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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红楼梦36

 老鄧子 2017-09-09

这时薛姨妈又问了一回黛玉的病。

贾母道:“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


薛姨妈又说了两句闲话儿,便道:“老太太歇着罢,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只剩下宝丫头和香菱了。打那么同着姨太太看看巧姐儿。”


贾母道:“正是。姨太太上年纪的人,看看是怎么不好,说给他们,也得点主意儿。”


薛姨妈便告辞,同着王夫人出来,往凤姐院里去了。却说贾政试了宝玉一番,心里却也喜欢,走向外面和那些门客闲谈,说起方才的话来,便有新近到来,最善大棋的一个王尔调,名作梅的,说道:“据我们看来,宝二爷的学问已是大进了。”


贾政道:“那有进益?不过略懂得些罢咧。‘学问’两个字,早得很呢!”


詹光道:“这是老世翁过谦的话。不但王大兄这般说,就是我们看,宝二爷必定要高发的。”


贾政笑道:“这也是诸位过爱的意思。”

那王尔调又道:“晚生还有一句话,不揣冒昧,合老世翁商议。”


贾政道:“什么事?”

王尔调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与,做过南韶道的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说是生的德容功貌俱全,此时尚未受聘。


他又没有儿子,家资巨万,但是要富贵双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众,才肯作亲。晚生来了两个月,瞧着宝二爷的人品学业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这样门楣,还有何说!若晚生过去,包管一说就成。”


贾政道:“宝玉说亲,却也是年纪了,并且老太太常说起。但只张大老爷素来尚未深悉。”


詹光道:“王兄所提张家,晚生却也知道,况合大老爷那边是旧亲,老世翁一问便知。”


贾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爷那边,不曾听得这门亲戚。”


詹光道:“老世翁原来不知:这张府上原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的。”


贾政听了,方知是邢夫人的亲戚。

坐了一回进来了,便要同王夫人说知,转问邢夫人去。谁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妈到凤姐那边看巧姐儿去了。那天已经掌灯时候,薛姨妈去了,王夫人才过来了。贾政告诉了王尔调和詹光的话,又问:“巧姐儿怎么了?”


王夫人道:“怕是惊风的光景。”

贾政道:“不甚利害呀?”

王夫人道:“看着是搐风的来头,只还没搐出来呢。”


贾政听了,咳了一声,便不言语,各自安歇。不提。却说次日邢夫人过贾母这边来请安,王夫人便提起张家的事,一面回贾母,一面问邢夫人。


邢夫人道:“张家虽系老亲,但近年来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么样的。倒是前日孙亲家太太打发老婆子来问安,却说起张家的事。说他家有个姑娘,托孙亲家那边有对劲的提一提。


听见说,只这一个女孩儿,十分娇养,也识得几个字,见不得大阵仗儿,常在屋里不出来的。张大老爷又说: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严,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过门,赘在他家,给他料理些家事。”


贾母听到这里,不等说完,便道:“这断使不得。我们宝玉,别人伏侍他还不够呢,倒给人家当家去!”


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这个话。”

贾母因向王夫人道:“你回来告诉你老爷,就说我的话:这张家的亲事是作不得的。”


王夫人答应了。贾母便问:“你们昨日看巧姐儿怎么样?头里平儿来回我,说很不大好,我也要过去看看呢。”


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虽疼他,他那里耽的住?”


贾母道:“却也不止为他,我也要走动走动,活活筋骨儿。”说着,便吩咐:“你们吃饭去罢,回来同我过去。”


邢王二夫人答应着出来,各自去了。

一时,吃了饭,都来陪贾母到凤姐房中。凤姐连忙出来,接了进去。贾母便问:“巧姐儿到底怎么样?”


凤姐儿道:“只怕是搐风的来头。”

贾母道:“这么着还不请人赶着瞧?”

