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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诗记】龚自珍:洗尽狂名消尽想,本无一字是吾师(下)

 真友书屋 2017-09-07

龚自珍回家后不久,就因暴病死于丹阳。关于他的死因,正史上没有记载,他的年谱上称“暴疾捐馆”。他在壮年突然死去,也是后世猜测的重点,冒鹤亭认为是奕绘用毒酒害死了龚自珍。而清史专家孟森在1936年写出了《丁香花公案》一文,他考证出己亥年奕绘已经去世了,所以不可能再派人去夺龚的命。


关于龚自珍的死因还有一种说法,那就是他在丹阳的云阳书院做主讲时,被他的一位名叫灵箫的美妾鸩杀了。起因是灵箫与他人偷情被龚自珍撞到,而后她就下此毒手。这样的说法只能当八卦来听,因为也没什么历史依据。


终于来到了门前


关于龚自珍匆忙离京,倒是还有另一种解释。据说是龚自珍在广东鸦片案问题上力主开战,因此得罪了军机大臣穆彰阿,这位权臣就想向龚自珍下手,于是龚就匆忙地逃出京城,跑回了老家。我觉得这种猜测也靠不住,前面提到过龚自珍只是个下级官员,他完全无资格在朝中跟穆有什么政事上的争论,更何况关于跟外国开战这样的大事,皇帝要召集很多朝中的高官进行讨论,赞成者、反对者都有不少的人,谁会留意到作为下级官员龚自珍的反对意见呢?


关于龚自珍的匆忙离京以及他的死因,只能让后世随意地猜测了,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他所写的这组“己亥杂诗”却成为了清诗史上的名作,里面有太多首诗被后世津津乐道,比如“己亥杂诗”之五: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己亥杂诗”中最有名的一首当属第一百二十五首: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文保牌写成了“小米园”


他的这首诗已经被提到了政治高度予以解读,也成为了龚自珍标签式的诗作。当年龚作此诗时是在镇江,这是他为一个道士所撰写的青词,应该没有包含那么多的政治理想在里面,比如诗中的“天公”二字,本指的是玉皇大帝,而该诗中的“万马齐喑”之语,则是出自苏东坡的《三马图赞序》:“时西域贡马,首高八尺,龙颅而凤膺,虎脊而豹章,出东华门,入天驷监,振鬣长鸣,万马齐喑。”


苏轼说当时西域贡来了一匹骏马,这匹马又高大又漂亮,当它走入皇家的马厩时,这匹马抖动它伟岸的身姿同时长鸣,它的这个举措让马厩中的大批御马都不敢再发出声响。看来,龚自珍是反其意而用语典,难说他究竟想表达怎样的意思。


“定庵”二字在这里


然而他所作的“己亥杂诗”却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张之洞曾写过一首名为《学术》的七绝:


理乱寻源学术乖,父雠子劫有由来。

刘郎不叹多葵麦,只恨荆榛满路栽。


张在该诗后面写下了这样一段小注:“二十年来,都下经学讲《公羊》,文章讲龚定庵,经济讲王安石,皆余出都以后风气也,遂有今日,伤哉!”即此可知,龚自珍的诗作在那个社会有着多么广泛的流传,以致于让张之洞这样的大人物都发出如此的感慨。但是龚自珍的这些诗主要是在思想界的影响,其实从写作方法来说,他却完全不合规矩。比如刘世南认为龚自珍的诗最大的特色是诗的散文化,也正因如此,龚诗打破了传统作诗的旧框框,从而自内容到形式都有一个大的变化。


雅致的小园


对于这种技巧上的变化,刘世南在《清诗流派史》中给予了如下的总结:“七绝属格律诗,应合平仄,韵脚应为平声。他却不管这些,三百一十五首《己亥杂诗》里,用仄声韵的就有二十八首。这还不算前无古人,因为前人七绝间或也会用仄声韵。但既作为七绝,就一定要合平仄,而龚氏这二十八首却全不讲规矩。仄韵七绝第三句应平收,他却好几首用仄收。”看来,不合韵也正是龚诗的一大特色。


因此,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中评价到:“定庵文笔横霸,然学足副其才,……诗亦以霸才行之。”现在有“学霸”之称,而这里李慈铭把龚自珍视之为“文霸”。对于龚的这种作诗方式,褒者、贬者都有,比如李审言在《拭觚》中称:“道、咸以降,涪翁派漫延天下,又以定庵诙奇鬼怪,殽乱聪明子弟,如聚一丘之貉,篝火妄鸣,为详为制,至于亡国。声音之道,不可不正也。”李的这几句话简直就是谩骂了。虽然谭献也认为龚自珍的这种作诗方式并不好,但他的批评却比较委婉,他在《复堂日记》中说:“诗佚宕旷邈,而豪不就律,终非当家。”


室内陈列的《龚定庵全集》


但是对龚诗赞赏的人也大有人在,例如沈其光在《瓶粟斋诗话》中就给出了很高的赞誉:“定庵诗原本《风》、《雅》,极命《庄》、《骚》,有太白之才,昌黎之诣,温、李之性情,乃成此一家之言。今人好言学定庵,太觉轻易。”相对而言,最喜欢龚诗者,应当就算南社的柳亚子了。刘世南将柳的《磨剑室诗词集》做了大量的统计,柳的诗作中仿照龚的诗句者,竟然达到了462句之多。


虽然龚自珍在近代史上有着很大的名气,尤其是他的“己亥杂诗”受到了广泛的赞誉,但王国维却对他的这些诗不以为然。王国维所作的《人间词话》手稿中有这样一段话:“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倖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间慕逐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王引用的这句话为“己亥杂诗”的第135首,他通过这首诗斥责龚自珍“凉薄无行”,这种骂法已足够难听。


