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回去了。像来一样，匆匆忙忙。 那天下班刚吃过午饭，我正要睡熟，却听见父亲说，江，我要回去了。迷迷糊糊地起床，我以为是幻觉。走出里间，看到父亲早已将行李和女儿的衣服收拾妥当，这才知道父亲是真的要回去了。 几天前就知道父亲要回去，之所以不提不问，怕的就是父亲顺着我的话头。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他说回就回，没有什么能拦得下。 尽管如此，我还是偷偷地给母亲打了电话，希望她能说动父亲，让父亲留下来多住几日。“他一个人在那边，不结交人，除了带孩子，你上班去了，他连说话的人都没个，回来也好，这边他熟悉些，不会太无聊。”大抵是父亲已把他在这边的状况告诉了母亲，所以对于父亲要回去母亲并不惊讶。 其实，母亲足够了解父亲。在父亲决定要来毕节后，我和母亲沟通过。母亲先是感觉奇怪，因为父亲除了外出打工，从未在哪里闲得上几天，于是告诫父亲：既然去了，最起码要住上一两个月，别十多天就回来了，那样多浪费儿子的钱！父亲不置可否，只在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大体他也知道自己来毕节住不了多长时间。 父亲是领着女儿来的。我知道，其实他来，一是要看看我的生活状况，二是让女儿多与我共处。作为常人，我也是做了父亲之后才知晓为人父母的这份苦心的，自从我们都有了工作，女儿就被带回老家让父母带着。因为工作原因，有时我一月回去一次，有时两三个月都不能回去。想念女儿时，只能在手机里反复翻看女儿的照片，回忆她在身边的乖巧和可爱。 好几次，我辗转回到老家，女儿看见我后，先是一怔，继而扭过头去伤心地痛哭起来。至今我还不大明白，一岁多的女儿是因为生气埋怨，还是长久不见已经认不出我。我更愿意相信是前者，然而父亲却不这么认为，他总说：好久不回家，你看连桐儿都不认识你了。我难过，但也找不出解决的办法。 这次父亲能领着桐儿来毕，我打心里高兴。我们租住的房子，中间用布帘作隔断，算是两间。父亲来后，执意要睡前面的小床，女儿粘着父亲，非得和父亲睡才乖巧。小床是专门为女儿准备的，实在太小，父亲担心不小心挤压到女儿，因此往往一个睡姿就是一宿。 白天我去上班，父亲就领着女儿在家。女儿熟睡时，他就看吴勇的《水西悲歌》和吴华的《彝人匪王麦旺》，或者拿出纸和笔，坐在小炉子旁研究他的彩票，女儿醒着时，他就想方设法逗女儿说话。 每次我一回去，炉子上总是有热腾腾的饭菜。房屋虽简陋，菜饭虽不丰盛，可我每次都吃得满心欢喜，有父亲和女儿一起，这才有了家的味道。我也一改往常午饭食堂、晚饭游击的举动，一下班就匆匆往家跑。每次还没进门，女儿听着我的脚步声就欢呼雀跃，咿咿呀呀的跑到门口来迎接我，向我撒娇。每当这时，父亲的脸上就溢满了笑。 饭桌上，父亲必不可少的一样东西是酒。父亲爱酒，这仿佛是我工作以后才有的事。但没想到的是父亲迷恋酒竟像迷恋彩票一样，少一天少一顿都不行。我去菜场给父亲打来一壶苞谷酒，他满心欢喜，找个地方藏着，仿佛比什么都珍贵。 前久有两位朋友到我那里小聚，顶着毛风细雨，我们打来五斤水花酒，玩起了吹牛的游戏。邀请父亲参加，父亲先是客气拒绝，后来看我们玩得起劲，也加了进来。 水花酒是纯粮食酿造，喝着不烈，可后劲不小。喝惯了烈酒的父亲觉得并不过瘾，直说是在喝水。那一夜，我拒绝了几个聚会，大家喝得酣畅淋漓。父亲越喝越起劲，喝光了水花酒，又提出自己收藏的烈酒来一个劲儿地往盆里倒。一改往日的平静和少语，和我们有说有笑。 记得大四那年，我实习回校后，感觉自己突然间苍老了许多。站在学院大桥上，我认认真真地看那些学弟学妹们。短暂地跨出校门，竟让我感觉自己已不是雨季，唯有学弟学妹们，才代表着真正意义上的青春。我一直以为，这是目前为止自己对时间表最为深刻的体验。可我错了，直到父亲不住喊疼并在我的陪伴下将松动的牙拔出后，我才觉出苍老原来离我如此之近。 父亲苍老了，但有些品性愈加坚韧。那天送父亲去车站，买了车票后，我打算将两百元钱给父亲小用。人来人往的侯车大厅，父亲坚持了他一惯的倔强，怎么也不肯收下，说自己有，够用。我知道父亲的确有，也的确够维持他买一段时间的彩票，但我多么希望他爽爽快快地收下，因为这毕竟是他愚笨儿子向他表达爱的一种愚笨方式。 几番的推扯下，父亲终于收下，却只拿了一百。说，这次来，已经让你浪费了不少。 浪费？我忍不住流出了泪水。从小到大，父亲为我们兄弟姐妹操够了心，就是到了今天，四个子女虽然都已成家，可因为各种原因都过得并不如意。父亲一直为我们默默地付出，但从不言累言苦，可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回报”，他却要记得这么清楚。 看着父亲头上夹杂的白发和布满脸面的皱纹，望着父亲佝偻着远去的背影，我想，我不一定已经成熟，而我的父亲，确实已不再年轻。 （散文 来源：毕节晚报 作者：黄 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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