凤姐道:“已经请去了。”

贾母因同邢王二夫人进房来看。只见奶子抱着,用桃红绫子小绵被儿裹着,脸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动意。贾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间坐下。正说间,只见一个小丫头,回凤姐道:“老爷打发人问姐儿怎么样。”


凤姐道:“替我回老爷,就说请大夫去了。一会儿开了方子,就过去回老爷。”


贾母忽然想起张家的事来,向王夫人道:“你该就去告诉你老爷,省了人家去说了,回来又驳回。”又问邢夫人道:“你们和张家如今为什么不走了?”


邢夫人因又说:“论起那张家行事,也难合咱们作亲,太啬克,没的玷辱了宝玉。”


凤姐听了这话,已知八九,便问道:“太太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


邢夫人道:“可不是么。”

贾母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凤姐。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


贾母笑问道:“在那里?”

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


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


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


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

贾母因道:“是我背晦了。”

说着,人回:“大夫来了。”

贾母便坐在外间,邢王二夫人略避。

那大夫同贾琏进来,给贾母请了安,方进房中。看了出来,站在地下,躬身回贾母道:“妞儿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须先用一剂发散风痰药,还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势来的不轻。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方用得。”


贾母道了乏。那大夫同贾琏出去,开了方子,去了。凤姐道:“人参家里常有,这牛黄倒怕未必有,外头买去,只是要真的才好。”


王夫人道:“等我打发人到姨太太那边去找找。他家蟠儿是向来和那些西客们做买卖,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我叫人去问问。”


正说话间,众姊妹都来瞧来了,坐了一回,也都跟着贾母等去了。这里煎了药,给巧姐儿灌下去了,只见喀的一声,连药带痰都吐出来,凤姐才略放了一点儿心。


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点儿的小红纸包儿,说道:“二奶奶,牛黄有了。太太说了,叫二奶奶亲自把分两对准了呢。”


凤姐答应着,接过来,便叫平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秤了,搀在里面,等巧姐儿醒了,好给他吃。只见贾环掀帘进来,说:“二姐姐,你们巧姐儿怎么了?妈叫我来瞧瞧他。”


凤姐见了他母子便嫌,说:“好些了。你回去说:叫你们姨娘想着。”


那贾环口里答应着,只管各处瞧看。

看了一回,便问凤姐儿道:“你这里听见说有牛黄,不知牛黄是怎么个样儿,给我瞧瞧呢。”


凤姐道:“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了。”


贾环听了,便去伸手拿那铞子瞧时,岂知措手不及,沸的一声,铞子倒了,火已泼灭了一半。贾环见不是事,自觉没趣,连忙跑了。


凤姐急的火星直爆,骂道:“真真那一世的对头冤家!你何苦来,还来使促狭!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一面骂平儿不照应。


正骂着,只见丫头来找贾环。

凤姐道:“你去告诉赵姨娘,说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儿死定了,不用他惦着了。”


平儿急忙在那里配药再熬。那丫头摸不着头脑,便悄悄问平儿道:“二奶奶为什么生气?”


平儿将环哥弄倒药铞子说了一遍。

丫头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了别处去了。这环哥儿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罢。”


平儿说:“这倒不消。幸亏牛黄还有一点,如今配好了,你去罢。”


丫头道:“我一准回去告诉赵姨奶奶,也省了他天天说嘴。”


丫头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

赵姨娘气的叫快找环儿。环儿在外间屋子里躲着,被丫头找了来。赵姨娘便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弄潵了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原叫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去。你偏进去,又不就走,还要‘虎头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爷,打你不打!”


这里赵姨娘正说着,只听贾环在外间屋子里更说出些惊心动魄的话来。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潵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又没就死了,值的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蹋?等着,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只叫他们提防着就是了。”


那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吣,还叫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呢!”


