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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长墙下:苍穹与意志

 日牙 2017-09-14

1961 年 8 月 13 日,当柏林人一觉醒来,柏林墙切割了东西方。柏林墙日后成为苍穹之下最富历史寓意的涂鸦长墙,诗人韩博从话剧《Shoppen and Ficken》来反观柏林墙倒塌前后……

西柏林一侧的墙面上已浮出形形色色的涂鸦,既有对禁锢的嘲讽,也有对隔绝的咒骂。然而,这道以制造恐惧的力量加持的虚构终究在墙内有效,据说在柏林墙挺立的年代,东柏林一侧的墙面始终是一片空白,一片沉默。

柏林墙最著名的涂鸦《兄弟之吻》


如果没有墙,也就没有涂鸦,涂鸦终究代表着反对墙的意见——这是一种黑格尔式的辩证关系。


1961 年 8 月 13 日,当柏林人一觉醒来,发觉这个城市已被一分为二——东西柏林之间所有路口均被封闭,一道 40 多公里长的铁丝网沿着苏联占领区的边界被匆匆布下。临时性的铁丝网不久即被“永久性”的混凝土高墙所取代——至少在当时的制度梦想之中,它看起来似乎是永久的——绵延长达160 多公里,彻底将东西柏林隔离为两个世界。这一发乎冷战对峙状态的超级装置,仿佛一件观念艺术作品,意在展示一个德国与另一个德国之间的辩证关系。其中较为“理想化”的一个,出于塑造完美系统的渴望,试图将统一性强加于高墙之下已被裹挟入螺旋式上升与波浪式前进的洪流之中的每一位怀有缺陷并难以驾驭的对象。


这一堵充任政治隔离设施的人造山峦,正是作为欧洲意识形态分水岭之“柏林墙”。德国的邻居,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曾经感慨:“许多欧洲国家的居民直到 20 世纪中叶才痛苦地意识到,复杂而又晦涩难懂的哲学著作对他们的命运有着直接的影响。”柏林墙便是抽象的哲学著作影响具体的个人命运之物。它试图阻止不理解或者不服从于哲学著作的东德人逃往“非理想化”且必将被历史的车轮碾碎的“昨日世界”。1949 年至 1961 年间,大约有 269 万东德人通过东西柏林之间的 81 个通道逃向西部,东德流失了近 1/6 的人口。有鉴于此,拥有历史合法性的柏林墙必须成为保证历史的辩证能够吻合逻辑地无情运动的孔武机器。历史不是请客吃饭,柏林墙必须成为一只捍卫哲学的牢笼,必须设施齐备。除了作为观念艺术的高墙,它还必须拥有货真价实的碉堡、瞭望塔、铁栅栏、警犬桩、壕沟和巡逻通道,它必须足以防御汽车与坦克的冲击,必须足以制造高墙之下的沉默


沉默无法否定自由,但足以创造气氛,一如阿道夫·希特勒借用广播、电线与高音喇叭创造气氛。柏林墙可被视为僭越的典型存在。“上帝死了”之后,僭越者试图取代绝对实体的工作,受造物试图甄别受造物。然而,柏林墙只坚持了 28 年,那就是它的“永久性”的真实期限:拥有权力的受造物强加于无权力的受造物的意志与后者的意志之间的张力与契约的破裂。1989 年 11 月 9 日,聚集在高墙两侧的人群开始动手拆除牢笼,守卫东德边界的士兵无动于衷。也正是在那一天,民主德国宣布开放边境。次年 10 月,分裂 45 年之久的德国重新获得统一。


柏林墙倒下的一瞬间



柏林墙同样源自于一种“自由冲动”——如果依照尼采的哲学逻辑阐释——源自于“权力意志”强加于现实的虚构。不过,这道虚构立出未久,西柏林一侧的墙面上已浮出形形色色的涂鸦,既有对禁锢的嘲讽,也有对隔绝的咒骂。然而,这道以制造恐惧的力量加持的虚构终究在墙内有效,据说在柏林墙挺立的年代,东柏林一侧的墙面始终是一片空白,一片沉默。


