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不可饶恕的查沃狮 | 周恺

 老鄧子 2017-09-20


  • 不可饶恕的查沃狮

  • 文 / 周 恺 

  • 选自《花城》杂志2017年第5期



周恺


生于1990年,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2012年发表小说处女作《阴阳人甲乙卷》,作品多见于《天南》《山花》《青年作家》《作品》《芙蓉》等杂志。2013年获香港第五届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2016年参与首届“Shanghai Project |上海种子”展览。  


四月一日


一个多月前,我搬到了公墓和火葬场之间的桉树林,这是地板厂种下的。我刚来的时候,遇到了几位伐木工人,用他们留下的废材搭了一间棚子。几天之后,我才发现日历搞丢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日子找回来,于是每天都瞅着火葬场的烟囱。奇怪的是,一个月,火葬场没有接过一单生意。

就在昨天,我还不确定现在是四月还是五月。

山下是滨江路,在午夜十二点之前,会有几辆货车经过,十二点之后,就没有车了,第二天一早也不会有,江边的水雾太大,夏天到来之前都是这样。江上有一艘船屋,住了一对夫妇。有个晚上,老渔夫起来撒尿,他顺着火光看到了我,他当时一定吓坏了。附近的农民在河滩上种了一些蔬菜,有时候,趁着夜色,我穿过寂静的公路,走下阶梯,用鹅卵石搭一个简易灶,烤食那些没有人照管的土豆。

在我离家出走的最初的一段时间,食物是最大的难题,带出来的干粮很快吃完了,等着我的是从未感受过的饥饿。我住在树洞里,肠子蠕动的声音格外刺耳。一场雨过后,我长了湿疹,溃烂的皮肤黏在树根上,我想,我会长成一株新芽或者树瘤。体温降下来后,我决定回城里碰碰运气。在一个三岔路口,我遇到了一条土狗,我们一前一后地走了很久。我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超市,营业员在睡觉,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又离开了。那条土狗一直跟着我,有时还跑到前面等我。我把它带到了竹林里,用藤条拴住它,然后回树洞拿出匕首和盐巴。我用竹壳生起一团火,它没有躲闪,反而亮出脖子,那里有一团洁白的绒毛,我放了它。等到火熄灭,我站起来,看到它在土埂上望着我。我在树洞边找到了一个鼠窝,是那种又瘦又小的田鼠,将它打理干净后,往鼠肚里塞佐料,再用稀泥包裹住,放进火堆烤,敲碎泥巴,就可以直接享用了。类似的烹饪方法,还可以对付麻雀、水鸭和偶尔偷来的家鸡。后来,我从涵洞下捡回了一口锅,才让饮食习惯回归了文明。

我也搬到垃圾房和烂尾楼住过,来到公墓附近,是因为这里能捞到一些新鲜的祭品。

今天,火葬场的烟囱终于冒烟了。下午,墓地响起了鞭炮声,我从一条小径穿过去,正好看见亲属离去的背影。我走到墓碑前,逝者是个天主教徒,卒于三月三十一日,墓台上放着笔和笔记本,像是教士掉下的。我想,今天应该是四月一日吧。


四月二日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害怕。

想起来挺可笑,我曾经很怕蝴蝶和飞蛾,尤其是花色的,母亲告诉我,它们翅膀上的磷粉会让人患上手抖病。那时候,我们住在山上,到了夜里,屋里的灯光会招来数十只飞蛾。它们贴在窗户上,我宁愿忍受夏季的炎热,也不肯推开窗户,我总是梦见飞蛾从缝隙钻进来,一只又一只,磷粉如雪花一样掉在我的床上和身上。父亲为我做了一扇窗帘,我将它拉上,睡了几夜安稳觉。我伤感起来,不知道飞蛾是否还贴在那里。我鼓起勇气,拉开窗帘,窗户上什么也没有,即便整夜都开着灯,也不见它们的身影。天气凉快下来,母亲做了一碟炒豆,那天晚上,我渴得难受,就起床到水缸舀水喝,一只昆虫在我嘴里扭动了几下,被我吞了下去,也许是一只蜻蜓,也许是一只蝗虫,但我始终怀疑,那是一只蓝色和紫色相间的蝴蝶。

我曾经也怕蛇。祖父丧命于银环蛇之口,他被咬之后,用开路刀剜掉伤口,敷上三叶青,将裤腿裁开,系在小腿上,走了五里路,才倒在灌木丛里。他们找到他的尸体已经是四五天之后,脸上的肉被老鼠或者穿山甲啃掉了,他们在原地挖了个坑把他埋掉。在那之后,他们撵山都会备上打蛇棍和蛇药。三伯则丧命于竹叶青之口,这种蛇的毒性小些,他在灶炉旁拿木柴时被咬,随手便把它打死了。蛇医给他开了些药,他服了半个月,伤口溃烂结疤,以为已经痊愈,但是到了下半年,他的体质越来越差,最后卧床不起。我们去看他,他握着我的手,他说,他打死了一条家蛇。他的死亡是缓慢且难以察觉的,呼吸与热量一点点散尽。峡谷里的猎熊户捕过一条幼小的过山风,他用笼子把它养起来,喂它吃泥鳅、老鼠和腐肉,过山风逐渐没了蛇性,他甚至把它取出来,陪一岁半的儿子玩耍。有一天,他在苞谷林守一头老熊,凌晨四五点,他的手颤抖起来,他把枪挎到身后往回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到家的时候,他看到蛇笼被打开了,女人躺在地上,儿子不见了。有人说他的儿子被生吞了,也有人说被叼到蛇窝去了。我没见过猎熊户,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真假。人在饥饿的状态下,是没有敬畏之心的,我住在树洞的那阵子,吃尽了周围的乌梢蛇,连蛇蛋都不放过。