娘儿两个吵了一回。

赵姨娘听见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因此,两边结怨比从前更加一层了。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


贾政吩咐道:“只按向年旧例办了,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


林之孝答应了,自去办理。

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带了贾珍、贾琏、宝玉去给北静王拜寿。别人还不理论,惟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才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着来到北府。


贾赦贾政递了职名候谕。

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了贾赦贾政,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好?”


贾赦贾政也都赶忙问好,他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王爷叫请进去呢。”


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入府中。

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里面方是内宫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先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里门上小太监都迎着问了好。


一时,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肃敬跟入。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捱次便是珍、琏、宝玉请安。那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我久不见你,很惦记你。”


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好?”

宝玉躬着身打着一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


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


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然后贾赦等都躬着身跟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也说了两句谦词。那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捱次行礼,自不必说。


那贾赦等复肃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等让在众戚旧一处,好生款待,却单留宝玉在这里说话儿,又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一回读书作文诸事。


北静王甚加爱惜,又赏了茶。

因说道:“昨儿巡抚吴大人来陛见,说起令尊翁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


宝玉连忙站起,听毕这一段话,才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


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外面诸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着,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片子来。


北静王略看了看,仍递给小太监,笑了一笑,说道:“知道了,劳动他们。”


那小太监又回道:“这贾宝玉,王爷单赏的饭预备了。”


北静王便命那太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派人陪着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说道:“我前次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个式样,叫他们也作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给你带回去玩罢。”


因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给宝玉。

宝玉接过来捧着,又谢了,然后退出。

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跟出来,才同着贾赦等回来了。贾赦见过贾母便各自回去。这里贾政带着他三人请过了贾母的安,又说了些府里遇见什么人。宝玉又回了贾政,吴大人陛见保举的话。


贾政道:“这吴大人,本来咱们相好,也是我辈中人,还倒是有骨气的。”又说了几句闲话儿,贾母便叫:“歇着去罢。”


贾政退出,珍、琏、宝玉都跟到门口。

贾政道:“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罢。”说着便回房去。


刚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林之孝请老爷回话。”说着,递上个红单帖来,写着吴巡抚的名字。


贾政知道来拜,便叫小丫头叫林之孝进来。

贾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进来问道:“今日巡抚吴大人来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见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外头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爷拟正呢。”


贾政道:“瞧罢咧。”

林之孝又回了几句话,才出去了。

且说珍、琏、宝玉三人回去,独有宝玉到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光景,并拿出那块玉来。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贾母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丢了。”因问:“你那块玉好生带着罢?别闹混了。”


宝玉在项上摘下来,说:“这不是我那一块玉?那里就掉了呢!比起来,两块玉差远着呢,那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


贾母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自然红是有的。”


宝玉道:“不是。那时候灯己灭了,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的见他呢。”


邢王二夫人抿着嘴笑。

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了。”

宝玉道:“什么喜信?”

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去歇歇儿去罢,别在这里说呆话了。”


宝玉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园中去了。

这里贾母问道:“正是,你们去看姨太太,说起这事没有?”


王夫人道:“本来就要去看,因凤丫头为巧姐儿病着,耽搁了两天,今儿才去的。这事我们告诉了,他姨妈倒也十分愿意,只说蟠儿这时候不在家,目今他父亲没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


贾母道:“这也是情理的话。既这么样,大家先别提起,等姨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


不说贾母处谈论亲事。

且说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与凤姐姐刚才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


袭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这个,我也猜不着。但只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


宝玉道:“林姑娘才病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呢?”


正说着,只听外间屋里麝月与秋纹拌嘴。

袭人道:“你两个又闹什么?”

麝月道:“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我的钱,他拿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了。”


宝玉笑道:“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东西,不许闹了!”说的两个人都咕嘟着嘴,坐着去了。


这里袭人打发宝玉睡下。不提。

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因恐宝玉每有痴想,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也是头一件关切的事。


夜间躺着,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紫鹃,看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潇湘馆来,只见紫鹃正在那里掐花儿呢。见袭人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着。”


袭人道:“坐着。妹妹掐花儿呢吗?姑娘呢?”