柏林墙被拆除之后,许多人将绘有涂鸦的墙砖带回家中收藏,作为对于一段特殊历史的纪念——那是一块映照 20 世纪的镜子,映照着基于残酷社会实验的虚构如何驾驭现实,尽管那一幕虚构未能久长。1996 年,我在上海结识了一位德国乐手,鲍里斯,我们经常一起喝啤酒、下苍蝇馆子。他是个不错的鼓手,正在为我新写的戏剧《群众》设计音乐,并准备率领一帮学生现场演奏。鲍里斯——不,还是依照当年剧组赐给他的那个接地气的中文名字来称呼吧——“鲍鱼丝”,他告诉我,自从柏林墙被碎尸万段,一夜之间,遗体洛阳纸贵,除了德国人,外国人也希望能够带走那段历史。他的朋友们捕捉到了商机,拾来别处水泥,伪造冷战尸身,甚至将其纳入玻璃棺椁,题上英、德双语——“柏林墙,生于 1961 年 8 月 13 日,死于 1989 年 11 月 9 日,享年 28 岁”——脱手于有心收藏的游客。


2003 年,在柏林,我并未遇见鲍鱼丝,但不时与开愚聊起他。开愚看过《群众》的演出,也在自己的课堂上碰见过他——回到德国之后,这位腼腆的俄国移民后裔继续混在大学里打发漫长的人生。鲍鱼丝乐于自称卫慧的男朋友。他们混在一起的时候,那位复旦师姐刚刚毕业,至少还要等上4年才能走红,才足以煽动渴望情欲与物质的年轻人“像卫慧一样疯狂”,爆发出“蝴蝶的尖叫”。鲍鱼丝沾沾自喜,但《上海宝贝》中的德国人形象与他相去甚远,甚至没有半根毛的关系——那是一位跨国企业的职业经理人,“春天的故事”期待的全球消费主义世界的浪子班头。而鲍鱼丝呢,借用 20 年后中国的流行语来说,实属不折不扣的屌丝。他应该认识到这一点,太平洋西岸的年轻的胸脯下面起伏的“权力意志”,绝非仅仅与性有关,“疯狂”与“尖叫”如果仅仅出于一种生理反应,那也委实低估了生活在天翻地覆的社会变迁之中的宝贝们。


汉斯·康拉德·舒曼,历史上最著名的东德翻墙者之一。舒曼从东德士官学校毕业,志愿到柏林服役。1961 年 8 月 15 日,19 岁的舒曼在柏林墙执勤,因为刚开工 3 天,墙只是一道低矮的铁丝网。在听到西德人高喊“来吧,奔向自由”的呼喊后,他跃过铁丝网,坐上一辆西柏林警车,成功投奔自由。摄影师彼得·莱宾刚好拍下了他跃过铁丝网的一瞬,这也成为冷战的著名象征。



年轻人总是自相矛盾:一方面急切于对权威和传统表示反叛,另一方面又盲目于追随最新款的“领导者”——那些处于自我加冕过程中的“权威”。无论“领导者”扮演的是极权社会原生的“民族英雄”,还是跨国资本主义遣送的“普世使节”,都是填补年轻人空虚的兴奋药丸,足以蛊惑其牺牲自己的青春,自缚于狂乱的意识形态或是乔装的本能冲动,并将支离破碎的信息与力比多的混合之物引申为确认自我的世界观。


纳粹党掌握了年轻人的这种矛盾心理,一如彼得·盖伊所揭示:希特勒扮演的“领导者”虏获了在社会人口中越来越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成员——到处乱闯的年轻人。崇尚暴力却又懂得利用“民主程序”的纳粹取代了“没用的”魏玛共和政府,成为年轻人的代言人年轻人则努力攀附于英雄崇拜,“没有英雄他们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无所适从,但他们从来不了解什么是困难、什么是危险,以及什么是现实的冷酷法则”。由于精神和经济的需要,年轻人投向反知性的行列,他们喜欢被训练,然后随时准备为命令他们的人效命。接下来,就是众所周知的“第三帝国”的出现,正是这样一批年轻人,从勃兰登堡门出发,走向非洲,走向苏联,走向死亡。


柏林墙倒塌之后,年轻人转而崇拜“普世使节”。这位陈旧而崭新的“领导者”来自于金融投机的全球资本主义秩序。他似乎更有能力席卷一切,从纽约到伦敦,从柏林到上海。他不仅引诱上海的宝贝即便在滥情感伤的“尖叫”时刻亦不忘精明而谨慎地计算——这才是真正的“疯狂”,也迫使德国的年轻人重新思考似乎本应属于百年之前的问题,一个依然迫切但依然无法解决的问题:上帝不再存在,机器及其创造之物对人的威胁。


