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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梦:乖戾夏金桂,何处去寻“冷香丸”?

 gs老张 2017-09-05

夏金桂的种种乖戾,我们一点也没有料到。我们看惯了大观园女儿们的吟诗弄月、调琴作画、品茗赏花等等优雅做派。虽有凤姐间或跳出来,说几句粗俗之话,毕竟也没走了大褶子。再说,我们都知道凤姐不大懂这些,所以对她也没多少要求。

夏金桂不一样。对于她的出场,作者通过香菱之口告诉我们,十七岁了,也是个读书作诗的姑娘。所以,她该如宝琴般明媚,或如岫烟般超逸,至少也如李家的那两个姑娘稳稳重重。孰料,夏金桂竟是个悍妇形象。

作者要写夏金桂,应该早有预谋。作者早在第五回就让夏金桂偷偷露了一下面,只是我们没察觉。他在香菱的判词中写到,“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对“两地生孤木”,如果小说在第七十八回就结束了,仅凭猜,大家一定会猜是林妹妹。两地孤木,两木,凑在一起就是个“林”字,加上薛蟠见过林妹妹,宝钗开玩笑说薛蟠看上了林妹妹,而书中一语成谶的事例并不鲜见。但显然不是。林妹妹怎么可能这样彪悍,一出嫁,就致使香菱魂返故乡?

对这样一个悍妇,作者没把她放进薄命册,起码没在我们的视野中把她放进薄命册。作者是不是太宠她了?他会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很可惜,八十回之后,再不是作者手笔。

凭有限的章节,我们讨厌夏金桂。讨厌的根源或许是可怜苦香菱。香菱有那么不凡的品格,根基也不错,靠着努力硬是学会了诗,人又那么单纯、善良。对现代读者来说,香菱就像一个琉璃盏,要人们好好呵护着,如果谁不小心打碎了,就要贬下天界,每日受飞箭穿心之苦。夏金桂恰好就是打碎琉璃盏的人,我们不能跳进书中亲自射她几箭,当然就要在书外讨厌她了。当然也不乏骑墙派,各打五十大板。说法是,夏金桂固然泼,但也怪香菱过于天真。假如香菱有袭人、平儿等一半心机,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悲惨下场。不过她有心机了,算计起来,我们还会这么爱她吗?

可把夏金桂放回到那个时代,放到那个男人总可以三妻四妾的时代,哪个做正室的面对着先自己而来的自带光环的女人心里舒服呢?紫鹃也曾说过,为了个丫头反目成仇的还少吗?不是任何正室都可以四平八稳的做着夫人太太的。凤姐其实做得更惨烈。她嫁过来,贾琏的屋里人就基本就不见了踪影,她的陪送丫头也只剩下平儿一个。当年是个怎样的刀光剑影,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凤姐“风声不雅”人所共知。

夏金桂驱逐香菱,其实是给我们预演了一遍凤姐或所有大妻斗小妾的剧情。不同的是,凤姐注意曲线救国,比较隐晦;夏金桂是连自己也扔出去,并不顾声名狼藉。

一切源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心理,她对香菱充满了天然的敌意。她要弄走她。她先找香菱的疏忽,为香菱改了名字,然后引诱香菱撞破薛蟠好事,用语言挑唆薛蟠殴打香菱,然后祭出“魔魇法”,使香菱蒙受莫须有的罪名。香菱没有还手之力,但是,位置在那,夏金桂还是颇费了点周章。还得具备点自我牺牲精神,不然,怎么有勇气自己扎自己?不过从中也可以窥见她整治香菱的决心。香菱是在劫难逃。香菱美,就意味着她不美;香菱柔顺,就意味着她不柔顺;香菱有才思,就意味着她夏金桂没才思;香菱受宠,就意味着她夏金桂要和别的女人分一杯羹。

