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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跃辉:动物园 | 新关注

 小说类型 2017-09-11

雷平阳摄


甫跃辉,1984年生,云南保山人,现居上海。江苏作协合同制作家,云南保山学院客座教授。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今天》等刊。中短篇小说集《少年游》入选中国作协2011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另出版长篇小说《刻舟记》、短篇小说集《动物园》、《鱼王》、《安娜的火车》等。先后获得《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人民文学之星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高黎贡文学奖等。


导读

读这小说时,我一直在为男人和女人着急,不错了很好了,专心一点别折腾,好好过日子吧。当然我的祝福感遭到了挫折——很多小说愿意满足我们淳朴善好的愿望,但也有小说家看不起这种好心好意的做法,比如曹雪芹,他就偏不肯让林黛玉嫁了贾宝玉。这样的小说家一边祝福着,一边诅咒着,看到最后,你知道,他最终是站在了人世无常这一边。


人世无常。对男和女来说,有多少力量让他们走到一起,就有多少力量迫使他们分离。但在《动物园》里,似乎并无外力,有的仅仅是某种气息。


——李敬泽



顾零洲租住的小区紧挨着动物园。“我和老虎狮子是邻居。”他介绍自己时常这么说。他说这话时,总带着一副调侃的神态,还有一点儿无可奈何,然后,在对方愣住的一瞬间,他会呵呵呵地笑起来,又有了一点儿得意。他说:“我住在动物园旁边。”对方也跟着笑起来。双方似乎在笑声中变得不那么陌生了。久而久之,朋友们都知道了,顾零洲住在动物园旁边,和老虎狮子是邻居。偶尔,同事还会以此和他开个小玩笑。譬如吧,因为工作的事儿,彼此意见不统一了,同事会说,哟,我哪敢不同意你?我可没老虎狮子做邻居。如此一来,顾零洲反倒不坚持了,笑着说,算了算了,还是照你说的弄吧。仿佛是,因为他有那么厉害的邻居,应该显得大度一点儿。

这样的自我介绍,只有一次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那天,顾零洲转了一次地铁后,总算赶到了约好的地点,却比约定的时间晚了足足半小时。他四处张望,在一溜小摊边看到了一个穿紫红竖纹长袖衬衫、黑长裙、高跟鞋的女人。顾零洲几乎一眼就认定了是她。他走过去,略带夸张地喘着粗气,说;“诶……不好意思,没想到地铁也这么慢。”

女人背对着他,快速翻检着小摊上的袜子,眉眼间有着一丝不耐烦。迟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斜乜他一眼。“你就是顾零洲?”

顾零洲心里一惊,女人比他想的要漂亮,眼睛里有一种凌厉的东西,小刀子似的刮在他脸上,冷冰冰的。他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汗水,露出一个笑容,“对不起,第一次见面就迟到……你是虞丽吧?”

这一刻,顾零洲想,他们简直是陌生人。

女人很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又乜他一眼,重又低头翻捡袜子。那是一些颜色极其浓烈的线袜,大绿,大红,大紫……像是一大堆油画颜料肆无忌惮地泼出来的。顾零洲盯着袜子看,想什么人会买这样的袜子?正想着,虞丽已经挑好了三双袜子,问老板多少钱,老板说十块两双。虞丽飞速地转了一下眼珠,“三双十块吧?不卖我走人。”说着把挑好的袜子放回了小摊。老板愣了一下,说得得得,你就拿三双吧。虞丽迅速转回来,给老板绽出一个微笑。老板转身找了塑料袋装袜子,嘴里喃喃道,“天天遇到你这样的顾客,我就亏大了。”虞丽笑得更媚了,“天天顾客盈门,您还不偷着乐?”虞丽把袜子塞进手里的紫红小包,沿着路边走了几步,上了一座天桥。顾零洲跟着她往上爬,黑裙子像一朵硕大的灯笼花在他眼前摇晃,他感觉心也那么摇晃着。到了天桥中央,摇晃的心停了下来,虞丽转回头,迟疑了一下,眼光如风里的蜡烛,有了一忽儿闪烁。

“诶……你也不说一句话,去哪儿呀?”

“我还以为你知道去哪儿呢。”

“我知道去哪儿还问你啊?”虞丽垂下眼睑,嘟囔着,“哪有你这样跟人约会的?”

顾零洲有些不好意思,怅然道:“还真不知道去哪儿”。

“唉。”虞丽叹了一口气,手上的紫红小包荡来荡去,啪啪地轻敲在髋骨上。

天色慢慢暗下来了,灯火渐次亮起。先是路灯,然后是广告牌、窗户,镶嵌在墙上的霓虹灯勾勒出一幢幢高楼的轮廓。黑暗像浓稠的糖浆,被灯光一点一点地稀释开,终于只剩下一点儿淡漠的气息在眼角萦绕。他们望着那些灯光,那些灯光也望着他们的脸。

顾零洲搜寻着可以说的话。

“我和老虎狮子是邻居。”顾零洲又使出了这百试不爽的招数。

虞丽并不搭腔,仍痴痴地望着那些灯光,灯光清晰地照出她的脸。她的白皙的脸颊上,散落着两三粒浅浅的雀斑,泪痕似的。

“其实,我住在动物园旁边。”顾零洲自说自话。说出来的话很是寡淡。他心里掠过一丝儿后悔,若此刻没出来见面,他可以多么舒服地待在屋里呵。一瞬间,他无限怀念起自己那小小的屋子来。