戏剧《购物与购爱》(Shoppen and Ficken)海报



2003 年,我在被华人称作“裤裆街”的选帝侯大街的莱宁广场剧院,观看了一部果真与裤裆有关的戏剧——《购物与购爱》(Shoppen and Ficken)。剧本并非柏林原产,而是出自英国作家马克·雷文希尔(Mark Ravenhill)之手,但由德国剧团演绎:一伙年轻演员,吵吵闹闹呈现出属于 21 世纪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这种烦恼几乎是全球化的,关乎金钱、关乎俯拾皆是的性,以及几乎不可能的爱。


剧场是半圆型的,墙上直接抹着水泥。舞台是长方形的,不在剧场中央,而是从一个角落(姑且称之为西北角)向观众敞开,背倚呈直角的两堵布景墙,观众区域在舞台的东面和南面。演出开始前,剧场里已经响起了电子乐,节奏沉重,色调灰暗,一点一点打磨着观众的情绪。舞台布景非常简单,就是一间因为年轻所以邋遢的公寓内景:一张长沙发,一台笨电视,地毯上散落着几十盒情色录像带,墙上有门有窗,壁纸和地毯非常肮脏,渍迹斑斑。


突然一声大叫,演出开始,窗外灯光骤亮,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从门外冲了进来,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吵吵闹闹,摔摔打打……原来这是三个好朋友,同居一室,不分彼此,可其中一个小伙子却要搬走,另外两个非常生气,极力阻挠,却无效果。瘦高个夺门而去,矮胖子和小姑娘陷入哀伤。


灯光一切,忽然到了下一场,表演区转到房间前的过道里,与观众近在咫尺。小姑娘决定找个工作,就去剧组面试。导演是个瘸腿光头党,声色俱厉,吓得小姑娘一个激灵接着一个激灵。他对小姑娘的表演很不满意,要求她脱掉上衣,结果小姑娘的胸部滚下两包小食品。导演非常生气,因为他讨厌小偷,小姑娘也承认她没在超市付过钱。但当她脱干净上衣,露出并不丰满的胸部,开始笨拙地表演莎士比亚戏剧的时候,导演却被打动了,掏出手帕,委屈地啜泣……然而,表演的成功并未帮她赢得那份工作,她不符合导演的世界观,最终还是得滚回家去。


瘦高个是个同性恋,他找到一个男妓买春。男妓却爱上了他,用自己的钱给他买衣服,还在试衣间里为他吹箫。与此同时,小姑娘和矮胖子却想尽办法找钱,他们上街兜售毒品,在家里提供色情电话服务,忙个不亦乐乎,却收获无多……瘦高个衣冠楚楚,带着新男友回来看望旧相识,没想到矮胖子和男妓大打出手,原来矮胖子也爱着瘦高个,他早就想向瘦高个贡献出自己的身体。后来三个男人玩起了一个“游戏”,男妓被蒙上眼睛,矮胖子与他做爱,中间再换上瘦高个,小姑娘在旁观战。光头党再次出现,作为叙述者说起男妓为什么会以做爱为工作,因为他从小就被继父强奸。他的叙述与瘦高个的表演逐渐对位,当他说起“那玩意就像刀子一样”的时候,瘦高个忽然举起一把刀,一下一下戳向男妓的下身,鲜血溅了满墙。男妓先是痛苦地惨叫,然后是苦笑,最后失去知觉,如同死去,也许这正暗示着从前的那个他从那时起就真的死亡了,后来的他只不过是行尸走肉的商品兼售货员。


剧情的最后一部分,屋子里的年轻人们被男妓的死亡吓懵了,只有光头党肆意地大段独白。这个家伙在剧情中始终作为社会的强势人物出现,不仅在第二场就厉声呵斥小姑娘,而且还曾经在矮胖和小姑娘的家里,强迫他们陪他一起看枯燥的提琴练习录像带(他自己则感动得抽泣不已),离去时还用手提箱砸死了冒犯他的狗。他讨厌弱者,始终用强悍的声音震慑着其他的角色,在最后的独白中,他的口气与所有冒充上帝的独裁者如出一辙,宣布世间第一要义就是“金钱至上”!演出结束之际,他带领其他演员,连连向观众抛撒钱币——当然,那只是道具,但正是剧中社会的“世界的光”。