她像一头雄狮那样富有领地意识。她认为不能像在家中做女孩一样腼腆,要拿出做主子奶奶的雷霆气势。有人十分欣赏她身上的这一股子生机勃勃的劲,觉得一扫前文女孩们偏文弱的气息。可是,别忘了,她一结婚就拿出做主子奶奶的雷霆气势,至少说明,在家里,她的妈或者奶妈教过她,也就是说,她早已掌握了一套做主子奶奶的生存之道。只不过被她操作的简单粗暴。像刮起的飓风,那柔弱的自然服帖了;那强韧的,比如宝蟾,在飓风的淫威下并没倒下。夏金桂貌似便没了主意。只有更加的喧嚣和吵嚷。比如“每日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这种吵嚷和喧嚣,正说明夏金桂内心的虚弱无力,她身上的生机勃勃其实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我要说的是,某种角度来说,夏金桂其实是一个笨拙的女子,人家把匕首藏在袖口里,趁没人注意,刷一刀过去,封喉,然后装没事人继续谈笑。她不会演戏,整日舞着一个大刀在那里,看似很厉害,其实把破绽全留给了别人。

她的“肆行海骂”,她的“隔窗对嘴”,她的“百般恶赖”,无不说明她的没有心机,她只是仗着老天赋予她的“主子奶奶”位置的优越,瓦解着众人心中的那一点点好感。

到这时,才明白,作者没有宠她。谁天生就能克服生命的躁动?宝钗不也有“热毒”吗?但作者给了宝钗“冷香丸”,让她做人处世,时时处处都是一个典范的淑女形象。同时,她的内心强大,并不被人所左右,甚至不为当时舆论所左右。她不喜欢粉儿花儿的,就真的不戴;不喜欢妆点屋子,就不真的不用;她焉知宝玉不喜欢她的苦心劝谏,要让宝玉喜欢自己,也可以有诸多办法,宝玉也曾对她的外貌看呆,且不止一次,也曾对她的言论比如对寄生草的解读喜欢得不行。为什么不略施手段俘获这个有点意思的小表弟?宝钗自有她的固执。礼教那一套早已在宝钗身上剥离,她小小年纪已经做到了“随心所欲不逾规”。

夏金桂没有“冷香丸”。与其说她用自己的行为反抗礼教这一套,不如说她深受那一套影响。她用原始的看起来有点蠢笨的方法保卫作为自己的作为正室的权力,毫无章法可言。

她就是一普通富二代女孩,不懂爱,任意作,不懂世道艰险,不懂得有一天她的张狂可能会变作反噬力量吞没了她。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说,“他们互相争夺着健康、名声、欢乐、休息,而且多半出于愚昧、无知和狭隘”。作者不客气的写她毫无章法的争夺,写她明目张胆的吵嚷,写她明明受了当时礼教的毒害但看起来好像又凌驾于礼教之上,就是在写她的愚昧、无知和狭隘,就是写她的薄命。

夏金桂的这种薄命来源于她的家庭教养,家庭教育决定了人生视野。夏金桂“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

是谁说的,你舍不得教育孩子,社会会替你教育。薛姨妈娇养女儿,夏奶奶也娇养女儿。但有不同,应该是家庭氛围的不同。薛家也算是书香世家,家中很多藏书,尤其是薛姨父对宝钗从小的良好教育,让宝钗有个很高的起点,有了这个引路人,后面的路就好走多了,更何况宝钗天资聪颖。大约夏金桂没有这样一个父亲,更有可能,她的父亲还是一个脾气暴躁而又能力平常的男人,孩子心灵的滋养无从谈起。至于诗书或许只是摆设。

所以,她摧残香菱的动机,可以原谅。正如台湾作家柏杨所说,“我一直深信人性。诸恶多半是社会的结构或机制出了问题”。视野的狭窄、为人的笨拙才是她个人悲剧所在。

夏金桂的出现,把大观园里的温情一扫而光。我相信从这回开始,作者开始了他凛冽的关于贾府整座大厦倾倒的描写。

威尔斯有篇科幻小说《摩若医生的岛》,写一个外科医生能把牛马野兽改造成人,但是隔些时又会长回来,露出原形,要再浸在硫酸里,牲畜们称为“痛苦之浴”。大厦倾倒的回忆对曹雪芹来说也是一次“痛苦之浴”。夏金桂等人的破坏力是他感受过的,也是他不能理解的,文中借用贾宝玉之口,说夏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以至于往后越来越多这样破坏力巨大但又理解不了的人,简直让他不能下笔。他五中如沸,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淹上他的心。而脂砚斋在旁还批“桂花夏家指择孙家,何等可羡可乐”,随时编个剧情,等着看个热闹,感慨一下世事,一如琐碎生活中喜好八卦的我们。(文/黛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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