嵌在墙上的石刻


王为什么这样看待龚的人品?后世有一大堆的解读,这里也就不再引用正、反两方面的看法了。其实,王国维的这句评价主要是站在人品角度而言,而龚自珍给社会带来的巨大影响,他也同样肯定,比如王在《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中说过这样一段话:“道、咸以降,学者尚承乾、嘉之风,然其时政治风俗已渐变于昔,国势亦稍稍不振,士大夫有忧之而不知所出,乃或托于先秦、西汉之学,以图变革一切。然颇不循国初及乾、嘉诸老为学之成法,其所陈夫古者,不必尽如古人之真,而其所以切今者,亦未必适中当世之弊,其言可以情感,而不能尽以理究,如龚璱人、魏默深之俦,其学在道、咸后,虽不逮国初乾、嘉二派之盛,然为此二派之所不能摄其逸而出此者,亦时势使之然也。”


北京龚自珍故居的入口处


王国维的这句话说得比较公允,他认为魏源、龚自珍给社会带来的影响力确实不小,但这种影响力主要处在思想层面上,若以学术进行推论,则发现他们的所言有不少是经不住仔细推敲者。其实,王国维所言实实在在点出了魏源、龚自珍这些人的弊端。从思想性来说,魏、龚确实有着开风气之先的重大作用,然而他们的学术研究的的确确只是用着“六经注我”的方式自成系统,而并不在意真正的史实是怎样的。


跟龚自珍有关的遗迹,我总计寻得了两处,其中之一是他的出生地杭州,而今这里已经建成了龚自珍的纪念馆,此馆位于浙江省杭州市联珠里小米巷。我来这里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大费周折的原因,是我从资料上查得的地址跟实际的门牌号有较大的差异。按资料所言,龚自珍纪念馆在青台街马坡巷16号,因此我一路打听马坡巷,却没人能说清具体的方位。后来我灵机一动,进入了一家快递公司,我觉得这里的员工每日里奔波于大街小巷,肯定能知道我所打听的地址。果真,问得的结果没有让我失望。按其所说,转了几个弯,终于走到了纪念馆的门前。


走进这条窄窄的小巷


很不巧的是,我来到龚自珍纪念馆时,已经到了这里的下班时间,好在大门未曾上锁。我推门入内,院中的一位妇女问我有何事,我只好抱歉地跟她说自己想拍这个纪念馆,因为寻找得大费周章,故而来晚了,问她可否晚走一会儿。妇女很和善,她点点头,示意我可以进入。我首先参观了纪念馆的院落,院落不大,约两亩见方,然都有苏州园林的意味,虽小而精致。这位管理者趁我在院中拍照的工夫,她走入了纪念馆的屋内,我看到馆里的灯一一亮起,看来她确实已经准备下班离去,而此时专为我开灯,这让我心中瞬间泛起了感动。


大杂院内的情形


走入纪念馆内,看到右厢房内摆着几个玻璃柜,陈列着龚自珍不同时期的著作,其中最早的《龚自珍全集》刻本是同治七年曹籀所刻者。这位曹籀也算是龚自珍的弟子,他对龚特别佩服,认为龚是“天下之奇才”,当曹读到龚的诗文之后,就完全放弃了以前的所学。后来他为龚刊刻了这部全集,他在全集的序言中大肆夸赞龚自珍的文章:“始余获见其文,如上擿山岩空青珊瑚,陊之施诸采色,可备黼黻文章之用;如郁人贡百草之华,十叶为贯,百廿贯筑以煮之,为郁鬯之酒,芬芳条达,甘旨醑酤;如郡国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古艳古香,摩挲不去手;如坏孔子宅,壁中闻有琴瑟钟磬之声,移宫刻羽,有招我由房之乐;如投九重之渊,探骊龙之颔下而获其巨珠;纵千金而不易,匪一箪之可遗,岂徒以妙色和声,美味好臭,怡神而荡魄哉!”当然,曹籀的这些评价有着严重的偏私,看来曹籀的性格应当算是“吾爱真理,吾更爱吾师”。


龚自珍故居外观


在纪念馆内参观完毕,我郑重地向这位管理者表示了我的谢意,而后走出了院落,我的思绪仍然停留在龚自珍的那个时代,而我的身体却瞬间融入了俗世的尘烟里。


龚自珍在京期间的故居到如今还能找到痕迹,其地点位于北京市西城区上斜街50号。上斜街是很长的一条小街道,这一片全部都是平房和大杂院,在清代查慎行、顾嗣立都曾居住在上斜街,可惜我从资料上仅仅查到了龚自珍住在50号,而查和顾却查不到具体的门牌。


街景状态


上斜街50号没有见具体的铭牌,仅是在墙上喷涂着大大的这几个字,并且此50号在左右两边墙上均有,我不知道为什么单单要突出这个门牌,如果是为了说明是龚自珍的旧居,那还不如将“龚自珍旧居”几个字喷在墙上更能说明问题。


从外观张望


沿着50号向内走,里面有几排住房,看上去像一个胡同两边的不同院落,而非一户人家所住,院中曲折蜿蜒,住着不下几十户人家。从一些房屋的结构看,仍然是原建筑构建,有些房屋很小,但门口还种着一些绿植,透着房主对生活的喜爱,在院落里转了十几分钟,没遇到一个住户,只好向外走,在路上碰到两位妇女搀扶着一位老大爷慢慢地向院内走来,我上前打问:这是不是龚自珍的旧居?老大爷还没张口,其中一位搀扶的妇女说:“就是这里。”并且站在那里向我讲述着院落的变迁过程,我惊异于她对龚自珍的熟悉,并改变了一些我认为妇女不关心历史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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