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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鸣珂

 拥抱寂寞与狐独 2017-09-06

他已经老了。

独坐在天山深处的深处。

“滴答,滴答,滴答”石洞的深处有水滴下。他笑起来。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练武,参军,打仗,忙得团团转,恨不能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出家后,返回天山,却又觉得时间慢得令人丧气。什么叫度日如年,他总算明白了。一年四季都是只有风和雪,繁华世界,离这里好远,离记忆也好远,远得就像是前生和今世的距离。是的,那个叫岳鸣珂的剑客已经不在世上了。在他离去的时候,也带走了所有的记忆。现在独坐在天山的,只是一个老和尚晦明。物我两忘间,她又出现了。他有一丝慌了,收束精神,但是,那个身影愈发清晰了起来,他甚至能看到她衣纹的摆动。难道,又是邪魔入侵了吗?但是,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十八九岁的光景,身穿儒服,头上一本正经地扎着白方巾,晶莹的手指上有颗扳指充着门面。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当时身受重伤,百骸欲散,用眼睛偷偷瞟她,一脸的义正辞严,冷着脸催促她“快走”,心里却在惊叹,她是那样的娇小,看上去,真的小得很嘛,偏偏要充老练,装男人,一点都不像。着急的时候皱着眉,高兴的时候甜甜一笑,都惹得人心里发颤。这样的女孩子,是自己以前没有遇到的,遇到了也是很难不喜欢的。

万里的结伴相随,他习惯了她的胡闹和调笑,习惯了她的那些不经意的,但是很可爱的小动作。然而,当那一刻真到眼前的时候,还是措手不及的慌乱。记得练霓裳那鲁莽暴躁的提亲,记得铁飞龙那须发怒张的咆哮,也记得当时的自己心里充斥的满是无可容忍的不耐,仿佛受到了什么深切的侮辱。发怒了,也开始口不择言,反正就是两个字:“不娶!不娶!!不娶!!!”这两个字太重,压得她凄苦难言,却还一味为他遮掩,为他求情。哎,天上的流云,少女的心事,都是当年那个大侠岳鸣珂所不知道的。但是,以后的戎马岁月里,耳畔不时的会响起一缕萧声,戚戚然的,就是一酸。也就是一酸而已。他的心太满了,到处都是国家天下,哪里容得下那恍惚的一缕箫声呢?

然而,英雄梦还是碎了,碎得如此的屈辱,如此的绝望。权臣当道,李广无功,这些他本该知道。但是少年的自己,总还是有那么一缕渺茫的幻想。幻想着仗剑在手,能肃清宇内妖氛。这一切却都随着那一代将星的陨落而破碎了,梦想的碎片变成了眼泪,在暗夜里,顺着自己的俊面簌簌落下,是他从来没有觉得的悲哀。

他哭出了声音,暗暗地问老天,还有比夺去剑客的梦想更残酷的事情吗?

有!

多年后,他依然记得那一刻。

冰冷冷的雪谷里,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血块,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了。那个小小人儿也在他的怀里一寸寸地死去,直到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血疯了般涌到了心头,他悲狂欲死,焦急地轻吻着她的眼皮,她的面颊,喃喃地喊着她的名字,痴想着唤回她的魂灵。凄凉的箫声还在耳边,然而,她柔然的身体却已经不可阻止的冷硬下去了,变成没有灵魂的所在。他的珊瑚走了!咦,哈哈,这怎么能够呢?恍惚恍惚,他根本不能相信!游目四顾,这是哪里?灰红的光线里,山石树木,血色苍茫,一切都巨大得不真实,巨大得晃眼,巨大得可笑。天地间,一切的声音都断绝了,只有山风倒灌下来。啊呜,啊呜,啊呜地穿透了他的身体。甚至于,他根本不能感知自己那个身体的所在。苍天啊!这怎么能够啊!痛到极处,反而没有泪水,只是觉得地狱的烈火在炙烤着心肺,颓然之间,自己也随之一分,一分地死去。一分、一分地烂成了土,继而化作了飞烟。然而,就算这样,依旧他是他,珊瑚是珊瑚。他注定永远留她不住……什么都留不住。

“滴答,滴答,滴答”纷乱的思绪慢慢褪去。老僧的面上又恢复了祥和。如今他已经能够正确的感受时间流逝的速度和重量了。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散了,皇帝改了又改,连江山都易主了。自己已经不想再去管了。这辈子经历过了多少啊!他看着年轻人一代代出生,长大,争斗,结婚生子,衰老,死去。他的大徒弟死了,二徒弟也要死了,三徒弟……在生老病死之间,生命就这样轮回着,轮不到他来干涉他来悲叹。是的,从年轻到现在,一路行来,他仿佛总是一个过客。熊经略,练霓裳,卓一航,杨云聪,楚昭南……还有,珊瑚,他们一个个和自己擦身而过,没有一个人停得下来。他坐在那里,看着人来人往,眼中渐渐有了温柔的悲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旅程,都要自己孤独的走完。而他已经看到了他们的因,却无意去推测他们的果了。

云海苍茫,波涛卷舒,旁观的僧侣脸上没有悲喜,如此好多年过去了。

昨天夜里,又一次看到她了。岁月穿行,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她的样子了。但是这次,却不同。

明月当空,空寂的夜里,地上满是坚硬的雪粒。一缕箫声飘飘渺渺夹在风声里。他打开了精舍的门,就看到她立在那里。一点都没有变,还是一身牙黄羽纱的儒服,头上是规规矩矩的白方巾,腰间别把竹扇,玉手执萧如同拈花。袍子太大了,空落落地罩在娇小的身上,显出了她的柳腰身。月华沾满衣襟,她依然是六十年前那个俏生生的小珊瑚。

六十年后的重聚,没有料想的激动。自己没有大哭,没有大笑,甚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迎她入得门来,奉上茶水,然后,就陪坐着。他本来话就不多,到了老年,更是懒得张口。然而,一向爱说爱闹的她也沉静下来,眉目盈然,面上含着淡淡的笑,那笑容里,没有悲,没有喜,只有默默的悲悯。就这样罢,隔了六十年的光阴,隔了生与死的距离,他们,都长大了。用手抚面,却发现自己的面上,也是笑着的。窗外的风声呼呼的,她坐了会就走了。那没有顾得上喝的茶水,冷在那里,是他不忍心倒去的。

他明白,如同身边的那些人一样,自己已经完成了人生的旅程,该是舍掉这副皮囊,远行的时候了。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他坐在蒲团上,翻看着自己的一生。爱过,恨过,痛过,如今悠悠往事依旧会让他唏嘘,但是却不再心境动荡了。人生一世,如瀑雨,如幻电,如白驹过隙,红颜骷髅,贪嗔痴爱,俱是空幻!这些,他都明白,但是总有一些是他不愿意忘记的,总有一些罢!

他慢慢地阖上了眼皮……

——出自李寒水《梁羽生人物之岳鸣珂——望断伊人来远处,如今相见无他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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