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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东:历史上最怕老婆的那个男人

 jiangnany 2017-09-13


这周我上《方山子传》。


苏轼一生写了11篇传记,其中一篇是《陈公弼传》,一篇是《方山子传》,方山子是苏轼的老友陈季常,陈公弼是陈季常的老爸。一家就写了两篇,苏轼真够可以的。


苏家与陈家既是同乡又是世交,苏轼工作的第一站就在陈公弼手下。但陈公弼对苏轼却非常严格,近乎刻薄。


苏轼年轻气盛,两人经常吵架。陈公弼曾经建凌虚台,求文于苏轼。苏轼写《凌虚台记》,直接讥讽陈公弼。“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


陈公弼也非等闲人,不易一字,吩咐上石,并且慨然道:“吾视苏明允,犹子也;苏轼,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耶!”


但苏轼与陈公弼四子陈季常,关系却还不错。毕竟年轻人有共同话语,还因为同乡之好。


陈公弼对苏轼的态度,据说激怒了欧阳修,正好陈公弼将他州馈送的公使酒,据为私有。欧阳修抓住这一点不放,陈公弼坐赃去职,抑郁而殁。


某种程度上来说,陈公弼之死,与苏轼或多或少有点关系。所以历史上有人猜想,苏轼被仇敌贬到黄州,实质上是假好侠使气陈季常之手来除掉苏轼。这虽然有点夸大其词,但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


苏轼被贬黄州,果真偶遇陈季常。孰料陈季常非但没有龃龉苏轼,反而力邀苏轼去自己家住了5天。期间,苏轼还写下一首著名诗歌,调侃陈季常。


某天苏轼与陈季常谈论佛教,半夜都不想睡觉觉。陈季常的老婆柳月娥,隔窗大呼……苏轼哈哈一笑,得诗一首。


龙丘居士也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


柳姓是河东望族,狮吼在佛家比喻威严,陈季常好谈佛,苏轼有意用夫人威严来调侃他。从此“河东狮吼”就比喻凶悍的妇人。


但柳月娥哪里凶悍?不是环堵萧然,妻子奴婢仍然有自得之意吗?


黄州期间,陈季常七次去探访苏轼,苏轼离开黄州,陈季常一直送到江西九江……兄弟情深。苏轼是在这个背景之下,为陈季常做传。

 

第一部分,写什么


学生分五个小组,自主起来抓住关键词翻译五段文章。我相机点拨和评述。


最后一组是刘洁。他翻译最后一段:“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与!”


我由此切入,问苏轼觉得方山子会看见这些异人吗?刘洁认为可以。因为方山子也是异人,与这些人志趣相投。我(苏轼)为什么不可得而见,因为我是俗人。


在方山子身上,最能打动苏轼的就是他的“异”。苏轼用惊叹的词,还用了四个反问句,都是表示耸然而异。


那么,问题就来了。传奇异人方山子异在哪里?


一是穿戴之异。“弃车马,毁冠服”,很可能还是“阳狂垢污。”“所著帽,方屋而高。”


二是生活之异。“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 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


明明可以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却选择“庵居蔬食”“环堵萧然”的生活。何苦来着?


三是行为之异。“不与世相闻”。苏轼戴罪之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方山子却邀其回家,一住就是5天。


这主要是方山子晚年隐居之异。而他的人生道路,少侠——壮儒——晚隐,均可窥见其异。


明明高官之家,应该求功名,但却“慕朱家、郭解为人”,仗义疏财、排难解纷,乡里之侠“皆宗之”, 特立独行,是为异。


“稍壮,折节读书”。人人都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他却“折节读书”。何为“折节读书”?就是降低身份读书,这又是一大异。


方山子少而侠、壮而儒、晚而隐的生活道路,一个“异”字,贯串始终。


作为一个隐士,肯定要放弃很多世俗的东西。那么与过去相比,方山子隐去了什么,没有隐去什么?


隐去了任侠使气。昔者以“一世豪杰”自居,张狂张扬,现在往来山中,而欲“人莫识”。


隐去了荣华富贵。方山子完全可以大富大贵,但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徒步往来山中。


隐去了儒家的汲汲功名。志向不能实现之后,立马隐居,不与世相苟且,不与世人虚与委蛇。


方山子一生悲剧,少而侠,自谓一世之雄,但仰慕的是朱家和郭解,这些豪侠能有什么好下场?