《购物与购爱》触及了德国统一之后的诸多社会问题:经济不景气,失业率高涨,同性恋的流行,毒品泛滥,青少年团体的身份认定,消费主义文化的大行其道以及对它的反感……在这个戏里,购物是性感的,而做爱是工作。购物不单单是买衣服、买食品、买情调,更是买情色、买快感、买逃避。而做爱呢,也有买卖双方,如果你是卖家,那么就要遵守客户至上的游戏规则,专业的问题专业对待,尽力满足客户的一切需求,用自己的商品,帮助客户借快感逃避现实。


该剧的英文版本在英语国家上演的时候,被迫要把标题修改得委婉一些,因为正派人士无法忍受这种粗鲁,并认为这是猥亵,于是它常常被文雅地叫做《购物与……》。即使在对多元文化颇具容忍力的美国城市旧金山,魔法剧场在宣传该戏的时候也不得不讳称之为“Shopping and F**king”。在这一方面,还是柏林大胆,毫不避讳地采用了原标题,不仅抓住了观众,而且从一开始就对消费主义文化提出了刺耳的批评。



《购物与购爱》的前半部分诙谐轻快,对话充满讥讽,角色行为笨拙而不乏笑料。这种笨拙并不是为了表现滑稽,而是源自社会“失败者”的种种拘谨与不自信,被演员刻画得充满质感,并打开了通往惊讶的一扇门——观众只要向门里一瞥,就会发现一个正在腐烂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社会价值由单一的对“成功人士”的信仰所决定,不成功的人毫无希望。该剧沉重的元素集中在后半部分,前半部分的幽默在后半部分逐渐推演成苦涩,那些起初看起来如同白痴、引人发笑的角色其实正是社会弃儿的标本,足以引起每个人的震惊。观众的欣赏心理也从一开始的旁观、猎奇与解闷逐渐过渡为提问、思考与质疑。


促使观众跳开定势心理、引发思考的,正是布莱希特倡导的间离效果。导演将它处理得非常自然,毫无片面追求形式的生硬之感。实际上,从第二场小姑娘求职开始,间离就已经出现。光头党的角色既是前面剧情的延续,又可视为宣布成人社会游戏规则的“说书人”。而且他们二人的表演区在观众区与主要表演区之间的狭长过道里,一部分观众入场时就走过这条过道,也暗示着观众应该跳出剧情进行若干思考。随着角色的增加,小姑娘也开始跳出剧情,临时充当“说书人”的角色。不过,她向“说书人”的角色过渡是不露痕迹的。她先在“小姑娘”的角色中拿起话筒唱歌,而后就在瘦高个与男妓的戏中变成了拿着话筒的“说书人”,用唱词对主体剧情产生间离。她的“说书”对年轻人非常具有亲和力,因为完全是电子乐式的,而且又唱又跳。在男妓与矮胖子争宠一场,他们为了博得瘦高个的欢心,相互展示魅力,干脆走出舞台,跳到台下男观众的腿上,还与观众对话,甚至引发了一位曾经生活在东德的老年人意味深长的一席话,“现在我们把什么都忘了”……引得观众一阵唏嘘,从另一个角度开始思考剧中的年轻人(或是自己)为什么会失去生活的根。后面几场的“说书人”都是光头党,他与剧情同时出现,不仅是剧情的参与者,也是叙述者,并通过独白将剧情推向最高潮与结局。在独白的过程中,也许他是为了提醒观众,再度跳出剧情,厉声呵斥音响师,命令他关掉音乐,以便所有人都能听清他的强者之音。


我喜欢剧中的每一位演员,他们勇敢地暴露自身的脆弱。也许对于他们这一代德国人来说,真的是未来尚不明了,过去早已断裂,这是一种文化上的切肤之痛。当自身的历史被一再否定的时候,他们无所依托,只能要么接受美国式的消费主义文化,要么做一个彻底的失败者。演员们将失败者身上的懦弱、偏执与灰心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同时又呈现出他们真挚的爱。可是,这份爱在商业社会却是多余的东西,结果只能使他们更加失败。演员们就像一群医生,把我们习惯掩饰的东西,鲜血淋漓地剖出来,强迫我们正视。


