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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淑兰回忆录

 汉沽老潘 2017-09-26

​              张淑兰回忆录一 难 忘 家 乡(1930----1949)

​1风水宝地

​   我于1930年6月22日出生,河北省宁河县汉沽乡汉沽镇汉沽村就是我的家乡。虽然我在家乡只生活了十九年,不过占我这一生不到四分之一的时光,但是,无论走到哪里,却永远忘不了我那可爱的家乡。汉沽,有着重要的地理位置,它有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以及丰盛的物产。所以当1948年12月刚一解放,就从河北省划出,划归天津市,定为天津市特区。特区,到底特在哪里呢?请看:汉沽北靠京山铁路,汉沽火车站地处北京至山海关的中间地段。当火车还处在蒸汽机做动力的时候,每逢列车停在汉沽站,总要加一次水。所以汉沽站虽然不大,却被定为二等站,有的快车,也要在这里停靠。它还设有通往汉沽长芦盐场的铁路专线,定期有专门运送食盐的火车开往全国各地;这条专线还延伸到天津化工厂院内,另有专列定期将天化的化工产品外运。所以汉沽的铁路运输比较繁忙。汉沽南临渤海。相距12华里就是大海边,有名的长芦盐产地就在这里。长芦盐产量丰富,含碘量高。因为在生产过程中,提炼出卤和硝,所以长芦盐不苦,味道鲜美。而卤和硝又是重要的化工原料。大量的长芦盐存放在汉沽村南部的盐场。盐坨约有百余座,座座形似小山包,长芦盐场占去汉沽全村土地的三分之一左右。当时,除去边远闭塞的少数民族地区,几乎全国人民都食用长芦盐。渤海盛产鱼虾,海鲜种类齐全。汉沽还淡水养殖梭鱼、紫蟹,这些水产品直接供应天津、北京、唐山等附近各大中城市。而本地人的饭桌上,无论穷富人家,往往是鱼虾要比蔬菜多。汉沽西侧是蓟运河。当时河道很深,河面宽阔,两岸芦苇茂密。运河的源头在北边蓟县,下游直接流向渤海。长芦盐就是通过蓟运河源源不断地从海边运到盐场的。河面还有客运小火轮通航。从蓟运河出海口,货船可以驶达北塘、大沽、塘沽、天津等地。汉沽东靠冀东平原,离北方煤都唐山只有110华里。汉沽土地盐碱度高,可种植的土地有限,所以本地人食用的粮食、蔬菜大多从冀东平原运来。汉沽地处这样的位置和环境,有这么丰盛的物产,又有这么便利的交通条件,所以祖祖辈辈都视之为风水宝地,尤其是这里从没发生过激烈战争,也极少发生地震,可以说没有遭受过多少人为或自然的破坏,这是让当地人感到十分欣慰和自豪的。群众中多年流传这样几句顺口溜:“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除了北京,就属寨上”。(注:寨上是汉沽的繁华区,许多商业店铺都开设在那里)。汉沽有北方最大的化工厂:“天津化工厂” ,它主要以盐业的副产品卤和硝为原料,生产重要的化工产品硫化碱和泡花碱。听工人们讲,有的化工产品,还是军需品的原料,所以百十年来,天化这座国营工厂,虽然几经社会经济变革的冲击,生产却长盛不衰,如今仍然是汉沽工业的支柱产业,是拥有近万名职工的大厂。当时还有较大的洗盐厂(生产面盐)、砖瓦厂及两座较小的化工厂。所以汉沽虽为乡村,却有约百分之七十的人家,以做工收入为生,而种地和打渔的人家约占百分之十五,其余的就是商人、小贩、手艺人了……。因此当时的汉沽,既不象城市,又不象农村,而汉沽的人民,既有劳动人民的质朴,又有一定的文化修养。远在三十年代,就有了洋学堂,汉沽小学就是男女生合班的,由多位大学和高中毕业的洋学生出身的老师授课的学校。所以汉沽不土,也不洋,汉沽人生活的适应性是极强的。