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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永华 | 夏蒂埃对话布尔迪厄

 冬可燃冰 2017-09-10






刘永华

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前日病腰疼,卧床休息,利用半个晚上的时间,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之所以读得快,一则因为这本小册子仅有六万字,再就是在对话中的布尔迪厄,一改其著作中晦涩的文风,用相对浅显的表达方式,道出较为抽象的学术思想。



《社会学家与历史学家:布尔迪厄与夏蒂埃对话录》

皮埃尔·布尔迪厄、罗杰·夏蒂埃

马胜利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本来以为这本书是前两年写成的,读了夏蒂埃的序言,才了解到此书原本是1988年两人在法国电视上的现场对话,2010年方整理成文字,交付出版社印行。因此,书中的内容,已是二十多年的东西了,谈不上新。


不过此时布尔迪厄最重要的著作如《实践理论纲要》、《区隔》等均已先后问世,他在国际学术界的声望已渐达巅峰,因而书中还是触及到他学术思想中若干核心理论和概念。同时,由于是与一位史学家对话,中间难免不时谈及他对法国史学界和近代欧洲历史进程的看法,这些信息,在他的专著中是不易读到的。


1988年两人的对话,是法国某电视台《名人直白》栏目制作的系列节目,夏蒂埃与布尔迪尔共做了五期。这五次节目的主题,大体可分为两大类:第一、二次,对话的内容主要是社会学和社会学家在法国社会中扮演的社会角色;第三至五次,对话的重点转到布尔迪尔提出的几个关键概念,比如惯习(habitas,本书译为习性)、场域等(第五次对话主要围绕艺术场域)。


这些概念,布尔迪厄在自己的著作中已经多有讨论。不同的是,由于传播形态的差异,对话中的布尔迪厄更倾向于用简明的例证、浅显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观点。阅读相应的对话内容,读者可少几分阅读其著作的挫败感,而多了几分阅读的愉悦。


1979年,《区隔》一书首次付印后,布尔迪厄成为舆论界争议的中心,书中对审美趣味背后的社会区隔机制的讨论,激怒了不少吃艺术饭的人。


制作对话节目时,相隔已经将近十年,但从布尔迪厄的谈话看,他自己还身陷于这场论战当中。他对社会学家之社会角色的定位,对其敌人而非对手(布尔迪厄认为他的批评者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他们只是一味地攻击自己的看法)的批评,都表明这仍是他念念不忘的一件事。


在对话中,他反复申说社会学家的社会角色,这种角色,并非如五、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那样,视自身为先知、救世主,布尔迪厄对社会学家角色的定位是康德式的反观,如果说我有一种理论模式,这便是康德的模式,即反观性地批评自己用于思考现实的工具(第34页),这一学术定位,其旨趣在于工具的批判。但利用批判的工具,进行工具的批判,谈何容易!难怪布尔迪厄不无自嘲地说,社会学家与其研究的关系,完全符合人们对精神分裂症的描述(第39页)。


夏蒂埃,布尔迪厄。1988年,一个是暂露头角的史学家,一个是如日中天的社会学家。地位有异,两人的对话也不尽对等。当然,作为《名人直白》节目,对话的主角自然非布尔迪厄莫属。


                                               皮埃尔·布尔迪厄                                     

(数据源于百度百科词条)

                                            

在对话的主题上,明显是以布尔迪厄、以社会学为中心的。作为历史学家(在第一次对话中,布尔迪厄说我面前是个可怕的历史学家),夏蒂埃自然要尽量将话题引向社会学与历史学、社会过程与历史进程之间的关系,不过布尔迪尔却像狡猾的猎物不轻易上当,经常在打太极拳。


不难看出,布尔迪厄对历史学,包括年鉴派史学有不少保留意见。我们有世界上最强的历史学派,这并不只是口头上的恭维。说完这句,他话锋一转,但奇怪的是,历史学家们在运用范畴时往往表现出离奇的天真。他指出,我们用来思考历史的所有观念、词汇、概念都是在历史中建构的。


而奇怪的是,历史学家所犯的时代错误无疑是最多的(第33页)。布尔迪厄在此批评的,就是将历史分析的概念当做先验的、不需检视的对象,这种做法在年鉴派的系列史研究中相当普遍。布尔迪厄志在进行工具的批判,对这种做法自然是不以为然。他所从事的主要工作,正是破除这些范畴的先验性,将之视为一种社会建构物。对这一批评,夏蒂埃是深以为然,他在一篇文章中,称这种做法是社会的范畴化social categorization),将之视为年鉴派传统中三个必须加以摒弃的方法之一。