在表演细节上,有许多自然主义成分,把剧情中的恶心、刺激等感受直接传达给观众。比如舞台设计中的那些污秽之处,一下子就打开了观众的感官触角,并开始思考“如果我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将会怎样”。演员们在舞台上真的呕吐,然后随便找东西来擦,结果把地毯弄得更脏;男妓从试衣间里走出来,将一口看起来像精液的东西吐在地上;男人们表演造爱的时候,毫不在意观众看清他们的阴茎;瘦高个亲吻男妓,结果搞出一嘴血迹……所有这些都近在咫尺,就像发生在自己的房间里。这些细节不仅与台词一样充满讥讽,而且刺激着观众进一步打开更多感官,解放禁忌,蜕去在社会仪式中为了自我保护而形成的僵硬外壳,进入内心剧“场”,直面真实经验,对自我与社会的关系进行新的思考与判断。


整个晚上,我觉得布莱希特就坐在我的旁边。柏林墙虽然倒了,但在许多人心里,它的幽灵依然矗立着,后者疑惑地注视着那些非此即彼的选择:这边还是那边,哪一种更糟?



德国艺术家克里斯托夫·鲍德尔(Christopher Bauder)曾经试图重建柏林墙,再度把柏林一分为二,那是 2003 年。根据鲍德尔的计划,将在 3 年时间里按照柏林墙原来的路线对它进行重建,总长度为 46 公里,墙体的材料将采用特制的白色纸板。新墙会比前东德修建的柏林墙长 2.9 公里,这是因为修建过程中要绕过很多当年还不存在的房屋。鲍德尔也将邀请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在新墙上涂鸦。但为了和推倒之前的柏林墙保持同样的面貌,东柏林一侧的墙壁将被禁止绘画。为了不妨碍柏林的交通,设计方案规定,通过道路的墙体全部被架高,以保证车辆能够从底下通过,而在波茨坦广场不修建新墙,只是借助气球把一个大屏幕吊到空中,屏幕上显示的就是当年的柏林墙的原貌。重建工程计划在 2006 年世界杯开始前一个月完工,新的柏林墙将被保存两个月,世界杯决赛开始前一天,人们以付之一炬的方式重新将大部分墙体推倒。鲍德尔“希望通过这样一条意义深刻的途径来提醒现在和未来的人记住历史。墙不只是一种物理的存在,它还无形地留在我们心中”。


实际上,即便没有鲍德尔的鸿篇巨制,柏林墙的痕迹业已有形地保留在了这座城市。我第一次发现它,是在柏林墙博物馆左近的街区,那里居然完整复刻出当年美、苏驻军之气氛——弗里德里希大街的查理检查站,一边是美利坚国旗高高飘扬,旗杆下哨卡连着沙袋垒就的战斗工事;一边是苏军肖像巍然耸立,与资本主义针锋相对,近在咫尺,恨不得鼻尖抵上鼻尖。苏军像下,街角折处,有一座四重大厦,底楼是个咖啡馆,曾为“自由世界”艺术家流连之地——只有到了那里,才能与社会主义贴得最近。而在两军对垒之街边一侧,人行道上,铺出一条断断续续的浅色标识,却正是柏林墙故址。故址旁边的墙头,挂出若干墓碑般的钢筋水泥残片,不乏裸女、白鸽之类的涂鸦题材。其中一幅,裸女乳下腹地勾勒出德国山河。我猜她正是被宙斯诱拐的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她身下的蓝色,便是地中海。海上探出牛头一只,白牙呲然,不是诱拐者的化身又是何人——所谓文明,不过是野蛮与非理性的无心插柳。