“我们到你住处去吧!”虞丽忽然转过头来,眼睛里闪烁着灯光。

顾零洲心里又是一惊,仿佛心里的秘密被偷窥了,不由得微微地红了脸。

跨进地铁时,顾零洲转身抓住了虞丽的手。这时,他才想到,从见面第一眼,他就想抓住她的手,他的心为这念头灯笼花似的摇晃着。她扭头瞥他一眼,嘴角动了动,任凭他握着。地铁已经过了最拥挤的时段,两人很快找到了空位。坐下后,顾零洲顺势揽住了她的腰。她的衬衫有些短,露出一截细白的肉,顾零洲便把手放在上面,手指蠕蠕地动着。虞丽转过头乜他一眼,“别人看着呢。”他小声地嬉笑道:“让他们看吧。”谁也没再说话。

他们认识一年多了,这会儿却如同陌生人一般。他们是老乡,顾零洲在出版社做美编,虞丽在郊区一所小学做美术老师,偶尔也会做些美编的活儿。他们聊了几次,先是聊家乡,后来渐渐发现在平面设计方面有着许多共同理念,为此还一起做了好几本书的封面。他在心里感叹,竟然还真有一个人能如此理解自己,她也对他说过类似的感觉。他们还有着一些共同的朋友。有时,他们会间隔不了几天见到同一个人,会和那人谈论起对方。奇怪的是,他们从来只通过网络和手机联系,都没想过要见面。一个月前,一位共同的女性朋友结婚了,他们在网上聊起来,都有些或真或假的唏嘘。他随意问道,你怎么还不找个人嫁掉?她也问他,你怎么还不找个人结了?几乎同时的,他们都说,找不到合适的啊。他心里动了一下,就对她说,那你做我女朋友吧。他都吃了一惊,竟会这么说。她回道,那好呀。他又吃了一惊,竟然如此简单。他觉得简直不像真的。她也这么觉得,过了两天还问他,不是开玩笑吧?他说,当然不是。一副笃定的样子。他们开始每天联系,网上聊了,还要打一两个电话,认真做出和以往不同的架势来。时间久了,就聊到了性。虞丽说起这个毫不扭捏,倒有点儿让顾零洲意外。他也露出自己在这方面随意的本性来。说得久了,自然而然想到对方,都说,不知道我们做那事会怎样。话到这儿,见面才迅速提上议事日程。

顾零洲努力显得坦然一些,可脑海里止不住浮现出一张床,巨大的云朵一般压下来,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想,她会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想法?可惜不能直接问她。就转过脸去看车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落雨了,三三两两的雨点划过车窗玻璃,留下粗大的痕迹,很快,雨大起来,雨水已来不及分行,鸭子的蹼似的连成一片,让人只觉着车厢一头扎进了水底。听着啪啪的雨声,顾零洲想,真有点儿像世界末日。2012也不过如此吧?这时,虞丽把头靠在了他的肩头。

在地铁站的麦当劳吃了东西,又坐了一阵子,雨仍旧落着。顾零洲说,走不走?虞丽说,那就走吧,总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麦当劳门口就有临时卖伞的,可他们像是约定好了,只朝地上那堆花花绿绿的伞扫了一眼,就拉着手冲进了雨里。柏油马路积了手掌厚的一层水,细细密密地起了一层水花,晃动着路两边的灯光,仿佛沸水上漾着一层猪油。湿热的水汽一蓬蓬迎面扑来。他们蹦跳着,跑着,转瞬间就湿了鞋子。顾零洲看到虞丽的黑裙子好似快要萎谢的灯笼花,豁口处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虞丽自己似乎并没注意到,不停地尖叫着,笑着,有一股疯劲儿,甚至,有些做作。

“没用了,全湿了。”顾零洲一进屋就嘟囔,下意识地甩着手上的水。

“脱了吧,洗一下,晾起来明天就干了。”虞丽打量着正对着门的、占了大半面墙的窗户。木色的窗帘垂着,偶尔被风撩动一下,听得见哗哗的雨声。原来窗户都打开着。

话音刚落,顾零洲就抱住了虞丽。虞丽并没拒绝,两个人搂抱着,湿淋淋地躺到了宽大低矮的床上。顾零洲往下伸手时,虞丽推开他坐了起来。

“我自己来吧。你把灯关了。”

顾零洲关了灯,还是能够看到那硕大的灯笼花开上了椅背。过了一阵,相拥着坐在窗边,顾零洲无意间瞅见那花彻底谢了,花瓣落了一地。

雨还在下,屋里有些闷热。虞丽拉开了一角窗帘,探头望向窗外。窗外黑黢黢的,两三粒白炽灯好似深嵌在蛋糕里的果核,散不出一点点光。顾零洲从后面抱住虞丽,盯着她精致的侧脸,右手在她胸前摩挲着。

“我们……是不是太快了?”顾零洲佯笑着。

“那总不能憋上一夜吧。某人有那么正人君子?”

顾零洲哑哑地笑了两声,握住了她小小的乳。

“唉……一股什么味儿?”

“动物园里的……”顾零洲一愣,起身关上窗户。“有时候,会有一点点……”

“哦,你说过的……动物园。”

“嗯,白天可以看到不少动物。”

“这会儿能看到什么吗?”

“很多动物进屋了,这会儿还可以看到大象吧。”他伸手指点着,“就在那儿,看到没?”