紫鹃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着温药呢。”

紫鹃一面说着,一面同袭人进来。见黛玉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袭人陪着笑道:“姑娘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像姑娘这样,岂不好了呢!”


黛玉笑着把书放下。雪雁已拿着个小茶盘里托着一锺药,一锺水,小丫头在后面捧着痰盒漱盂进来。


原来袭人来时,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讪着辞了出来了。将到恰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呢,袭人不便往前走。


那一个早看见了,连忙跑过来。

袭人一看,却是锄药,因问:“你作什么?”

锄药道:“刚才芸二爷来了,拿了个帖儿,说给咱们二爷瞧的,在这里候信。”


袭人道:“宝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候什么信呢?”


锄药笑道:“我告诉他了。他叫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


袭人正要说话,只见那一个也慢慢的蹭过来了。细看时,就是贾芸,溜溜揪揪往这边来了。袭人见是贾芸,连忙向锄药道:“你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二爷瞧罢。”


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相离不远,不想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人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贾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锄药出去了。


晚间,宝玉回房,袭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爷来了。”


宝玉道:“作什么?”

袭人道:“他还有个帖儿呢。”

宝玉道:“在那里?拿来我看看。”

麝月便走去在里间屋里书槅子上头拿了来。宝玉接过看时,上面皮儿上写着:“叔父大人安禀。”


宝玉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作父亲了?”

袭人道:“怎么?”

宝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时,称我作父亲大人,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着叔父,可不是又不认了么?”


袭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认你这么大儿的作父亲,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的一笑。


宝玉也觉得了,便道:“这倒难讲,俗语说:‘和尚无儿,孝子多着呢。’只是我看着他还伶俐得人心儿,才这么着;他不愿意,我还不稀罕呢。”说着,一面拆那帖儿。


袭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爷也有些鬼鬼头头的。什么时候又要看人,什么时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


宝玉只顾拆开看那字儿,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袭人见他看那字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儿,又摇摇头儿,后来光景竟不大耐烦起来。


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

宝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经撕作几段。袭人见这般光景,也不便再问,便问宝玉吃了饭还看书不看。


宝玉道:“可笑芸儿这孩子竟这样的混账!”

袭人见他所答非所问,便微微的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宝玉道:“问他作什么!咱们吃饭罢。吃了饭歇着罢。心里闹的怪烦的。”说着,叫小丫头子点了一个火儿来,把那撕的帖儿烧了。一时,小丫头们摆上饭来,宝玉只是怔怔的坐着。


袭人连哄带怄,催着吃了一口儿饭,便搁下了,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


此时袭人麝月都摸不着头脑。

麝月道:“好好儿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是什么芸儿雨儿的!不知什么事,弄了这么个浪帖子来,惹的这么傻了的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天长日久闹起这闷葫芦来,可叫人怎么受呢!”说着,竟伤起心来。


袭人旁边由不得要笑,便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人了。他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么着。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


麝月道:“你混说起来了。知道他帖儿上写的是什么混账话?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么说,他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呢!”


袭人还未答言,只听宝玉在床上扑哧的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咱们睡觉罢,别闹了。明日我还起早念书呢。”说着,便躺下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起来梳洗了,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转身回来叫:“麝月姐姐呢?”


麝月答应着出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宝玉道:“今日芸儿要来了,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


麝月答应了。宝玉才转身去了。

刚往外走着,只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见宝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了!”


那宝玉估量着是昨日那件事,便说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里有事没事,只管来搅。”


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来了,在咱们大门口呢。”


宝玉越发急了,说:“这是那里的话?”

正说着,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起来。

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

宝玉越发心里狐疑起来。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混嚷!”


那人答道:“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呢?别人家盼着吵还不能呢。”


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了,人来报喜的,心中自是甚喜。连忙要走时,贾芸赶着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要再成了,不用说,是两层喜了。”


宝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


贾芸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


宝玉沉着脸道:“就不什么?”