侠与儒本来都属于“士”,文者谓之儒,武者谓之侠。两者都入世报国、追求理想。


但不同之处在于,儒尚中庸,侠走极端;儒倡恕让,侠好复仇;儒重秩序,侠不拘礼义;儒反对武力,侠不避暴力。


尤其是游侠漠视礼义教化,以武犯禁,不肯随便屈居于人,统治者为了社会安定,怎么可能听之任之?从汉武帝开始,朝廷就打压武林中人,最终导致了武侠的没落。


宋朝实行文官制度,方山子走武侠之路,更加行不通。陈季常若“欲驰骋当世”,只有“折节读书”,然终不遇。这条路又走不通。


最喜欢豪侠,自认为一世之杰,但这条路走不通。折节读书了,“然终不遇。”一个“”字,无限辛酸;一个“不遇”,限感慨;一个“”字,其中有多少挫折?多少屈辱?多少眼泪?多少痛苦?多少绝望?


最终不得不隐居。这种隐居是不是彻底隐居,也很可疑,很可能就是渴望终南捷径。但宋朝的科举制度已经很完备了,不再从隐士中选拔人才。方山子所有的驰骋之志都被封死了,岂不悲哉?


方山子没有隐去什么?


其一是精悍之色犹存。这是方山子的侠气没有消磨,心里还有一团火,壮岁旌旗拥万夫。放下了功名利禄,但没有放下自己的英雄本色。这就是精悍之色犹存的原因。精悍之色就是侠者本色。


其次是戴着方山冠,这是追求古礼。《侍坐》篇中有:(公西赤)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孔子的回答是:“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古代礼乐治天下,宗庙祭祀等等,执法古礼之人,那是很了不起之人,这就是方山子的抱负与执着。换句话说,方山子儒的一面也没有完全消磨,他还有建功立业的理想。


真正的隐士应该彻底隐于大众之中,如一滴水融入大海。方山子既然希望人不能识,为何要戴那么高的帽子,为何要佯狂垢污?如此,既是不得志的无奈和愤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归隐并不彻底,这不仅是陈季常的悲剧,也是所有读书人共同的悲剧。


这是说方山子,那么作为旁观者的苏轼。面对陈季常的人生三阶段:任侠——儒仕——归隐。苏轼写什么,不写什么?


写陈季常任侠:“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


怎么写?有场面,有细节。


再写陈季常归隐:“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耸然异之。”


怎么写?有场面,有细节,有侧面烘托。


但对于陈季常的壮而儒,苏轼却用“然终不遇”一笔带过。为何不写?


不妨回顾一下,当陈季常看见苏轼,瞿然而惊:“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


老朋友仕途遭难,陈季常竟然不答,反而笑。


一个不写,一个不答,何也?


从苏轼来说,看到陈季常任侠,就是看到快意恩仇,看到陈季常归隐就是看到淡泊名利、洁身自好和超凡脱俗。


作为一个失败的读书人,苏轼不敢回顾陈季常的读书生涯,既是不忍心触痛陈季常的伤疤,也为自己计。陈季常的读书生涯,就是苏轼失败的读书生涯。苏轼深知失意儒者的悲痛,所以他不敢看、不忍看、不能看,也不想看。


陈季常“俯而不答,仰而笑”。“ 俯”是沉思,是想到自己的悲惨遭遇,“仰而笑”,则是沉思有悟,不就读书人的那点破事?其中有自得、有豁达、又放下、有苦涩、有同病相怜、有误落尘网、有不能忘却……


这太复杂了。正如刘洁同学所说,他看到的苏轼和方山子,就想起了林黛玉和妙玉。这两个人本来就是同一人。黛玉是没有出家的妙玉,妙玉是出家了的黛玉。


那么,方山子不就是隐居了的苏轼?而苏轼不就是没有隐居的方山子?


这样解释就有意思了。一般作传,写作者只是第三人称,不进入传主故事之中。苏轼直接进入故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仅是写方山子,也是写自己。以方山子的酒杯来浇自己的块垒。

 

第二部分,怎么写


提供根据宋史和方山子改写的《陈慥传》,请比较两篇文章的异同。


“陈慥,陈公希亮四子。字季常。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在岐下,尝从两骑挟二矢与苏轼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乃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轼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


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晚年皆弃不取。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徒步往来山中,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不与世相闻,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屋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及苏轼谪黄,过岐亭,识之,人始知为陈季常云。”

 

苏轼打破了传记文章的一般写法,沈德潜说,这是传中变调之文。苏轼也是一个异人,写作上也是异笔,以异笔写异人,成就异文。

 

且看他怎么异笔?怎么变调?


