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言志,歌咏怀”,诗与歌是孕育于同一母体之姐妹。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多为西周时代采集自各地的民间歌谣。乐歌即是能吟唱的诗。我的诗歌创作,得益于时代与生活,也得益于古典诗词和民歌。我从前者获得精神与灵感,从后者汲取养料与形式。为我传道授业之诗师是徐迟;教我山歌唱民歌的“歌师”是农民诗人习久兰。尽管我数十年间跋涉过宜昌的山山水水,采访过数以百计的歌匠歌师,但真正参悟鄂西民歌者无人出其右。在鄂西山区,歌师之名望远超“九佬十八匠”!他们博古通今,嗓音特好,记忆超强,每位歌师皆是连唱三天三夜不重复的“歌篓子”。习久兰之所以从众多歌师中脱颖而出,成为诗人,皆因他推陈出新,借旧瓶以装新酒,使民歌贴近新时代。
1959年阳春三月,我慕名前往长阳拜访习久兰。在长阳“文化通”龚发达的陪伴下,我们从龙舟坪逆清江而上,过津洋口,登红岩垴,下三冲,便到了习家农舍。一声“稀客”,习久兰热情地拉着我们的手走进火笼边围坐“向火”,请喝瓦罐子煮的浓香茶;午餐吃的是吊锅子炖的腊蹄子和“金包银”的米饭,浓浓的山寨风俗,让我备感新鲜与温暖。
习久兰年长我两岁,中等个头,一身土布衣装束,给人以朴实敦厚的农民之感。但他眉宇间闪烁着智慧之光,谈吐中土语夹着新词,风趣幽默,常有歇后语逗得我们大笑。他只有小学文化,但很小就走进了民歌这所大学堂,咿呀学语时便随父母学唱山歌。少年时代曾追随多位歌师学艺,他思维敏捷,记忆力超凡,不仅练就了一副好歌喉,还可背唱数千首山歌。
长阳山歌多采用比兴手法,歌词语言通俗、生动、形象、入耳难忘;曲调形式丰富多彩,门类众多,号子高亢悠远,短歌优美动听。夜间他教我唱“五句子”。“五句子”之美之难在于歌,它实际上是在七言律诗基础上的一大发展。如“我唱山歌姐莫听,五句歌里无好音;句句不离郎和姐,离开郎姐唱不成。除非世上绝人情!”“李子没有桃子甜,桃子没有李子圆,去年六月亲个嘴,今年六月还在甜,新旧甜了两三年!”这两首歌本来在第四句可以结束,但在第五句画龙点睛般奇峰突起,进一步渲染升华了主题,这便是“五句子”之精华与难写之处。习久兰门口有一口堰塘,他又即兴唱起了“穿号子”:“门前一口堰,堰里莲花漩,阳雀来洗澡,喜雀来闹年。”这五言四句词叫“号子”或“引歌”、“丢梗子”;再配唱一首七言“五句子歌”,叫做“配叶子”,甲每唱一句“梗子”,乙则穿唱一匹“叶子”,相互反复穿唱,可见“穿号子”之难在于形式。一天一夜怎能学好山歌?启蒙而已。习久兰教我爱上山歌,学习借鉴山歌。随后,我经数十载采风,收集了两万多首山民歌,渐渐入门而吸其精华,获益匪浅。长篇叙事诗《金翅鸟》即是它的产物。
1960年5月,省群艺馆长、《布谷鸟》主编马希良老先生率“工农创作辅导团”来宜昌,他指定我和黄声孝、习久兰三人参加,在宜都红花套公社进行了为期一周的辅导活动。这次我真正见识了习久兰借鉴民歌、改造民歌而创作新诗的才华和真功夫!那首代表他创作艺术水平的《幸福想起党的恩》新民歌体诗作,便是那次写出来的,我至今熟记未忘:“日晒想起树遮荫,下雨想起伞遮身,口渴想起清凉茶,天黑想起指路灯。幸福想起党的恩!”触景生情,运用一系列贴切的比拟,唱出心底对党恩之赞颂。后来我熟悉了山歌,才知他的很多好诗句,都是从山歌“化”过来的,如“公社铺云我下雨”,“千山万岭共太阳”,“公社是水我是船”等。1961年建党40周年,宜昌地区成立献礼办公室,我具体负责两项献礼作品:一是《百里洲公社史》(集体创作);另一部是我亲自收集编辑并题写书名的《习久兰诗选》(内部印刷出版),也算我对歌师之答谢。 1965年10月,我同习久兰两人被湖北省推选为全国青年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因年龄限定在35岁以下,老黄未能参加),一同走进北京人民大会堂,参加了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代表大会,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大会又把我俩安排在一个房间,白天到我们房间采访的记者和约稿的编辑不断,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上海文艺出版社同我们签约了他的《大山里的歌》和我的《火辣辣的生活》两部诗集的出版计划,我们常长谈到深夜。会刊约稿,我们都写的是五句子。他写的是《山里人望天安门》:“隔山隔岭又隔音,隔江隔河又隔村,爱党红心隔不住,几回梦里上北京,醒来喜望天安门!”;我写的是《我唱山歌党定音》:“阳光铺路路千程,鄂西唱到北京城,公社给我好泥土,革命给我满腔情,我唱山歌党定音!”我和他的山歌同刊在《民间文学》上。
天意高难问,平地起风云。北京归来不到半年,全国掀起文革风暴,我们从高峰忽然跌入深渊,十年间我与习久兰仅一江之隔却难得相见,相思尽在诗中。1978年玉泉寺笔会,他应邀匆匆赶来,握手时始见他面容憔悴。三月后他便告假回家养病。他对我说:这次来主要是想同全省作家见上一面。这年秋天,他住进了宜昌地区医院,我闻讯赶去看望时他热泪夺眶而出,此时无声胜有声。我将几十元钱和一叠粮票塞给他妻子手中,物轻义重啊!
人生短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1979年9月11日,我正在五峰湾潭采风,忽接长阳来电:农民诗人习久兰病逝,我遥望长阳山水,不胜悲怆!在煤油灯下,我噙泪写了两首五句子作悼诗用电报发往长阳:
你是农民我是兵,同唱山歌上北京,灯下研诗鸡子叫,林中谈艺鸟心欣,清江长流此友情!
你是山中一颗星,升在诗坛亮晶晶,你无长阳无歌唱,长阳有你有名声!一代风流千古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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