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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玉京:秦淮一代名妓,与情郎错过一时,便是错过一世

 女神书馆 2021-12-08

在喧嚣的世界里

做一个

沉静的读书人

主播:雨朦

作者:香蕉鱼

1643年,吴继善将离开苏州虎丘,去成都当知县,家里人为了给他践行,大摆宴席,还邀请多位名妓来助兴。

吴继善说不用破费,但大伙盛情难却。

府里热闹非凡。人们或在屏风前面祝酒论史,或站在小巧的花园中对着虎丘塔诗兴大发。更多的人,只是坐在内室,享受着为他们精心准备的美食。歌姬们在亭台上翩翩起舞,吹拉弹唱的奏乐者们个个眉开眼笑。

卞玉京看着自家姐妹在台上跳舞,心里也很舒畅。她不擅长跳舞,她最喜欢的是画兰,这一次来她是为了写诗助兴。她身边是苏州地界几位有名的才子,个个才高八斗却一脸酒气。

她转头遥望,醉酒之人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吴梅村。他三十有三,而立之年刚满,看起来却一副顽童模样。此时的他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

她望着吴梅村,他低着头,正在与吴继善说着什么。两人是表兄弟,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能再见了。她刚要回眸,只见吴梅村愣愣地看了她半天。

她收回目光,又望了望在座的其他人。大多数都酒到酣处,开始自吹自擂了。有人唤了丫环,说要纸笔伺候。

小丫环乐呵呵地出去了,不一会儿就拿来了笔墨纸砚。

这人写了一首诗,那人也赶紧写一首应景。

丫环赶紧将多余的笔墨拿来,让所有爱写诗的人都写上一首。

人们纷纷起哄,连打油诗也编了出来。“玉京,你要写一首,杀杀他们的锐气。”身边的一个姐妹催她。

她本打算推辞,可回头一看吴梅村已经站在自己面前却假装没注意到她。她一气之下,站到了桌边,笔墨纸张已经由丫环们摆好。

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

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刚提起笔,就有人大喊:“好诗!”。

紧接着,醉酒中的客人们一起起哄。他们晕乎乎的,抓起写有她诗句的纸四处传阅,仿佛要在上头寻出宝来。

她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诗作传到了一个个酒醉之人的手里,他抬着那张纸,醉醺醺的低着头,摇头晃脑地念起来,支支吾吾的,仿佛念的是百年前的盛唐诗。

面对这样的吆喝与称赞,她并不是快乐。加上喝了酒,她更难过了。

她扫了一眼,欢闹之人中唯有吴梅村冷静自持,即不莽撞也不摆谱。

一时冲动,她大声问道:“亦有意乎?”

吴梅村被问懵了,她是问诗的好坏,还是他对她的印象?

不一会儿,他懂了。这是在向他大胆示爱,希望与他缔结良缘。他想了想,说,“生固为若弗解者。”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

卞玉京听完,等着他说下一句。

可他什么都没说,冷场了。她皱起眉头来,觉得自己实在是自讨没趣。

此时的吴梅村追随明末文人风尚多年,身边早有佳人陪伴。

他与卞玉京的亲妹妹卞敏交好,也为她写下“横披侧出影重重,取次腰肢向背同。”这样动人的句子。

认识卞玉京后,他为她写过很多诗词,大多缠绵悱恻,旖旎婉转。

一夜欢愉,他便提笔写下“娇眼斜回帐底,酥胸紧贴灯前”。琴瑟和谐,他便写下“臂枕余香犹腻,口脂微印方鲜”。

这些都是纯粹的闺房娱乐的描绘,鲜美非常。

其他的诗词就更不用说了,都是写给他众多萍水相逢的姑娘的。

对他来说,卞玉京不过佳人中的一个。

可是卞玉京与妹妹卞敏出身高贵,两人本是官府里的小姐,一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

怎就轮到他来挑挑拣拣了?

要不是父亲早早去世,家里人又不善经营,她们姐妹俩怎会甘心在秦淮河出卖色相?

家道中落,人心离散,贱卖女童,这些都是她自小经历的灾难,她从未忘记。正因为从未忘记,她才一步步从妓馆里的小人物熬到了头牌姑娘的位置。如今,人们都说“酒垆寻卞玉京,花底出陈圆圆。

这些还不够他自豪的吗?

难道是忌讳她的名妓身份?