“只看到黑漆漆一团啊。”

“就是黑漆漆一团嘛。”

他看到她唇边浮动着笑意。

多数情况下,虞丽每周五下班后会到顾零洲这边。忙的时候,两周会来一次。有一次三个星期了才聚到一起,一见面,虞丽就抱怨道,那些学生,真够烦人的!他们并没多少事情可做,通常是,一见面了便迫不及待地扑到床上,然后,一起到洗澡间里洗澡,再然后,虞丽打扫卫生洗衣服,最后,一起坐在床上一边做事,一边隔着窗户看看动物园。顾零洲租住的是三室一厅,另外两间屋住的都是单身小伙。他和他们都算不上认识,见了点个头而已。  

“他们会不会听见啊?这门隔音效果也不知道行不行,床也太响了……都不好意思见人了。”每次从床上坐起,虞丽总是很担心。

“不会吧……动物园里猴子那么吵,谁会听得见这个?”

“你才是猴子!瘦巴巴的猴子!”虞丽脸刷地红了,小姑娘似的拍打着顾零洲。恍惚间,他们都还是初高中谈情说爱的小恋人。

“那你去找大象吧。”顾零洲很无所谓地说。

“不!”虞丽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嘴唇拱进他的耳朵,“我就喜欢猴子。”

顾零洲反身又把她抱住了。

“他们会不会听见呀……”虞丽眼瞅着门。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乐此不疲。一开始,虞丽就以非常惊讶的语气说,她从没有过这样的。“以前我从来没觉得这事有什么意思,老公真厉害。”虞丽脸色绯红,尽是陶醉的神色。每当她这么说,顾零洲心里就有些郁郁的。他当然知道她有过其他男人,在她之前,他也有过其他女人。他们都没向对方隐藏什么。可他听她这么说,仍还是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他有时候都为自己的心理感到奇怪。有时,他还挺想听她说说过去的,一旦她说起,他又会觉得不舒服,心里空得要命。

“老公真厉害。”虞丽眼神迷离地望着顾零洲。

“是么?”顾零洲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还是不知说什么好。

“是呀。”虞丽靠紧他,娇声道,“老公怎么会这么厉害呢?”

顾零洲默默无言地躺着,眼瞅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忽然很担心虞丽会说出他比她以前的男人厉害之类的话来。他越来越感到沮丧,心里空荡荡的。

“老公?”虞丽轻声喊道,“怎么不说话了?”

顾零洲还是不言不语。沉默如同一片温柔的沙缦裹住了他和她。又躺了一会儿,顾零洲用脚趾在被窝里找到了内裤,慢腾腾地穿好衣服,刷一声拉开窗帘,大片阳光瞬即占据了半间屋子,仿佛在黑暗的地洞里突然拧亮了手电筒。

“讨厌!”虞丽拥着被子,迅速躲到黑暗里去。

顾零洲翘首注视着不远处的动物园。真是好天气,阳光晃得人眼睛生疼。几只土红色的亚洲象悠然自得地挪动着笨大的身躯,鼻子好比沉甸甸的橡胶管子,不时甩到背上。

“我们去动物园逛逛吧。”顾零洲说话时并未回头。在一起三四个月了,顾零洲不止一次提出要带虞丽去动物园看看,总是为这样那样的事没去成。

“好呀,”虞丽也坐了起来,“天天看,你还没看够啊?”

“你不是没去过嘛。”

“也是,”虞丽呵呵笑着,背对顾零洲穿好了衣服。“我都多少年没逛动物园了,算算啊,上次去还是中考结束后,我妈为了奖励我带我去的。你还记得市中心那家动物园吧?记得有一张很大的蛇皮。想想真是骗人,动物园展出的不是活着的蛇,竟然是蛇皮。”

顾零洲当然记得。小学六年级时学校组织旅游,他第一次到了那家动物园--到目前为止,也是唯一的一次。给他最深印象的就是这张巨大的蛇皮。他隔着笼子久久地盯着它,莫名其妙地觉得只要喘一口气,它就能活过来。那次旅游回去,他在一篇作文中写道,长大了要当“动物学家”--这是从动物园工作人员口里听来的词。可能因为这理想比较特殊,作文还被语文老师在全班念了。为此,有一段时间,他被同学们起了个绰号:动物学家。有那么几年,他还真煞有介事地做过动物学家的梦呢。现在虽然不做了,他还是特别喜欢看有关动物的纪录片……虞丽穿衣服梳妆的时候,他对她讲了这些。她侧脸对着镜子戴一只亮晶晶的耳钉,有点慵懒地说:“小时候啦,谁都这样的。”他便没再说什么。

“逛动物园还要带包?”他瞅着她臂弯上的紫红挎包。

“逛动物园就不能带包吗?”她对他妩媚地一笑。

顾零洲有年票,要给虞丽也办一张,虞丽说,再说吧,谁还天天逛动物园啊,我们又住得这么近,一抬头就能看到了。

进门不远,是一座用水泥墙围起来的假山,假山建在低于围墙外地面地深坑里,和围墙又有一段距离,猴子们并不能够跳出来。猴子们吱吱呀呀地叫着,跳着,好似和墙外的游人们吵闹着,有的还将空矿泉水瓶扔向围观的人,人群笑着散开一个口子,重又回拢来。猴子一点办法没有。趴在墙上看猴子的大多是孩子,他们和猴子一样,有着用不尽的精力。顾零洲和虞丽挤在兴奋的孩子们中间,往假山上望了一会儿。“走吧?”虞丽拽了拽顾零洲的胳膊。顾零洲想说再看一会儿吧,看到虞丽没什么兴致,改口说,那就走吧。他太熟悉这家动物园了。他像带着虞丽参观自家后院一般,带着她一路看了山魈、斑马、羚牛、长颈鹿、红袋鼠、土狼、豹子……在喂养老虎的几个笼子前,顾零洲指给虞丽看一只纯白的老虎。白虎原产自印度的某片丛林,据研究,属于变异品种,数量极少,是这家动物园的“镇园之宝”。虞丽捂着鼻子,偏着头听着,偶尔嗯呀一两声算作回答。顾零洲瞅了一眼她臂弯上的紫红挎包,陡然失了继续介绍的兴趣。

“你这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逛动物园。”

“那怎样才像逛动物园呀?”