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

宝玉连忙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笑着说道:“我才刚听见你老爷升了,你今日还来了么?”


宝玉陪笑道:“过来见了太爷,好到老爷那边去。”


代儒道:“今日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罢。可不许回园子里玩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才是。”


宝玉答应着回来。刚走到二门口,只见李贵走来迎着,旁边站住,笑道:“二爷来了么?奴才才要到学里请去。”


宝玉笑道:“谁说的?”

李贵道:“老太太才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二爷。那边的姑娘们说,二爷学里去了。刚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二爷告几天假。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二爷就来了。”说着,宝玉自己进来。


进了二门,只见满院里丫头老婆都是笑容满面。见他来了,笑道:“二爷这早晚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去呢。”


宝玉笑着进了房门,只见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呢,右边是湘云。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一干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见宝钗、宝琴、迎春三人。


宝玉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


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么?”


宝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能过去看妹妹。”


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

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你两个那里像天天在一块儿的?倒像是客,有这么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都一笑。


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懂得什么!”


众人越发笑了。

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话岔时,只见宝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种冒失鬼……”说了这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


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那里说起?”

黛玉也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讪,因又说道:“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


大家都瞅着他笑。凤姐儿道:“你在外头听见,你来告诉我们。你这会子问谁呢?”


宝玉得便说道:“我外头再去问问去。”

贾母道:“别跑到外头去。头一件,看报喜的笑话;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碰见你,又该生气了。”


宝玉答应了个“是”,才出来了。

这里贾母因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

凤姐道:“说是二舅舅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儿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贺喜。”因又笑着说道:“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后日还是……”却瞅着黛玉笑。


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后日还是外甥女儿的好生日呢。”


贾母想了一想,也笑道:

“可见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胡涂了。

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既这么着,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岂不好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说道:“老祖宗说句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怎么怨得有这么大福气呢!”


说着,宝玉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的手舞足蹈了。一时,大家都在贾母这边吃饭,甚是热闹,自不必说。饭后,贾政谢恩回来,给宗祠里磕了头,便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客去了。


这里接连着亲戚族中的人来来去去,闹闹攘攘,车马填门,貂蝉满座。真个是:“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

这日一早,王子胜和亲戚家已送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起行台。外头爷门都穿着公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余桌酒。里面为着是新戏,又见贾母高兴,便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


上首薛姨妈一桌是王夫人宝琴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烟陪着。下面尚空两桌,贾母叫他们快来。一回儿,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都簇拥着黛玉来了。


那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湘云、李纹、李琦都让他上首坐。黛玉只是不肯。


贾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罢。”

薛姨妈站起来问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么?”


贾母笑道:“是他的生日。”

薛姨妈道:“咳!我倒忘了。”

走过来说道:“恕我健忘!回来叫宝琴过来拜姐姐的寿。”


黛玉笑说:“不敢。”大家坐了。

那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便问道:“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


薛姨妈道:“他原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所以不来。”


黛玉红着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倒用宝姐姐看起家来?大约是他怕人多热闹,懒怠来罢?我倒怪想他的。”


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姐儿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叙叙。”说着,丫头们下来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


及至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旗旛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几句儿进去了。众皆不知。


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


第四出是“吃糠”。

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

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众人正在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薛蝌说道:“二爷快回去!一并里头回明太太,也请回去!家里有要紧事。”


薛蝌道:什么事?”

家人道:“家去说罢。”

薛蝌也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见里头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带着宝琴,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了。弄得内外愕然。贾母道:“咱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关切的。”


众人答应了个“是”。不说贾府依旧唱戏。

单说薛姨妈回去,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


正说着,薛姨妈已进来了。那衙役们见跟从着许多男妇簇拥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了。


那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只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见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


薛姨妈同宝钗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兢的了,一面哭着,因问:“到底是合谁?”