真可笑。

如今这末世,谁不知道名人与名妓是天生一对。

名人志士们想要在江湖一战成名,必须有一两首诗是献给名妓。进京赶考的路上,若能有佳人相助,甚至相伴,便可传为一段佳话,从此以风流扬名,千古流传。

卞玉京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出自己的心声,却被他晾在一边,心里十分苦恼,可她又不愿发作,只好当什么都没发生。

吴继善远去成都后,她与吴梅村的关系若即若离,她是妓,他是客。她亲近,他便躲得远远的。

那时候,国丈田弘遇出走民间,为崇祯抢掠美人,陈圆圆与卞玉京都在选中的范围内,多少“黑名单”上的人,吴梅村碰不得。

他以为碰不得,她却无所谓,依然邀请他与友人一起小聚,畅谈个人理想。

长干里寓所里,她为客人们备了好酒,好茶,还不停地送他们新的画作,以讨得朋友的欢心。

他在亭台楼阁里走来走去,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一两个月里国仗派来的人不断出入风月场,挑中一个便记下来,走在路上看见窈窕女子,也要立马圈起来。

这种情况下,他如何能答应她?

他始终闷闷不乐,没待多久就离开了她的寓所。

走之前,他发现了卞玉京的一卷书简,得知她是真心想嫁。可他心里矛盾,始终没答应。如今他要为自己谋出路,没时间儿女情长。

他就是这样,想要倾国倾城之恋,又放不下求官求名之心。

 (剧照)

一年后,两人在金陵再次相遇。

前两次的拒绝已经让她心灰意冷,她不想再提起。她不提,吴梅村也不好说什么。

此时的吴梅村已经入了弘光皇帝的南明小朝廷,可是,他的事业并不如意。

弘光皇帝根本不安正事,眼看着清军就要攻进城,他却夜夜笙歌,兴建宫殿,玩乐不止。在这样的皇帝身边做事,吴梅村才做了不到两个月就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

他一口气说完自己的困惑,才问:你如何打算?

她说,“打算南下躲避战乱。”

清军入侵金陵,一路上都有人说,士兵们正在网罗江南美女,献给主帅多铎。这种说法弄得所有人心惊胆战,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陌生人,阴阳怪气的邻居。没过几天,她的姐妹当中就有一个失踪或死去。

战火硝烟里,很多船夫走了一半的水路便弃船而去,有的则在同一条河里走了许久才找到出路,把本就是惊弓之鸟的乘客们吓得半死。

她说,她要走,要回虎丘。

他说,这乱世,你根本逃不出去。明面上是关心她,实际上,还是映射他自己的心境。

卞玉京决心要走,她就一定能全身而退。

为了保命,她换上了一身道士装,颠沛流离数日,才回到苏州虎丘。

这一路上,她目睹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惊险。

江上浓雾弥漫,打斗声不时传来,而火光一直在河对面虎视眈眈,仿佛一不留心就要烧过来。夜晚很冷,白天却很热,气候似乎也被战事改变了。

安全回到虎丘时,她才知道:沙才、沙嫩两姐妹已经遇难,董小宛也病死了。

一下子目睹了所有的残酷,使无依无靠的她为人更加低调,隐秘。此后七年,几乎不与外界交往。而与她交好的,几乎都是旧相识。

她曾去找钱谦益夫妇聊天,一起度过兵荒马乱中的传统节日,也曾与柳如是把酒言欢,吟诗作对。但她依旧像平民百姓一样,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七年时间一晃而过,而她只是一个人生活,身边只有一个婢女。

顺治七年,吴梅村到常熟游玩,他与卞玉京七年未见了,此行目的之一就是来找她的。

七年的动荡与灾难,让他收敛了不少追逐美女的习气。

吴梅村听说卞玉京旅居时常到钱谦益家做客,于是在夜宴酒席上,有意无意地谈起了往事。钱谦益从来就是个成人之美的老头子,这一次他依然热衷撮合别人,赶紧派人去把卞玉京接过来。

柳如是站在门口迎接她,刚一下车,卞玉京听说吴梅村来了,谎称自己病了,没来得及梳妆打扮,硬是让柳如是带她去卧室里待一会儿。钱谦益在楼下催,柳如是也劝她下楼,她又说自己不舒服,下不了楼。