“总之不像你这样……你这是逛商场嘛!”

“讨厌!”虞丽娇嗔道,“我都快给熏死了,你还说。”

关猛兽的笼子附近,气味确实很大,好似堆满了尿素等肥料的仓库。

走到黑熊的笼子前,顾零洲又变得兴味盎然了。

一头黑熊紧贴笼子站着,两只前爪扒住竖着的铁栏杆,半张脸挤在栏杆间,看上去很是狰狞--黑熊正竭力伸出舌头舔栏杆外的一颗水果糖。铁栏杆是立在一段水泥矮墙上的,水果糖就落在水泥矮墙顶上,黑熊已经将它舔得湿淋淋的了,可就是没法把它卷进栏杆里去。黑熊停下来,伸出手去够,干脆连碰都碰不到,又低下头去,长长地伸出舌头舔,换了一个又一个角度舔。顾零洲看着看着,禁不住也伸出了舌头,仿佛他就是那只黑熊,感到虞丽怪异的眼神,他才缩回了舌头。尽管如此,虞丽还是笑了起来。

“你也想吃糖了?”虞丽笑得咯咯咯的。

“没有啊,”他脸色略微红了红,心里涌起很深的失落感。

“那你跟着舔什么?”

“哪有。”他心里的失落感更强了。

“还狡辩!”虞丽斜觑着他,眼含狡黠。

他没理会她,只顾往四处看。

“找什么呢你?”

“棍子啊,帮帮黑熊。”

“还真有劲儿啊你!”虞丽惊呼道,“看熊不抓了你。”

竟然没找到一根棍子。他真想直接伸手拿起那颗糖扔进笼子里。

顾零洲没能这么做。虞丽挽着他的胳膊,半拉半拽地带着他离开了。走了很远,他回过头来,仍看到黑熊两手扒着栏杆舔那颗糖。这真是令人忧伤的画面。忧伤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几乎令他措手不及。有一瞬间,他很想跟虞丽说说这种感情。可一想到刚才的对话,他就打消了这念头。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继续接下来的路程,任由虞丽挽着随意地走。他们走到鸟类展馆,看了丹顶鹤,看了斑头雁,看了黑天鹅,神不知鬼不觉的,又转回到了猛兽区。他们面前的笼子里,关了七八只狮子。

虞丽一看见狮子,扭头便要走,给顾零洲硬拉住了。“气味怎么这么重啊。”虞丽捂着鼻子,皱着眉头说。“没事,”顾零洲安慰她,“动物园里那么多参观的人,哪有你这样的。”“可人家就是觉得很臭嘛,”虞丽娇嗔道。“哪有那么娇气,适应一下就好了。”顾零洲坚持说。他不再看虞丽,专注地盯着笼子里的狮子。

大多狮子都趴在笼子最靠里的墙角,唯独一头看上去邋里邋遢、神情疲怠的公狮子不紧不慢地踱步,走到狮群身边,又折回头走到铁栏边,来来回回的,仿佛潜心思索着什么。铁栏外的几个青年男女不满足,用矿泉水瓶敲打着铁栏杆,“嘿嘿嘿”地大声呵斥,似乎想让另外几头狮子也站起来。顾零洲一眼一眼瞪他们,他们丝毫没在意。这时,那头公狮又走到了铁栏边,在几个人的笑声中掉头往回走,猛然间,公狮的尾巴根动了动,一大股淡黄色的腥臊尿液激射而出,那几个男女躲闪不及,给溅了满头满脸,笑声戛然而止。惊呼声里也有虞丽的。她衣服上也给溅了一些。顾零洲没有惊叫,反倒是,咧开嘴笑了。

“你笑什么?”虞丽没好气地说。

“笑那些人啊,”顾零洲没注意她的情绪,兀自笑着,“这狮子真够聪明的,也只有这么一招能够治一治这些人。”

“不是吧,你是笑我吧?”虞丽仍旧冷冷的。

“你想哪去了……”顾零洲意识到她的情绪变化时,已经晚了,“你太敏感了。”

“我今天究竟什么地方不遂你的心了?”虞丽一面用卫生纸擦拭衣服,一面盯着他。“还没出门你就对我拎包有意见,进了园子你又说我不像逛动物园的,我受不了这些畜生的屎尿味,你又说我娇气。我大老远地到你这儿,究竟图个什么?”

虞丽越说越激动,顾零洲有点慌了手脚,几次想要打断她,都没能成功。等她终于说完了,他只是很淡地说了一句:“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是哪样?”虞丽的目光像一柄小刀子,冷冰冰地刮着他的脸。

顾零洲一瞬间想起了他们刚见面那会儿。他想,他们简直是陌生人。他沉默了许久,想着怎么解释,却没再说什么,无所谓地挥了挥手。“随你怎么想吧,”他说,好像还不过瘾,竟又恶狠狠地加了一句:“爱想什么想什么!”

