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昨天晚上做梦去松溪中峰寺进香，事毕走出寺门欲离开时，突然看见一个身着青袍的枯瘦僧人，正拿着一把扫帚弓身扫地，心中一凛，这扮相不正是少林寺的扫地僧吗？ 想上前问个究竟，不料扫地僧已经朝我走来： “施主请留步！” “师傅何事唤我？” “汝可知我是谁？” “您莫非就是金庸笔下的扫地僧？” “施主果然犯痴，想那扫地僧只是查某杜撰，汝却当真。” 我点头称是，尽管这些年修行不断，终于克服了贪、嗔，但可能由于未得明师指点，至今痴毒未尽，一直无法去除心中之无明有爱。 “我已了却尘缘，本不该再言尘事，但汝近日关注柳永，所述所作多有遗误，若不点化，恐怕遗误众生。 我恭听。 “昔我自诩才子词人，白衣卿相，一生为官清廉，为文勤勉，为情专注，奈何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千年不绝！汝既号称独立思维，却也事理不明，是非不清，善恶不分，汝不解耆卿，又何以言其眼高手低、情深缘浅？更可恶的是，汝不该表面颂我行远词美，实又讽我远行忘乡。” “你是耆卿？”我心中一惊，梦断醒来。 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晚睡前夜读柳永少年之作《题中峰寺》，正寻思哪天抽空前往一游，不想梦中竟先遇着耆卿了。 2. 柳词到底有多俗？ 柳永开创了宋词中的慢词新局面，创作了很多新词牌，作为一代宗师，却进不了正史，让人费解。 而且当时主流知识分子圈很不待见柳词。一向为人宽厚爱才如命，写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名相晏殊，平生帮助过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等人，却不仅没有提拔柳永，还直接讽刺其词格调不高。 苏轼的弟子秦少游，就是写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那个人，来拜见苏轼，苏轼说：“没想到分别后，你竟然学习柳永作词了。”令秦少游顿时心中生愧。 我爱柳词，可我研究心理学的教授王同学却说好柳词者多为女子；我写柳永，作家未摘花说，一写柳永你的文章就顿失灵气；还有几位朋友说从我身上看到了柳永的影子。 对于此，我只能“呵呵”，想来这也算是一种态度。说实话，写柳永，着实让我身心俱磨，折磨的磨。 想柳词，虽传唱四方，但耆卿在世时就已差评不断，他死后李清照、王灼等人还不忘补刀，以表自清，正如耆卿梦中与我所言，世间一直谤他辱他不断。然而，站在我们今天的角度看，柳永于词的成就，一点也不在苏轼之下，即所谓豪苏有豪苏的奔放，腻柳也腻柳的婉约，都是一种不可替代的美丽。 这让我想起王朔对金庸小说的评价，他说，这些年来，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和金庸小说，可说是“四大俗”，尤其是武侠小说，基本胡编乱造，看那个有如穿缅裆裤戴瓜皮帽，自己先觉得跌份。这话大抵需要一百年后再来验证，只是那时我们都已做古了。 3. 柳永的官欲到底有多强？ 我另一位姓李的教授同学说，柳永的痛苦在于他自身定位不清晰。这话是针对他文学成就斐然，仕途不甚如意而说的。我显然不能同意，自从有了科举以后，读书人除了求功名外，还能再有什么人生定位呢？ 当年唐太宗看到新科进士们从端门列队而出时，高兴地说“天下英雄尽入我吾彀中矣!”他设计的这个局运作了将近1300多年，令多少读书人白发皓首，不可自拔。 更可怕的是，科举制度后来还不断完善，宋时有了所谓的特奏名，或考进士八次不及第者，或年过五十岁且考进士五次不及第者，可优惠录取。这有点类似于今天的特招，而且对象是屡试不弟者。 这样读书人就死心踏地读书考试了，反正最不济还可以等特招嘛。比如柳永就是这项政策的受惠者，明朝时的冯梦龙也是。 一个国家的稳定，最重要的不是让大家都去遵守礼法，而是要让这个国家最优秀的人群能够看到希望，否则，就会出现如同陈胜、王巢与洪秀全一样的造反事件了。 柳永无疑是一个聪明的人，尽管屡试不弟，但他的政治前途并未关闭，而且与终日厮混青楼相比，考试还是要高级的多了。何况，当时的情况，他除了求官还能做些什么呢？ 你也许会举陶潜的例子，归隐南山采菊东蓠下。这似乎很文艺，但细细一想，你是否发现正如余秋雨先生所说的，这种自卫和自慰，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机智，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狡黠。