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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红楼梦里的“海上方”

 少读红楼 2021-12-01

其实《海上方》确有其书。据记载,《海上方》又名《海上名方》、《海上仙方》、《孙真人海上方》,托名唐·孙思邈撰据。据《郑堂读书记》记载,当为宋人钱竽所撰。书中列常见120余种病证的单验方,每病编成七言歌诀,便于习诵。可是《红楼梦》中,“海上方”却成了荒诞不经的代名词,从宝钗的冷香丸,宝玉杜撰的“三百六十两银子”的丸药,王一贴的“疗妒汤”,都在其列。

一、宝钗的冷香丸

先说说薛宝钗的冷香丸。《红楼梦》第七回,周瑞家的与薛宝钗闲话家常,关心起宝钗的“病”。原来宝钗的无名之症,是胎内带来的一股热毒,发作时会喘嗽,遍访名医,疗治无效,最后还是一个和尚给了方子与药引,方才制成了“冷香丸”。

之所以说这是个荒诞不经的方子,因为东西药料虽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

对此,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然而,就是这样“琐碎死”人的方子,一二年间竟“可巧”得了全部配料,制成丸药。

读至此处不禁感慨,要寻得这些看似平常却很难碰巧的原料,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呢!宝钗皇商之女的多金富贵跃然纸上。怪不得黛玉含着一腔醋妒与酸楚讥讽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黛玉是孤女,寄居贾府,虽有贾母疼爱,到底是失去父母的孩子,又没有亲兄弟姐妹照顾,难免艳羡起宝钗有母兄可以依靠。

得了各种原材料,“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此方最奇之处是不离“十二”之数,脂批:“凡用十二者,皆照应十二钗。”

可见,冷香丸在这里已经不仅仅是一味丸药,它还有了某种象征意味。十二钗性格各异,经历不同,可是最终不脱“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命运。这,无异于一种殊途同归。作者那种对众女儿的悲悯之情,无处不在。

“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这条批语却是着重指出了冷香丸象征着宝钗的性格与命运。宝钗的“任是无情也动人”,“淡极始知花更艳”,无一不照应着冷香丸之“冷”与“香”。

宝钗是封建社会打造出来的趋于完美的女子形象,她恪守着本分,以礼教压制着真情,就像冷香丸压制体内那股“热毒”一样,可是即使是这样一个完全符合封建文化标准的女子,一样不得善终。宝玉看破红尘,“悬崖撒手”,剩宝钗一人寡居。

冷香丸上,凝结着众女子的悲剧。而宝钗的悲剧,是一种文化的悲剧。

二、宝玉的杜撰

宝玉不喜欢读正经书,声称“只除明明德外无书”,甚至有过将四书以外的书都烧了的过激之举,就是这么个“愚顽怕读文章”的少年,却杂学旁收,于诗词联句等方面有“歪才”。其中一个有趣的现象便是,他喜欢杜撰。

黛玉的字 “颦颦”,便是宝玉初遇黛玉时所赠。所谓这个妹妹“眉尖若蹙”,还说《古今人物通考》有依据,说得煞有介事,结果,却被探春一语道破:“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可见,杜撰之事,宝玉做得驾轻就熟。

第二十八回中,宝玉又杜撰了一个海上方,说让王夫人给他三百六十里银子,他去替黛玉寻个方子配药治病,包管就好了。此海上方如下:

“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

连个名字也没诌出来,宝玉自然是在“撒谎”。他在严肃的母亲面前凑趣,却要宝钗给他圆谎,结合这一回的内容来看,大概是因为才与黛玉解除了误会,所以喜得无可无不可,一派孩子的天真与得意。可是宝钗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子,又颇有成算,不肯替他圆谎。这符合宝钗的性格特点,尤其在长辈面前,宝钗从来没有半分轻狂。

偏偏凤姐这时候却对王夫人说:“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作什么,他说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定要头上带过的,所以来和我寻……”这一处写得真是亦真亦假,扑朔迷离。

若说凤姐有意为之,替宝玉圆谎,也说得过去,毕竟宝玉与她的亲缘关系很近,既是自己的亲表弟,又是小叔子,更兼宝玉与她都是贾母心爱的晚辈。可是再一想,凤姐似乎也没什么必要替宝玉圆谎,毕竟这是玩笑小事,非原则性问题。而且凤姐还指出了薛蟠找她寻珍珠的事,似乎也不像假的。

若顺着这个思路思考,薛蟠素有“薛大傻子”之称,被宝玉杜撰的海上方耍了也未可知。保不齐宝玉杜撰了个子虚乌有的药方逗着薛蟠玩,结果薛呆子认了真,连凤姐都蒙在鼓里,也是有的。

见凤姐替他说话,宝玉又趁机将杜撰进行到底道:“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带过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此时竟是信了:“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

王夫人认真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一屋子人里,大概就王夫人作为宝玉的母亲,是最好骗的。宝钗不动声色,沉稳大方,黛玉又羞宝玉,又跟王夫人撒娇,小女孩的情态毕现。宝玉的杜撰,就是为了活跃气氛。也可以看出来,只要不在严父面前,他就是个开了锁的猴子的样子。

三、王一帖的“疗妒汤”

《红楼梦》第八十回,宝玉问王一帖:“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

这方子是宝玉替香菱问的。香菱在薛蟠娶亲不久后就遭到荼毒迫害,宝玉想必是有所耳闻,在心里替她难过。早在薛蟠游艺,香菱搬进大观园,与小丫头们斗草,弄脏石榴裙那一回,宝玉就替她想办法,叫来袭人替她换衣服。宝玉怜香惜玉,同情香菱的不幸遭遇,为自己能够在她面前稍稍尽心感到欣慰。

薛蟠娶亲前,香菱天真地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欢喜,以为园子里从此多了个作诗的人,宝玉也曾提醒过她,可是香菱浑然不觉,最终陷落在夏金桂之手。

对于宝玉来说,一面同情关心着香菱,一面也不能理解,夏金桂这样一个娇花嫩柳般的女儿,为何能够对天真美好的香菱痛下狠手。这样的困惑使他希望改变夏金桂的“妒”,他意识不到这是一种深深的恶,而是寄希望于“疗妒”上。

王一贴听宝玉问如此古怪的问题,一开始是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但是油滑诙谐如他,见宝玉心性单纯,便编出来个“疗妒汤”凑趣:“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

王道士原来是个江湖骗子,他坦言自己的膏药也是假的。作者偏偏借这样一个人来杜撰一剂“疗妒汤”出来,将宝玉的悲悯、香菱的不幸、夏金桂的狠毒,笑里带泪地讲述出来。等待香菱的结局已经写定了,却偏偏让它消融在一场午后的大笑声中。

“疗妒汤”的背后是香菱的血泪悲剧,宝玉的困惑与悲悯,当然还有江湖骗子的坦率与“可爱”——关于嫉妒,被作者用这样的一剂“汤药”来诠释,对夏金桂之流又是怎样的讽刺呢!

《红楼梦》里的海上方,或稀奇古怪,或荒诞不经,或笑中带泪,藏着作者的大智慧与大慈悲。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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