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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fsffjwfkw 2017-09-04

  你们暖和罢,我都弄完了。晴雯笑道:“终久暖和不成,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壶,咱们那熏笼上又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凉,今儿可以不用。”宝玉笑道:“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睡的,麝月,你叫他往外边睡去。”说话之间,天已一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卧下。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挺死尸呢!”麝月翻身打个哈什,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做什么?”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着红绸小绵袄儿。宝玉道:“披了我的皮袄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来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口。然后才向茶桶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过了,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给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呢。”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给他吃了。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呢。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着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麝月便开了后房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宝玉劝道:罢呀,冻着不是玩的!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屋门,只见月光如水。忽听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他,只听宝玉在内高声说道:“晴雯出来了!”


  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了偏惯会这么蝎蝎螫螫老婆子的样儿。”宝玉笑道:“倒不是怕唬坏了他。头一件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惊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玩意儿,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这边的被掖掖罢。”晴雯听说,就上来掖了一掖,伸手进去就渥一渥。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一语未了,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着进来,说着笑道:“唬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见了。要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说晴雯出去了?我怎么没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着呢。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惊自怪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的打扮儿,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是这么出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自站一站,瞧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速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亮了灯,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嚏喷。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碗正经饭。他这会子不说保养着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宝玉问道:“头上热不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说着,只听外间屋里?上的自鸣钟“当当”的两声,外间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笑罢。”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看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道:“快别声张。太太知道了,又要叫你搬回家去养着。家里纵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就是了。”晴雯道:虽这么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一个老嬷嬷来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从后门悄悄的进来瞧瞧,别回太太了。”老嬷嬷去了,半日回来说:“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的时气不好,沾染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嚷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生怕招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生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过白说一句。你素昔又爱生气,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后面。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婆子带了一个太医进来。这里的丫头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来。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绢子掩上了。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气血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大夫只见了园中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老嬷嬷道:“老爷且别去,我们小爷罗嗦,恐怕还有话问。那太医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又是放下幔子来瞧的,如何是位爷呢?”老嬷嬷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子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太医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法,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罢。老嬷嬷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大夫去倒容易,只是这个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的,这马钱是要给他的。”宝玉道:“给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来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样门户的礼。宝玉道:“王大夫来了,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大夫和张大夫每常来了,也并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一个趸儿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个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宝玉听说,就命麝月去取银子。麝月道:花大姐姐还不知搁在那里呢?宝玉道:“我常见着在那小螺甸柜子里拿银子,我和你找去。说着二人来至袭人堆东西的屋内,开了螺甸柜子。上一? 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类的东西,下一?却有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的我有趣儿,你倒成了是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做买卖,算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气似的。”那婆子站在门口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个,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拣一块小些的。麝月早关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去就完了!”宝玉道:“你快叫焙茗再请个大夫来罢。”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焙茗果请了王大夫来,先诊了脉,后说病症,也与前头不同。方子上果然没有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那分两较先也减了些。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我和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似的;我禁不起的药,你们那里经得起?比如人家坟里的大杨树,看着枝叶茂盛,都是空心子的。”麝月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难道就没有松柏不成最讨人嫌的是杨树,那么大树只一点子叶子,没一点风儿他也是乱响。你偏要比他,你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夫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呢,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害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说着,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宝玉命把煎药的银铞子找了出来,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罢咧,弄的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还香呢。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全了。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嘱咐麝月打点些东西,叫个老嬷嬷去看袭人,劝他少哭。一一妥当,方过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请安吃饭。


  正值凤姐儿和贾母王夫人商议说:“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等天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气,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园子后门里头的五间大屋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女厨子在那里单给他姐妹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账房里支了去,或要钱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贾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厨房事多些。凤姐道:“并不事多: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受了冷气,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玉兄弟也禁不住。况兼众位姑娘都不是结实身子。”



  凤姐儿说毕,未知贾母何言,贾母道:“正是这个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大事多,如今又添出些事来,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孙女儿们,就不体贴你们这当家人了。你既这么说出来,便好了。”因此时薛姨妈李婶娘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等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因向王夫人等说道:“今日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服。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么想得到的没有?”薛姨妈、李婶娘、尤氏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的面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姑子小叔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世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么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玉因惦记着晴雯等事,便先回园里来。到了屋中,药香满室,一人不见,只有晴雯独卧于炕上,脸上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热。因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么无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了,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宝玉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儿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忽然又瞒起我来?”宝玉笑道:“等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户根下听听说些什么,来告诉你。”


  说着,果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麝月悄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平儿道:“那日彼时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访查。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起来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去了,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赶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刚冷了这二年,闲时还常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么着,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总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来着,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麝月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浅?”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说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重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上来,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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