最大的变调是采用倒叙手法,不断制造悬念。


第一段用“少时”“稍壮”“晚”粗线条勾勒方山子的一生,点明“方山子”绰号来由,蓄势,已有传奇色彩。


第二段写岐亭邂逅,如此传奇异人竟然是“故人”,这是一折。


第三段采用倒叙手法,写“独念方山子少时”,重现方山子当年的侠士风采,与今日方山子形成对照,怎不无限感慨,这又是一折。


第五段插叙方山子家世,虽然富等公侯,却独来山中,不与世人相往来。这又是一折。时间上今昔交错,空间上穿插纵横,情节上一波三折。


还有一个变调就是传记要准确评价,不拖泥带水。但此文却极为含蓄,意在言外。


方山子为何舍弃公侯家世?其妻子奴婢还怡然自得,作者推测方山子一定有得?但究竟是何“得”,作者却避而不言。


最后一段,苏轼把方山子与光、黄间“异人”并提,再次使用问句,方山子可能会遇见他们吧?不做判断,引人遐想,意味无穷。


还有一个变调就是,把自己和传主糅合在一起。既是传人,也是转己。他人的痛哭中,有我喉咙的嘶哑;我的挥毫泼墨之中,有他人的眼泪倾泻。

 

第三部分,有何得

 

2013年,我班每个同学都给自己最好的朋友作传。我挑选了一篇。陆蓓蓓给闺蜜黄丽云作的传。后两个闺蜜一同考入南京大学。大家比较一下,这篇文章与《方山子传》相同之处 。  


黄丽云传

陆蓓蓓


黄丽云者,沙洲县三兴人也。尝终于屈平《楚辞》,乃号为天问,以表高山仰止之情。余亦自号九歌,以相娱乐。丽云与余同窗一年有余,然二人性情大类,虽一二春秋,而相亲甚厚。


丽云身娇玲珑,彼行路之状异于众。常摆手翼于后,每站定,啾啾鸟语,珊珊可爱。或面吾,脸骤大若银盆,吾常吓退数步。彼知吾惧怖,以后多吓吾,吾见多仍怪之,彼大笑。实不知吾乃特意为之,引彼为笑耳。


丽云尝自语其人曰:“眼热心冷。”余实不然。吾常穷于作业,每百思而不得其解者,莫之难者。是以丽云循循善诱,教予不厌其烦。吾学有进者,多赖丽云之助也。


吾大胃口,每餐毕,腹果然,然一二时辰,面有饥色。丽云察之,慷慨与吾面饼。


吾尝怪曰:“汝饱乎?安能多遗吾?”


丽云莞尔笑曰:“吾乃神人也。岂不闻‘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吾修辟谷方术,不同凡人也。”


吾闻之愕然,既而大笑。彼之善心与抽风,于此可窥一斑。


吾长彼一岁,然其心思之缜密,才思之敏捷,吾辈不可及。丽云善作文,议论尤甚,常多于师长。


其文约,其词微,隐大道于细末,读罢拍案而不自禁赞曰:“真乃妙文也。”彼素自谦文粗陋,理无以发,实过之。


丽云察物入微,常倚窗凝神,若有所思而有所得者,随笔录之。顾其为文,实真情流露,不矜不矫,无怪乎能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红楼梦》者,古今第一小说也。《红》之言曰:“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其天问之谓也?


弘一法师临寂言:“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适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人生能得一知己若丽云者,不亦乐乎?

 

苏轼写方山子,抓住他的“”来写,写方山子绰号;精选少而侠、壮而儒、晚而隐人生三个阶段;重点写了“少而侠、晚而隐”的两个场面,注重细节描写;突出了方山子的精神气质、灵魂香味。


陆蓓蓓写黄丽云,抓住黄丽云的可爱落笔,也有绰号,一个是天问,一个是九歌。


精选生活和学习两个片段,有场面,有细节。


生活细节,尤为动人。“常摆手翼于后,每站定,啾啾鸟语,珊珊可爱。或面吾,脸骤大若银盆,吾常吓退数步。”


学习方面,丽云尤擅议论,细节为“丽云察物入微,常倚窗凝神,若有所思而有所得者,随笔录之。”


最后再解释天问来解释丽云其名,再用弘一法师的“天问”来概叙友情,余味无穷,突出了丽云的香魂香味。

 

要而言之,如何写人?


一是聚焦人物特点;二是精选人生片段;三是描写场面细节;四是突出有趣灵魂。


情怀  热血  能量

只为苍生说人话     不为君王唱赞歌

但书人间善与恶,哪管湮没与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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