“不能把志向实现于社会，便躲进一个自然小天地自娱自耗。他们消除了志向，渐渐又把这种消除当作了志向。” 现实中，十年寒窗，博览文史，已经走到了民族文化的高坡前的读书人，是肩负着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的，可与社会交手不了几个回合，就便自动缴械投降，你又如何对得住自己的初心？ 从这点出发，你必须敬重柳永，以及后来的冯梦龙，一生不曾忘记初心；你也必须敬重鲁迅和李敖，敢于向自己认为不合理的社会开火，哪怕判刑入狱，无所畏惧。 回头来看，还会认为柳永的人生定位不正确吗？ 4. 柳永的私德到底有多不堪？ 初中时问语文老师，“书中自有颜如玉”如何注解，他支支吾吾，大意说书念好了就可以娶到美丽的女子，甚至是皇家公主。后来知道老师有所隐瞒，至少没有讲清唐宋时期官员还有享受官妓服务的特权。 史载管仲治齐国时就设有官妓，到了唐宋，官场应酬会宴时会有官妓侍候，所以古代文人雅士嫖娼实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比如著名诗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就让元稹把杭州歌妓商玲珑借去玩了一个多月；杜牧在扬州任职时，常常出入扬州妓院，他的上司牛僧儒出于关心，暗地派人跟踪保护达数年之久；时时不忘道德审判柳永的苏轼，自己也是经常出入官妓场所的。 但这种事，可做不可说，就如潜规则一样，你一说出来就有问题了，比如柳永，乐于和青楼女子往来，还记下诸如“针线慵拈伴伊坐”这样的艳词，最终被主流文人骂为淫荡，上不了台面，影响了仕途。 相比之下，杜牧就聪明多了，玩归玩，还写出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批判名句，洗地水平很高。 和柳永往来的青楼女子很多，但真正有感情的，只有虫娘和秀英少数几位，至于其他，更多的只是因为词曲，特别在柳永40岁第四次应试落弟，父亲又去世，生活上失去了经济来源之后。 年轻时柳永是青楼女子的衣食父母，而中年以后，她们成了柳永的衣食父母。他与这些女子的关系，多数应该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利益关系。 财富与女色是天然的嫁接物，而利益与道德却无法很好的嫁接，很多时候，在利益面前，道德很苍白，很无力。假道学，站在道德审判的高地，道貌岸然，令人作呕。 而且，宋代以来，所谓官妓，特别是歌妓，好多已经不是肉体关系，而是听歌赏舞，精神陶冶，并不如许多人想象的那么下作。至少这些青楼女子，比现在许多歌星、影星要干净，要深情的多了。 5. 柳永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他的“三观”到底如何？ 可以肯定的一点，柳永是一个热爱自己的人，不管遇到多少困难，多少歧视，他都认真地挺过来了。这是他人生观的基础，爱自己不是什么不堪的事情，如何一个人自己都不爱了，又如何去爱别人？ 他也是一个热爱他的圈子的人，不管是文学圈，还是青楼圈，他都始终全心全意充满激情的填词谱曲，留下了许多动人的句子。 他还是一个热爱众生的人，一生追求仕途，希望实现达则兼济天下的朴素理想，而且，在他9年身任地方小官的经历，也证实了他的确是一个好官。 然而，关于柳永的“三观”，大家的意见颇有不同。 我发一个人心有多高，路就有多艰时（见链接），福州才女一阵风对我的配乐多有不满，认为宋词最讲究韵律，而那首《雨霖铃》唱成了现代味，牛头对不上马嘴。我配越剧剧照的图片，李教授置疑图文不符，兀然可笑。 我写柳永情深缘浅（见链接），朋友谢先生留言说，情的表达方式多种多样，用道德来评判，可能压抑了情。而书法家十指春风却说，情深不寿，多情者必寡情。 家乡的老前辈唐书记鼓励我，应该按自己的角度，写一本柳永传记，肯定别具一格。 回想昨天梦中柳永怨我“事理不明，是非不清，善恶不分”，感觉他老人家讲的也很对。 关于柳永，也许更像王阳明说的，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活着一个不同的柳永。 最后，借用万里清江兄的一段话结束我对柳永的迷恋：所有的爱别人都是爱自己，所有的写他人都是写自己。我们最难挣脱的是自己的牢笼。情也好，欲也罢；名也好，利也罢，都是编织牢笼的藤条。 2017年9月3日于屏山脚下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