虞丽三个星期没来,顾零洲又过上了单身生活。这周末,报复似的睡到了下午四点,饿得受不了了,才起来煮了方便面。吃完后,开始看美国国家地理的纪录片。这曾经是他无上的享受,和虞丽在一起后,竟然没再有过。去他妈的吧,他这么想着,接连看了三集。最后看的一集是《象族》,当大象的身影从摄影机前慢慢远去,解说员说:“大象的生活充满了庄严、温柔的举止和无尽的时光。”顾零洲无限感慨地回味着这句话,抬起头来,窗外已黄昏。暮色温柔地笼罩了动物园,游人正在散去,一切渐趋静谧。隔着窗,看得最清楚的正是大象的领地。他看得清楚,有十二头亚洲象,厚重的身躯覆满红色的灰尘,矗立在寸草不生的泥地上,像一堵堵沉默的红砖墙。

他蓦然想到,那天,他们竟没去看大象。他原本想,一定要带她去看看大象的,因为站在大象的领地边,正好可以看到他们小小的窗户。

他抓过手机,打了一句话:“这周末可以过来么?”想了想,把“可以”两字删掉,发了出去。他忽然觉得,不会有回音的,她可能从此消失了。这段时间,他一直恍惚觉得,她似乎从未来过。--不过虞丽很快回了消息:“好呀,前段时间太忙了。”他仔细咀嚼着这句话,知道她已经不生气了。他回复道:“上次的事很抱歉,以后--”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他以后想要带她去看看大象。他迟疑着,最终删掉“以后”,把短信发了出去。好一会儿,她只是简单回道:“没事了,下周见。”

顾零洲到地铁站接她,出乎他的意料,她似乎彻底忘了上次的不快,脸上尽是轻俏的笑,“老公”,她低声喊他,旁若无人地在他嘴边啄了一下。虞丽一句没提上次的事儿,顾零洲也不再提。回到屋里,虞丽放下挎包,径直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关上窗户,重又拉好窗帘。回过头来,顾零洲正盯着她。

“看我什么?”她莞尔道。

“没什么。”顾零洲迟了一会儿,嘴角也往上翘了翘。

“老公不想我吗?”虞丽瞟了一眼床,又瞟了一眼他,眼神中满是温软的俏皮。

“想呀,怎么能不想?”他有点干巴巴地说。

抱在一起时,仍旧有一点勉强。顾零洲持续了很久,脑海里不断闪现出那句话:“大象的生活充满了庄严、温柔的举止和无尽的时光。”这话让他莫名地焦躁。后来,虞丽柔声道:“停下来,好吗?”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不知道怎么,一点感觉没有。”虞丽轻声说。

顾零洲把她抱紧一些,心里莫名地充满了歉疚。

大体上说,他们恢复了过去的生活。顾零洲发现,唯一不同的是:虞丽以近乎执拗的态度坚持关窗。以前,她也会要求关窗,但总是撒着娇征求他的意见:“老公,我们把窗子关上一会儿好不好?”现在,不了。只要一看到窗户开着,她立即会关上。哪怕窗帘拉着,她一闻到空气中那股臭味儿,也会很警惕地拉开窗帘查看窗户关了没有。其实,顾零洲也不喜欢那味儿。但他喜欢开窗,屋子本来就小,老关着门窗就会显得愈发小。在屋里待久了,他会有种窒息的感觉,就如一条被闷在密闭水箱里的鱼。他将什么也做不了,就像那头走来走去的狮子,只能不停地走来走去。

这天,他们在屋里呆了一下午,一起设计了两个封面。配合很默契,自己想到的,对方也会想到;对方提出的意见,总是能让自己称心如意。顾零洲喜欢和虞丽一起工作,工作总能让他们的心紧紧挨在一块儿--那种心灵相通的感觉令他痴迷。她还在说着自己的想法,他偏着头瞅着她的侧脸。初秋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她脸上,睫毛的影子水草一样在脸上轻微地晃动着。鼻子、嘴唇、下巴,淡淡地笼着一层光润,白皙的脸庞仿佛一件易碎的瓷器。她丝毫没发现他正注视着自己,仍盯着电脑上的图片说着自己的想法,那样的专注、单纯。他无声地笑了,眼睛里也跃动着笑意。忽然,他想,把她的侧脸用线条勾勒下来,即可做成很好的封面。他抑制着兴奋,凑近她的耳朵,小声说,我上个厕所,回来跟你说件好玩儿的事。她转过脸,微笑着望着他,揶揄道,某人又神神秘秘的!临出门,他下意识地推开了窗户。等他匆匆上完厕所,干干净净洗了手,再回到屋里,发现虞丽神情淡漠地瞅着电脑。他看到,刚刚打开的窗户重又严严实实关上了。

开窗和关窗,是一场漫长的战争。

往往是,她刚关上窗户,趁她不注意,他又给打开了,他再一倏忽,窗户又会被她打开。他们暗暗较着劲儿。若窗户打开后长久未被关上,他禁不住有种成就感;若窗户刚打开就被她关上,他不免会感到沮丧。很多时候,他们习惯拉着窗帘,所以,并不能看到窗子关着还是开着,那就全凭嗅觉了。他早习惯了动物园的气味,此时,又重新让自己加以注意。--他觉得,自己就如臭鼬一样尖起了鼻子。当他的嗅觉越来越灵敏时,她丝毫未居下风。他们活得越来越像动物,机警而且多疑。