在大瓦山,我还怕豺狗、山豹、獾猪、棕熊,这些家伙在这里很难见到,连刺猬和野兔都很稀罕。我倒是见到过一只臭鼬,它发现我之后,一个翻身钻进了地洞,我往里头灌水,等了半天也不见踪影,最后在十几米开外,找到了另一个洞口。臭鼬也是稀罕的。

住在墓地旁边,我还应该害怕幽灵。只有极少数人能看到它们,据说同真人没什么区别,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今天下午,我在道班的工棚搞到了点吃的,然后到墓地溜达消食。每块墓碑上都写有他们的出生日期,从一九○八年到一九九二年,我仿佛走过了一个世纪,最后我坐到其中一块墓碑上,等着晚霞铺到远处的山坡上。我清楚地看到,有些东西在下沉,另一些东西在上升,它们逐渐混杂到一起,又一点点散开。有一刻钟的时间,我感到很美妙,就像刚扎了一针,什么也不用想,我对着晚霞笑起来。死亡是幽默的。我想起六岁那年,母亲又怀上一个孩子,我正好到了该念书的年纪。我们已经没有捕猎指标,父亲每天把羊赶到草坡上,很晚才回来。一头母羊跑丢了,他谎称是被赤狐咬死,拿到指标后,他出去寻了几天,空手而归。他们开始争吵,吵过之后,父亲摔门出去,母亲说,他去日野女人了。她经常摸着肚子自言自语,后来,父亲借钱把我的学费交了。开学第一天,我起了个大早,刚打开门,就发现皂角树下有双发亮的眼睛,我赶紧叫醒父亲,两声枪响过后,那条赤狐终于到手。他把狐皮剐下来,拿到县城卖了,放学回家,我们饱餐了一顿。母亲躺床上,又在自言自语,她抱怨满屋子的臭味,抱怨再打一百头狐狸也不够。或者还说了其他,我忘记了,我只记得,父亲拿起枪,用枪托在她肚子上擀,她疼得直哭。几天之后,那个孩子就掉下来了,父亲把它埋到了皂角树下。秋天的一个周末,母亲坐在树下织过冬的衣服,我从门缝看到她放下织针和毛线,耳朵贴到地上,咯咯地笑出了声。


四月三日


今天,来扫墓的人多了起来,我去捡了几瓶二锅头和半包烟。洒了一瓶在板屋周围,又拿了一瓶到桉树林,一边喝酒,一边等着扫墓的人离开,好过去清理他们留下的食物。

吃饱后,我在吊床上睡了一会儿,酒精在胃里翻腾,也许喝到了假酒。

林子起风了,我听到脚步声,踩在落叶和荒草上的脚步声,既不走近,也不走远,起初我以为是护林员,侧身去看,只有斑驳的日光落在地面,也可能是野狗或者野猫或者耳蜗里的血流声。

酒精带着我进入一场梦境:撵山狗把母獾赶到了洞子里,我拿着猎枪追了进去,可是我没有找到母獾,当我刚跨出山洞,脑门正中一枪。我醒来后,胸口发烫,后背是一层层的细汗。

我从吊床跳下去,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山下停满了车,坟前站了一堆又一堆人。我坐下来,抽那半包烟,由近到远地看过去,猜测墓中人与他们的关系,没有人哭,所有人都在笑,仿佛在与墓中人开荤段子。

我还记得,父亲下葬时,他们启开棺材,让我再看他一眼,里面只有几件他穿过的衣服和一张豹皮,这是他一生的荣耀,棺材被盖上,往墓穴降。母亲让我哭出来,我就使劲眨眼睛,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死了。那一年,村干部挨家挨户没收枪支,父亲藏了一杆,双管猎枪被他藏在猪圈里。在他失踪前一天,他拴上门,在堂屋里一遍遍地擦拭它。他什么也没跟我说,但就是那个下午的场景,让我相信,父亲没有死。一年后,母亲和父亲的弟兄为他树了一座衣冠冢。我站在墓前,认为这只是父亲的伪装术,就像他打猎时在身上挂满枝条。

我又喝了一口酒。他们打扫墓台,摆上鲜花和祭品,然后一排排鞠躬。酒已经见底,我也许会喝死在这里。像是商量好似的,他们成群结队地往山下走,欢笑稍纵即逝,一种沉默与另一种沉默对峙。

父亲被宣告死亡后,幺伯来得更勤了,有时候带来一条野味,有时候什么也不拿,他让我坐到门外的台阶上。那年的冬季,我好几次看到一个人从迷雾中走来,蹲到土丘后面,我以为是背着猎枪归来的父亲。终于,他朝我走过来,我激动得快哭出来,我没有看到猎枪,也没有看到端着枪的粗壮的手臂,而是看到披着长发的幺娘。她用斧子劈开房门,幺伯正在拍打母亲肥大的屁股,斧子砍进了他的肩膀,鲜血溅到母亲的脸和乳房上,迅速凝固,成为她放荡的印记。父亲出走两年后,我们在一个深夜搬离了大瓦山。母亲一手提着木箱子,一手牵着我,一直走到县城,她才告诉我,我们不会再回去了。

最后一辆车的车灯远去,守墓人上来巡视了一圈,浇灭余下的火星,我走到那些下沉的东西和上升的东西的交界处。

接下来几天,我都不用再为食物发愁,但我不知道应该感谢谁?

……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