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


薛姨妈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

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

今夜打点银两,同着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


薛姨妈道:“你找着那家子,许他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


宝钗在帘内说道:“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


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


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罢。”


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打发人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


薛蝌答应着去了,这宝钗方劝薛姨妈。

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

“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的,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候我看着也是吓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又大哭起来。


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的没法。正闹着,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来了。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一则尚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只得向那大丫头道:


“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呢。刚才二爷才去打听去了。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


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薛姨妈和宝钗在家,抓摸不着。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着: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

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当铺内再取银五百两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余事问小厮。


宝钗看了,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

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


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着叫进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


薛姨妈便问小厮道:“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


小厮道:“我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把我唬胡涂了。”


未知小厮说出什么话来,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你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


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


“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忒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


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函,大爷就有了气了,后来蒋玉函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


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子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后头就不言语了。”


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

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小的不敢妄言。”


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

小厮答应出来。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叫小厮赶着去了。


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

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主意:


说是须得拉扯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买嘱尸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底便知。


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

窃生胞兄薛蟠,本藉南京,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


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顖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死。


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上呈。”


批的是:“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供在案。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妈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


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

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

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覆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故,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


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


张王氏哭禀:“小的的男人是张大,南乡里住,十八年头里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


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吓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


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


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在你店内佣工的么?”


那李二回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

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你亲眼见的么?”


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打伤了!’小的跑进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


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有见?”


李二道:“小的前日吓昏了乱说。”

衙役又吆喝了一声,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薛蟠怎么打的,据实供来!”


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


知县道:“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不对?掌嘴!”


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和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


知县叫上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


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

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拿酒泼地。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老爷开恩!”


知县便喝道:“好个胡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砸的。”


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

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惟顖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顖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


知县查对尸格相符,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怎么今日都没有了?”


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


叫尸叔张二,便问道:“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


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

知县道:“可又来!”

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余令原保领出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


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大老爷断明,别再胡闹了。”


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


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着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


薛蟠也怕母亲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别心疼银子。”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终定了误伤,“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


薛姨妈听说,暂且放心,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里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只是咱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


薛蝌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这么才赶回来的。我们娘娘好好儿的,怎么就死了?”


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

这回又没听见娘娘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


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和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众人都说:‘谁不想到,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也不当件事。


恰好第二天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们就惊疑的了不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的讹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


宝钗道:“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


我说:你们那里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的。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


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


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个好木料,愈经斲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作‘飞天禄马格’。


又说什么:‘日逢专禄,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


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拢剔透,本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


宝钗尚未述完这话,薛蝌急道:“且别管人家的事!既有这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遭这么横祸?快开八字儿,我给他算去,看有妨碍么。”


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今年在京不在了。”说着,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便问道:“大爷的事,怎么样了?”


薛姨妈道:“等详了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


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着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自己有事,也难提了。’心里只是不放心。”


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

只是你大哥遭了这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使,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


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

薛姨妈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


惜春道:“姨妈要惦着,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


薛姨妈笑着说道:“使不得。”

惜春道:“怎么使不得?他先怎么住着来呢?”

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


惜春也信以为实,不便再问。

正说着,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姨妈细述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菡一段,当着人不问,心里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


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原故,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来请安,宝玉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宝钗来的念头打断,同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裳,忽然想起蒋玉函给的汗巾,便向袭人道:“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


袭人道:“我搁着呢,问他做什么?”

宝玉道:“我白问问。”

袭人道:“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混账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做什么?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撂开了也好。”


宝玉道:“我并不闹什么,偶然想起,有也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们就有这些话。”


袭人笑道:“并不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礼,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也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


宝玉被袭人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和林妹妹说话,他也不会理我。散的时候,他先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说着就走。


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


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做什么?”

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


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越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


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


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么?”


黛玉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

宝玉道:“我不信,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

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


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

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会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


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的好,实在也难。


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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