他们默默地恪守着一条原则:不在对方眼皮底下去关窗或开窗。双方的战争成为名副其实的“暗战”。表面上,始终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内底里,其实寸土不让、硝烟弥漫。战争很快由白天蔓延至夜晚。两人躺在床上,总是暗暗较劲儿,看谁先睡着,先睡着就意味着放弃了对窗子的控制权。为了迷惑敌人,两人在伪装上都下了大功夫。顾零洲的伪装方式是打鼾,她知道他很少打鼾,为了不至于引起她的怀疑,他装作鼻塞。响了两三声后,她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他试着调大一点声音。他的嘴巴和她的耳朵挨得很近,他相信,在阒寂的夜里,这可以说是声若惊雷了。她只砸吧了一下嘴。睡得真够香的,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慢慢从她脖子底下抽出手臂,起身推开了窗户。为了保证不发出一点声音,他推得极其小心,推开一点,又回头觑她一眼。月光下,她的脸安静而柔和。花了三四分钟,他才推开了窗户。夜晚的空气清冷、潮湿,什么味儿也闻不到。他眺望着月光下的动物园,大象影影绰绰的,在人们安睡的夜里,它们仍清醒着。这样静谧的时刻,他才真正体会到那句话的含义:大象的生活充满了庄严、温柔的举止和无尽的时光。

一早醒来,顾零洲发现窗户关得严丝合缝。

他有点恍惚,难道昨晚自己并没开窗?不对啊,他分明记得自己的一举一动。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虞丽也像自己一样装睡,或者半夜醒来过。他偷偷观察她,她没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完全是一副无辜的样子。还装得挺像的,顾零洲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并未由此退缩。除了躺下后努力争取最后睡着,他还想出了一个绝招,就是睡前多喝水。这样,便能保证他半夜醒来上厕所,也就能够保证半夜在检视一遍窗子。渐渐的,他又更进一步,摸索出喝多少水便能在天亮前醒来,这样,可以在白天到来前最后检查一遍窗子。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不管他怎么努力,他早上一觉醒来,窗户总是关着的。他一次次怀疑,睡前开窗加上夜里复查,难道都是梦里发生的事儿?如果不是,那虞丽是怎么做到的?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可怕!她对他的一举一动明察秋毫,他却对她的所作所为懵懂无知。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充满了困惑。他总是怔怔地盯着她看,她有太多他所不能了解的了。她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

就连做爱时,他对她的困惑也未能消解。他盯着她紧阖的眼睛,心想,她多像一个无法破解的谜呵。或许是太三心二意,整个过程变得冗长、拖沓。汗水密密地布满了他的额头,屋里热得像个蒸笼。鬼使神差的,他微微侧了侧身,伸手探过窗帘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猛然间,他感到身子一颠,摔在了床上。虞丽背对窗帘,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顾零洲,你究竟想怎样?”

“什么怎么样?我不想怎样啊。”他有点懵。

“没神经病吧你?”

顾零洲瞪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的质疑。

“你对我究竟有什么不满?就因为那天在动物园里我生气了吗?你不知道那股尿骚味儿让我多难受!可我一直坚持着,陪着你逛了大半天!我一两周才过来一次,你就不能迁就我一下,把窗户关上?你喜欢闻屎尿味,就不能等我离开后闻吗?就算我一周过来一次,那七天里你还可以有五天尽情地闻啊,你怎么就连两天都不能等!你怎么就这么自私!”虞丽拉过被子堆在身上,深深喘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下:“你想想,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我对你要求过什么?别说房子,就连衣服也没让你给我买过一件!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我们志趣相投就好。可你呢?我不提要求,你就从没想过要给我什么吗?连关窗这么一件小事都不愿满足我?”

虞丽抽噎着,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滚落。

顾零洲慢慢地红了脸,汗水一层一层地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

“不是这样的”,他支吾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其实那气味没什么……夜里更没什么,什么气味也没有。”

虞丽不解地瞅着他,张了好几次口,才说:

“不是我说话难听,你真没毛病吧?你说过的,我是你遇到过的最知心的人,我也曾经认为,你也是我遇到过的最知心的人,我从来没跟谁谈论工作那么投机,可是,现在你越来越让我搞不懂了。你难道还想成为动物学家?想要我跟着也成为动物学家?你喜欢的,不能强制我也喜欢啊。别胡乱找理由了,其实,你不断开窗,只是想让我不舒服,想让我不高兴。很简单,你想折磨我!你知不知道,跟你在一起,我有多少夜没睡觉了?!我以为,只要坚持关窗,总有一天你会醒悟,会心疼我迁就我,可我想错了!”

虞丽湿漉漉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仇恨的光芒,有一把火随时要烧到他身上似的。不知道她那瘦瘦的身体里,怎么会潜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

“不是……不是这样。”顾零洲磕磕巴巴的。被虞丽这么一说,他也开始怀疑自己了--我为什么就那么想开窗?