社会范畴化的问题,固然在社会学中也存在(布尔迪厄称之为类别中心论),不过两人都同意,这个问题在历史学中显然比较突出,何以如此?布尔迪厄的理解是,这个差别与学科的特性有关,尤其是与是否面临认识论实验的处境有关,其中的一对主要关系,是相关研究中认知主体与认知对象之间的关系。


由于研究对象不同,认知主体和认知对象的关系不同,客观主义倾向或主观主义倾向的力度也会有所不同。(第70页)社会学家分析的多半是自身的社会,他们不是旁观者、局外人,对社会的反观,也令他们自身感到切肤之痛,这种处境,就为认识论实验提供了可能,为研究者反躬自问,为追问在日常语境中想当然的范畴、逻辑提供了契机。


相比之下,在历史学、人类学等学科中,认知主体多半是旁观者、局外人(除了研究当代的史学家),与研究对象总会有一定的距离,他们在其考察的游戏中没有赌注,因此很少会陷入认识论实验的处境(第70-72页,又参第74页)。


我的看法是,这一学科区分不宜过分强调,史学研究、民族志都不是玄学,而是扎根于本土、当下,精彩的史学著作和民族志之所以引起学人的注意,其中一个原因是它们在异域、过去与本土、当下之间建立了较为清晰的关联,为读者拉开与本土、当下的距离,变熟悉为陌生,将习见的概念、逻辑相对化提供了契机。想想米德笔下的萨摩亚人,想想近年对中国汉人的思考......


在对话三的开场白中,夏蒂埃很明显是有感而发。结构与个人的关系,在80年代的史学实践中,成为一个必须进行探讨的问题。系列史、心态史研究中的客观性、结构性,已受到诸多的批评;对微观层面尤其是个体的生活世界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结构史的逻辑,引发了史学研究何去何从的讨论。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提出这个主题,其用意应是引出对惯习“structured structuring structure”被结构化的、同时起建构作用的结构)的史学效用的讨论。不过依我看,在这种意义上说,这次对话不太成功,两人的对话慢慢被转换为社会学与历史学学科差别的讨论,转换为认识论实验的讨论,史学研究中结构主义与个体主义关系的话题,似乎被撇到一边了。


在接下来的有关惯习和场域的对话中,夏蒂埃试图换一种方式来进行提问。仍旧是惯习,但这次要设问的是惯习的起源,这牵涉到社会化过程,也牵涉到历史进程。他甚至追问布尔迪厄:你使用习性的概念是否旨在对抗另一种传统,即此前的心态史传统,以及更早形成的《年鉴》杂志的传统?(第81页)


对后面这个问题,布尔迪厄避开了。但对惯习的生成,他是这样评论的:行动者有其成长的历史,他是个人经历和环境教育的产物,他也是集体历史的产物。尤其是,思想类别、知性类别、感知模式、价值体系,等等,这些都是属于归并社会结构的结果(第82页)。好,这里提到了个人经历,又提到了集体历史,看来至少在后者的层面,惯习似乎与跟历史搭上关系了。


可惜的是,在接下来的讨论中,布尔迪厄又退回社会学的解释。在进一步的对话中,夏蒂埃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在《文明进程》中,埃利亚斯建立了个人心理结构与长时段的历史进程之间的关联,你说是否有可能对精神分析的对象进行历史化?考虑到这里的个人心理结构与惯习之间的相似性,我想夏蒂埃是在延续开场白中提出的追问。


这次讨论稍有进展,布尔迪厄认可埃利亚斯的研究,同意国家在权力行使、垄断暴利中扮演的积极角色,不过很快他又将话题引向自身对场域的理解,一段刚要开始的讨论嘎然而止。


同样的问题,在最后一次对话中也存在。这次对话的主题是场域,尤其是文艺场域。由于话题是马奈、福楼拜等历史人物,还是有可能就历史进程展开讨论的,但实际的讨论围绕的是场域而非过程,是福楼拜何以是个社会学家,而非他作为一个历史人物的时代性。


最后谈到米什莱,又绕回到社会学与历史学差异的老话题。布尔迪厄对米什莱没有好感,认为他太过注重优雅的文体,不能与原始经验和美学追求一刀两断,也不会停止从自己与研究对象的关联中获得享受(第113页),他们应该像社会学家那样,去讨论结构。对此,夏蒂埃的反应是表示赞同。


在对话行将结束时,他指出,史学界对社会行动者的理解方式的强调(如体现在微观史中的做法),助长了历史学家再现他们经历的欲望历史学家担负起死去的亡灵复活、用故事重现他们一生的任务。他担心,这种做法也会阻碍旨在将结构与个人、地位与习性衔接起来的研究(第114页)。说到底,和同事如雷维尔不同,夏蒂埃似乎更愿意与微观史保持距离,强调兼顾结构与个体的重要性。


文章来源:刘永华个人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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