七年了,让她的心性更为内敛,安然,再也不是初见他时那个醉酒而冲动的自己了。

两人始终没见面,她承诺日后一定亲自拜访吴梅村。

吴梅村听了,很伤心。

宴席上,他听说卞玉京就要嫁人了。或许她是为了避嫌才不见面的。

当年错过,如今固执,成了他此生注定的劫难。

世道变迁,他已经不是名震中原的江左三大家了,至少在他看来不是了。名声毕竟不能保命。

那一夜,他为卞玉京写下了四首诗,统称琴河感旧。随手抽出一首,都催人泪下: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生错了时代,是命。爱对了人,也是命。任凭一腔深情逝去,他不忍,更后悔。

 (卞玉京当道士后的剧照)

就在他以为一切终了时,卞玉京兑现了她的诺言。

初春时,她带着婢女到太仓,以“方外人”(出家人)的身份来访。她一身道服打扮,与他一起共宴宾客,席间她妩媚依旧,以琴相配,说往事。

一夜过去,两人旧情复燃。

他们一起乘船游玩,她以深情回报多年后的百转千回,他依旧为她写诗,早年的轻浮气躁,早已经沉淀为苍郁旷达。

他写暧昧,“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他写忏悔,“薄悻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

他写追忆,“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

一时间,如胶似漆。

离别时,他悲痛欲绝,写下《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依旧在感叹国破家亡,弘光皇帝却如此胡闹,光怪陆离的末日江山,何处才是安生之所在。

然而,两人依然不能厮守终生。

卞玉京自作主张嫁给了郑建德,一个官家子弟。

清军南下,她想找个依靠,让自己能活一天是一天。可是逃离了秦淮河,她总能遇到流离失所的陌生人,慌里慌张的邻居,还有被吓晕的难民,使她心痛不已。

没过多久,她就将婢女柔柔奉上,离开了郑家,从此隐匿无锡惠山,皈依佛门。

或许,她最不满意的就是丈夫不是吴梅村,而吴梅村又始终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至少现在还不是。

他依然浮躁,悲戚,患得患失。在战乱面前,他愤恨,恨自己,恨别人。如此之人,只会将一腔热血与真情当做废品,扔进火炉里化为灰烬,何德何能要托付一颗心来保管。

卞玉京懂他,她的心就是用来保管这簇火星的容器。

星火燎原,爱上了,就是一辈子的遍体鳞伤。

晚年的卞玉京一直隐居,谁来拜访她都不见。哪怕是亲密旧友,哪怕是钱谦益用交换画作的条件来引诱她,她也决不答应。

渐渐地,朋友们也就不来叨扰。

她的生活更像是在等一个人,等他历经岁月的摧残,遭遇灾祸的涤荡,等他顿悟这爱情并非一时的满足。

她身无分文时,得到一个佛门俗家弟子郑保御的照料。这位古稀之年的医生看中了她的重情与良善,居然毫不介意她心里存着别人,不辞辛劳为她修筑居所,长期来一旁帮她调养病体,允半生安稳。

为了感激他,也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她发誓不再见其他人。

后来,她花了三年时间,刺舌血,一点一滴,抄写了一部《法华经》。

这么残忍变态,究竟为了什么?

或许,她想要的,就是有一个人出现,能与他一起经历这乱世。她一个女子,漂泊如一叶扁舟,想要的不过是一个靠岸的地方,一处真正的避风港,一座精神上的崇山峻岭。

年轻时,吴梅村给不了,她就一直等,等他明白自己真心,等他回过神来,明白自己一生挚爱就是她。

可是,她没想到,战火纷飞,妻离子散的时代背景拉长了这个过程。

她没想到,吴梅村得花一辈子才能懂得:不得不爱国,可这国又支离破碎。不得不尊君,可这君又骄奢淫逸。每个人的心灵早已千疮百孔,要爱,就要愈合。

要愈合,就要时间。

而灵与肉的纠缠,给不了这么多时间。

山河破,亡国泪,每个人的情感都很浮躁,每个人都想通过极端的娱乐来逃离什么。

卞玉京病逝后十多年,吴梅村因为在清朝官场失利来到她的墓前,他看着她的名字,回忆起当年的一草一木,遂写下悼诗《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传》。

这位大才子,当年大笔一挥写下《圆圆曲》,讽刺吴三桂的背叛。如今面对所辜负的女子,半句讽刺也说不出来,华丽辞藻也黯然失色。

他也背叛了明朝,最终因心灵的煎熬而退出。

六十岁,他终于懂了:

错失这段感情,他的后半生如坠黑暗,因亡国和叛国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再也不会消逝,备受煎熬的心灵再也无法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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