“不管是不是吧,你对我来说就像一个谜。我喜欢你,可就是猜不透你。现在,我真的累了,不想猜了。”虞丽眼里仇恨的火焰被不断淌下的泪水熄灭了。

没有虞丽的日子,顾零洲仍旧保持着几周来养成的习惯,临睡时喝下足够天亮前一刻醒来的水,躺下后假寐一会儿,然后检视一遍窗子,天亮前起来上厕所时再检视一遍。不过检视的内容有所不同,现在,他是为了确认窗子关好没有。自从虞丽离开后,他一直关着窗子。他想试验一下,自己能否为了虞丽做一次彻底的改变。

顾零洲深感生活陷入了一团迷雾中,他既想看清去路,也在竭力回想来路。高考让他误打误撞地来到这座城市,毕业后到了现在的出版社,同时到了现在住的地方。快毕业那段时光,他总是惶惶不可终日,担忧自己无法适应学校外的世界--工作和生活,都让他紧张。然而,时间一天天催逼着他去面对。他在同学的介绍下找到了现在的住所,房东向他推介房子,说他可以天天免费看动物园了。他至今记得,房东的这句话给了他很大的安慰。那时候,他想起了年少时对动物园的印象,想起了自己曾有过的“动物学家”的绰号,以及要做一个“动物学家”的梦想。

回望近三十年的生命,顾零洲惊讶地发现,自己几乎没什么梦想可言。从小到大,他哪方面都不算突出,不会给别人留下什么特别印象。换种安慰的说法,也可以说他哪方面都还可以。进出版社做美编,并非他的梦想,只是他的第一份工作罢了。他适应了,并且喜欢上了--偶尔,他会误以为自己从来就喜欢这个。他几乎没想过换工作。那太危险了,他必定又会如快毕业前夕那样惶惶不可终日。算起来,“动物学家”算是他有过的唯一的梦想了。那么,他现在算是紧挨着梦想生活吧。

是这样吗?这就是我的梦想?好像,又不是。他站在紧闭的窗前,下意识地辨识着夜色中大象们巨大的身躯。他很少计划什么,也很少坚持什么,同样,很少思考什么。他的生活就是顺着一条不需要挣扎的轨迹往前滑动。高考、工作、租房,莫不如是。就连和虞丽在一起,他也有这样的感觉。他想,若非通过网络,他可能不会有勇气对她说那样的话。他本科时有过一个女友,也是在网上认识的。他们没有任何可以交流的话题,即便如此,他也没想过要离开她,直到她大学毕业后离开这座城市。他没和她一起离开,因为他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一个全新的城市。

现在,他想有所改变了。他不止一次回想起和虞丽生活的情形。他会想象着她的形象自慰,然后心里变得愈加空落落的;会忽然想起一些细节,譬如她的水草一样凉丝丝的头发滑过他胸口的感觉。他回过神来,看到窗外已是暮色沉沉,动物园里的树梢浮着一缕叹息似的橘黄色夕光。他感到茫然的生活被赋予了某种意义。他给她发短信解释说,他之所以那样做,真的只是想让她对动物园破除偏见。他并不是要把自己的理想强加给她--再说,动物园也并非他寄寓理想的地方--只是,很想带她去看看动物园里的大象,因为在大象边,可以看到他们的房子。他知道这是个听起来很难成立的理由,但他不知道除此还能怎么解释。她没表示相信,也没表示不相信。他以为她理解了他。他一次次问她什么时候能过来,她总说最近太忙,过一阵子再说。她曾说过,她住的是老师们的集体宿舍,不方便让他过去。现在,他真想去找她,看看她在自己之外有着怎样的生活。一个多月后,他再发短信让她过来,许久,她回短信说,我们分手吧。

顾零洲为这条短信困惑不已。他还以为他们之间的问题早解决了,一厢情愿地等着她什么时候忙完了过来。事实上,她可能并没那么忙。她可能一直在想,是不是要和他分开,现在,她想清楚了。必定是这样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又似乎有所憬悟。他反倒平静下来,仿佛一直在期待这个后果。后果明晰了,反倒容易应付了。

他打电话给她。第一次没接,他又打了一次,还是没接,他歇了一阵子,静静地望着窗外夜色沉沉的动物园,感受到内心的平静。他又一次拨了电话。她接了。

“为什么?”他一开口,还是问了这么十足多余的问题。

“我们不合适,你不觉得么?”她的回答同样多余。顿了顿,她又说,“除非你能有所改变--最起码,你能离开你的动物园吗?”

他沉默着。奇怪地沉默着。

“不愿意了吧?你宁愿离开我,也不愿意离开一堆禽兽!”

他听得出虞丽包含仇恨的语气。她一定恨透了他。这样的恨是怎么来的?

“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这样吧,过一阵子我过来一次,把我留在你那边的东西带走。你别误会,我不是舍不得那些东西,反正不是什么值钱的,我只是不想让你的新女朋友看到它们。”虞丽的语气里有着嘲讽的意味。

顾零洲握着手机好半天,迟迟未能反应过来事态如何急转直下的。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不答应她?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开窗了,离开动物园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但就在那一刻,他什么也没说。如果再来一次,--虞丽说,你能离开你的动物园吗?他能说什么呢?他发现,他可能还是一句话不说。他终究克服不了,又顺着那条不需要挣扎的轨迹往前滑动了。他拉开窗帘,一股想要推开窗的冲动在胸中鼓荡着,可那股力量在到达手掌前,莫名地消失了。现在,充溢着他的,是不要推开窗的力量。他知道,他已经适应关窗了。这多少有点儿讽刺。他望着黢黑一片的动物园想。

又过了一个星期,虞丽来了。是个晴朗的下午。顾零洲一直设想,两人再见面会是怎样的情形。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虞丽一进门就脱了外套,往手上呵着气说:“屋外还挺冷的。”已是初春时节,天气似乎并没转暖的迹象。顾零洲笑了笑,“那就别忙着脱衣服啊。”虞丽还是脱下了大红色的长风衣,随手搁在床上。她穿一件嫩黄色毛衣,令顾零洲心头一阵暖热。