更多涂鸦立于施普雷河畔,那里存有一道长及千米的残墙。墙体东西两侧,表面皆有涂鸦,风格截然不同:西侧多为兴起于纽约的字体图案,挨挨挤挤的尽是自发创作;东侧却是一幅接一幅大型主题壁画,由 21 个国家 118 位不同风格的艺术家绘制于 1990 年。那一年,正是“自由世界”的潘多拉魔匣开启之年:冷战结束,两德合并,波茨坦协定失效,盟军管制解除,货币统一,银根紧缩,难民潮汹涌,犯罪分子猖獗,失业率上升,新纳粹复苏……那些在前东德时期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涂鸦构成了“东边画廊”——这不是玩笑,也不是戏称,“画廊”的网址就写在起首处的残壁上。“东边画廊”可能是这个世界的苍穹之下最富历史寓意的涂鸦长墙,它已经成为一道关于意志的城市地标。



回忆、愿望与讽刺,多数“画廊”作品的主题集中于此。回忆常常灰暗至极,其中一幅,描绘上世纪 80 年代勃兰登堡门前之景况:长墙盈前,废地千尺,柏林之轩昂象征,灰溜溜地沦作边缘弃处。另一位艺术家则利用墙上缝隙,绘成二人共读一报,但纸上标题,却因缝隙/边界之隔,红黑有别,互为颠倒。


柏林墙高,不过二人相叠耳,远非人力所难逾越。墙下挨耐不过之人,以为勉力一跃,即可拼得“自由”。然而,恭候“逃亡者”的,常常是来自祖国的子弹。1961 年 8 月 24 日,墙下发生第一起枪击“逃亡者”事件,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截至 1989 年,共有 61 位“逃亡者”被枪杀。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人因越墙西逃而遭逮捕或受伤。有些涂鸦艺术家将回忆与愿望融合于浪漫,塑造出诸多关于“奔向自由”主题的作品。其中一幅灰黑的画面予我印象极深,暗夜中的高墙之下,一只手正奋力托举着一只试图跨越高墙的脚。而在另一幅颇富冲击力的蓝色画面上,柏林墙被洪水一般的人浪冲开了缺口,泥墙抵挡不住肉躯,那一张张击溃冷战禁闭的面孔,直如蒙克之《呐喊》。呈现类似题材的涂鸦,还包括和平鸽为铁窗中人衔来炸弹,玫瑰怒放于绽裂之高墙,汽车撞开铜墙铁壁,仙女携起男人飞渡,墙头爬行之人不幸失足跌下……



“东边画廊”中最具知名度的作品,甚至堪称“画廊”的“标识”之作,则是前民主德国领导人埃里希·昂纳克与前苏联领导人列昂尼德·伊里奇·勃列日涅夫“热吻”的涂鸦,两颗硕大的政治头颅纠结在一起,一个作势用强,一个欲拒还迎,同性之间如火如荼,影射出当年的局势。这幅讽刺性的画面上留下许多过客的“批注”,足见其的确戳中了集体记忆的神经。



墙上亦有一幅非常“古典主义”的作品,艺术家精心描绘出金色的画框,整个画面也是金灿灿的,泛滥着甜蜜的光泽,密林、浅溪间懵懵懂懂的男男女女,仿佛生活在古典世界的阿卡迪亚或是基督教世界的伊甸园,他们袒露着身体,祥和而自由——如果在中国,那个地方将被称作桃花源,但桃花源不允许裸体,只是一个秉承了礼义廉耻的小型农业社会而已。可惜这幅涂鸦画面剥蚀严重,诸多细节已难辨其貌,而且观众的参与意识甚强,总忍不住要上去涂鸦两句,进一步遮掩了原作。在一位女人的腹部,就写了这样一句话,“关键是在这里”,而后添一个箭头,指向阴部。


然而,当我在 2015 年重访“东边画廊”,所有的画作均已被修复,这似乎是涂鸦在这个星球上能够享受到的最好待遇。墙下游人如织,手持旅行指南赶来观瞻守护柏林的缪斯。


柏林还有一位活生生的缪斯,她是选帝侯大街上一位枯柴般的老妪。2003 年,她守在剧院门口,用自己的诗,换别人的钱,谁敢不给,便朗诵一顿严厉的臭骂。在经历了 20 世纪残酷的政治实验并进入同样残酷的计算机数据时代之后,我们的确更需要貌似愚蠢、迟缓而无用的缪斯,她们对于“不计代价获取国族富强”的民族主义或种族主义观念嗤之以鼻,她们总是游向时代“领导者”的反面,游向错或不对。然而,她们身上藏着一个又一个微弱的阿卡迪亚,她们能够以最小的代价实现一种个体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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