。

或曰:“佛止言性,性则《易》与《中庸》云矣,而无用佛为。”是又不然。如吾佛之言性,与世书一也,是圣人同其性矣。同者却之,而异者何以处之?水多得其同,则深为河海;土多得其同,则积为山岳:大人多得其同,则广为道德。呜呼!余乌能多得其同人?同诚其心,同斋戒其身,同推德于人,以福吾亲、以资吾君之康天下也!

曰:“而何甚不厌邪?子辈杂然,盈乎天下;不籍四民(不属于士、农、工、商),徒张其布施报应以衣食于人;不为困天下亦已幸矣,又何能补治其世,而致福于君亲乎?”曰:固哉!居吾语汝,汝亦知先王之门,论德义而不计工力邪?夫先王之制民也,恐世敝民混而易乱,遂为之防,故四其民,使各属其属。岂谓禁民,不得以利而与人为惠?

若今佛者,默则诚,语则善,所至则以其道劝人,舍恶而趋善。其一衣食待人之余,非黩也。苟不能然,自其人之罪,岂佛之法谬乎?孟子曰:“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儒岂不然邪?

尧、舜已前,其民未四,当此其人,岂尽农且工?未闻其食用之不足。周平之世,井田之制尚举,而民已匮且敝。及秦废王制,而天下益扰。当是时也,佛、老皆未之作,岂亦其教加于四民,而为疠(疾、疫)然邪?人生天地中,其食用,恐素有分。子亦为世之忧,太过;为人之计,太约。

报应者,儒言“休证(吉祥的证验)咎说”,“积善有庆,积恶有殃”。亦已明矣。若布施之云者,佛以其人欲有所施惠,必出于善心。心之果善,方乎休证,则可不应之,孰为虚张邪?夫舍惠,诚人情之难能也,斯苟能其难能,其为善也,不亦至乎?《语》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盖言圣人难之,亦恐其未能为也。

佛必以是而劝之者,意亦释人食吝,而廓其善心耳。世宜视其与人为施者,公私如何哉?不当傲其所以为施也。礼将有事于天地、鬼神,虽一日祭,必数日斋,盖欲人诚其心,而洁其身也,所以祈必有福于世。今佛者,其为心则长诚、斋戒则终身,比其修斋戒之数日,福亦至矣,岂尽无所资乎?

曰:“男有室、女有家,全其发肤、以奉父母之遗体,人伦之道也。而子辈反此,自为其修,超然欲高天下。然修之又几何哉?混然何足辨之。”曰:为佛者,斋戒修心,义利不取,虽名亦忘。至之,遂通于神明,其为德也抑亦至矣;推其道于人,则无物不欲善之,其为道抑亦大矣。以道报恩,何恩不报?以德嗣德,何德不嗣?已虽不娶,而以其德资父母;形虽外毁,而以其道济乎亲!泰伯岂不亏形邪?而圣人德之;伯夷、叔齐岂不不娶,长往于山林乎?而圣人贤之。孟子则推之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不闻以亏形、不娶而少(轻视)之,子独过吾徒邪?

夫世之不轨道(不以道为轨范)久矣!虽贤父兄如尧、舜、周公,尚不能必制其子弟,今去佛世愈远,教亦将季,乌得无邪人寄我以偷安邪?虽法将如之何?大林中固有不材之木,大亩中固有不实之苗,直之可也,不可以人废道。

曰:“而言而之教若详,诚可尚也。然则辨教之说,皆张于方今,较之孰为优乎?”曰:叟愚也。若然者,皆圣人之教,小子何敢辄议?然佛、吾道也,儒、亦窃尝闻之,若老氏、则予颇存意,不已(不得已)而言之,诸教也,亦犹同水以涉、而厉揭有深浅(连衣涉水叫厉、提起衣服涉水叫揭,喻涉水深浅不同),儒者、圣人之治世者也,佛者、圣人之治出世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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