“你这屋里味道这么重!”虞丽瞥一眼顾零洲,拧着眉头。

“一个多月没开窗了……可能有点儿”顾零洲红了脸,转身想要推开窗,又停住了。他觉得很尴尬,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合适的。

虞丽似乎也有些尴尬。很明显,她没想到会这样。她慢慢地舒展开了眉头,低了声说:“那我收拾一下吧,你做你的事,别管我。”

顾零洲目光温软的蛛丝一般粘在她身上。看着她收起她留下的拖鞋、内衣、镜子、毛绒熊、化妆品等小东西,同时,像往日一样收拾床铺、擦净桌椅,还拖了地板。为了不妨碍她,他不时挪一下位置,像一件多余的破旧家具,不知道该往哪儿摆放。她注意到他一直盯着自己,抬起头瞟他一眼,一瞬间,眼睛里闪过一点什么东西,又低下头去。“你做你的事呀,别管我。--我没打搅到你吧?”她异常客气。

她不停地在屋里走动,白皙的脸变得红扑扑的,不时抬起手背擦拭额头。后来,她干脆卷起了毛衣袖子。不过,不管如何仔细,屋子毕竟很小,不到一小时,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了。只是,那浓重的气味还在。

“要不,开一下窗吧?”她迟疑地看着他。

“你……能习惯吗?”他探寻地问道。

“还好吧,”她莞尔道,“透透气总比闷着好。”

他也笑了一下。一个多月没开了,窗子有点儿不大灵活了,他用上两只手才推开。霎那扑来的空气竟让他有点儿难以适应。这就是动物园的气味?他有些疑惑地想。

他们并排站在窗前。他看到她大大呼吸了几口气,带着动物园气味的空气。

“那我走了。”她轻声说。

他感到心头突地跳了一下。他攥紧拳头,又松开,再攥紧。她仍旧和他并排站着,并没有走。他鼓起了很大勇气,把手抬起,搭上她的肩头。他如同机器,扭过她的身子,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脸颊有着薄薄的初生鸡蛋似的温热。她怔怔地盯着他。他也怔怔地盯着她。她的眼眸深处闪烁着一点亮晶晶的东西,是那么……熟悉。这时,她轻柔而又坚决地推开了他。“别这样,”她轻声说。又扭动了一下肩膀,好摆脱掉他的手。一瞬间,他回过神来,不禁又想,他们简直是陌生人。这感觉像一道魔咒,再次牢牢地箍住了他。

“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她开始穿风衣。

“我带你去动物园里看看大象吧?”他忽然说,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在大象身边,可以看到我们的屋子。我们晚上去,就不会有气味了。”

她瞅着他,惊讶得张大了嘴。

“你让我说什么好……对你,我当真是无语了。”她果断地挎了包,“你那么想去,跟你以后的女朋友去吧。”

虞丽坚持不让他送,独自拎着包走了。他趴在另一边窗口,望着她走出自己这幢楼,一径走出小区,始终没有回头。不到五分钟,她的大红的长风衣如一束火焰熄灭在路的拐角处。他呆呆地趴在窗口,凝望着拐角那儿。那一束火焰似乎还燃烧在他的眼睛深处。即便闭上眼,仍能感觉到它在眼帘上熊熊燃烧。再睁开眼睛,他才确认,她消失了。他突然拔腿往下跑,一心想要追上她。他想,他应该和往日那样送她到地铁站的。他追出了小区,追到了动物园门口,放眼望去,地铁站前这一段路上已经没她的踪影了。初春的明晃晃的,使得柏油马路蜿蜒成一条波动的河流。他没再追下去,气喘吁吁地坐在动物园前的马路牙子上,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

不知坐了多久,暮色在马路上涂下他孤零零的影子。马路上尽是下班回家的人。他木然地站起,两眼茫然,不知是不是也该回家去。一转头看到了动物园的大门,不断有人往出走,快要闭园了,再有几分钟就不让进了。他毫不犹豫地朝大门走去。

他拐过曲折的路径,径直往大象区走。对这家动物园,他实在太熟悉了。可不知怎么,走了半天他才发现迷路了。他又回到了猴子们的假山旁。猴子们嬉皮笑脸地笑话他。他不理会它们,疑惑地望着来路,皱着眉,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好一阵子,他才发现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小心翼翼地继续朝大象区走去。暮色越来越重,树影越来越重。他仿佛走在无尽的时光中。看到大象的那一瞬间,他终于难以自已,感到泪水一再涌满眼眶。透过泪水,他看到了夕阳下正咀嚼着干稻草的大象们。此时,他莫名地觉得,它们不再是庄严和温柔的,它们赭红色的庞大身躯里,似乎隐藏着同样庞大的痛苦。

避过清园保安的视线,比想象中得要简单;在夜色的迷障和十来栋楼的迷宫里辨识自己的窗口,却比想象中难多了。他背靠大象们的围栏坐着,盯着一处黑洞洞的窗口,却总不能完全确定那就是自己的窗口。大象们在不远的黑暗中,它们在睡觉么?大象的睡眠时间很短,只有短短几分钟。如果它们做梦的话,可能都来不及回到家乡吧?这么想着,他想回去了。这儿并没想象中的特别,再说,初春时节的夜还是挺冷的。他出门时只没穿外套,瑟缩着,又望了一眼黑暗中大象们小山丘似的身躯,觉得自己就如一只受伤的动物,要回到自己的窝里去了。一路上,他觉得自己心里是那么柔软,那么孤独,又那么平静。走到大门边,他才发现棘手的问题:动物园的大门黑沉沉地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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