汉沽的大户是崔家,不但人丁兴旺,各支各户的日子也过得比较殷实。其中的欲善堂,可算汉沽首富。这主要是出了一位有技术专长的铁路工程师,收入颇丰。他家近支还出了一位铁路工程监理,人称“四监工”,仅他们两家就培养了八位大学生。而原国民党政府的税务总署署长崔敬伯,还是汉沽最早的大学生。也是当时独一无二的留洋(英)学生。这些大学生,好比现代文化教育和科学枝术的种子,深深地扎根在汉沽这小块并不十分肥沃的土地上,开花、结果,使汉沽不仅成为附近有名的工业农业水产品集散地,更成为方圆百里内,一片抢眼的文明教育的苗圃。除了三两位在外地任工程师等职务,留在汉沽的男女大学生们,成了科学技术和文化知识的传播者。个别的办了工厂,自任厂长和工程师,余下的全部成为汉沽小学高年级的教学骨干;有的还邀请到北平的男女同学,也来汉小任教。可以试想,一所乡村完全小学,先后竟有五六位大学毕业的老师长期任教,他们带来新的文化科学知识和教育思想,特别对破除陈旧的封建教育观念,对改进汉小的办学思想和方向,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一时间,他们成为汉沽广大青少年的楷模。他们那文雅的举止和谈吐,以及朴素又较洋气的大学生打扮,都成了好学上进的汉小高年级学生心中的偶像。所以当时的汉沽小学,虽然设在破旧的大庙里,而开设的学科齐全,教学思想先进,教者认真,学者勤奋,有着良好的学习氛围。它比周边所有小学甚至宁河县城里的小学都办得先进、朝气蓬勃。就连一般的汉沽人,有文化的也不少。青少年求学之风颇盛,一般中下等生活水平的人家,也都主动把适龄子女送到汉小读书。而全村的文盲和半文盲所占的比例比周边村庄要少得多。当然,这与当地工商业发达,求职就业的机会多,也有很大关系。汉沽人当时的生活习惯,除了农民和殷实户之外,大多不存隔夜粮。大多人家过日子,都是现用现买,所以早市非常热闹。家庭主妇们,清早到公厕倒完尿罐子之后(小户人家院内没有厕所),回家马上返身直奔早市,买米、买菜(或买小鱼小虾)、买柴……。当时人民当中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升米、个柴,胳肢窝夹一棵白菜”。这正是解放前和解放初,汉沽许多人家过日子的真实写照。那时群众中赌风很盛,特别到了冬天和正月,你随便走进一个院子,从前到后几层正房,多少间东西厢房,住户无论穷富,你总会碰上几拨玩儿纸牌的,还有打麻将的。有些生活并不富裕的盐工家属,因为迷恋牌桌,不及时回家做饭,以致辛苦半天、出去扛盐的丈夫归来时,家中却清锅冷灶,只好上街买点儿馒头、烧饼之类充饥,吃完了再去干活。汉沽的餐饮业也很火爆,各种小吃很多,夜里很晚了还有饭店营业。而能到饭店用餐的,那就大多是有钱人了。汉沽在旧社会,也有抽大烟吸白面儿的,但那是极个别人的事了。总之,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汉沽村虽不大(约有400户人家),却是一座城镇的缩影。他的特殊之处,可能就在于此吧!
                        
           
2 和睦家庭

 

1930年,我出生不久,爷爷就主持分家了。分到我爸头上的,只有三间穿鞋戴帽的西厢房,(即下边是砖,顶上是瓦,中间是泥土做的坯垒砌而成),和三百块大洋的外债。

当时我家五口人,爸爸名鸿勋,字国桢;妈妈姓刘,名桂珍。除了爸、妈和我之外,还有两位由前房妈妈所生的哥哥——学仁和学义。五口之家,没有固定生活来源,没有任何接济,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为了养家糊口,爸爸借债租了寨上王泰安的一副小滩(可生产三百担食盐的盐滩),雇工晒盐。每年年底,能从天津长芦盐务局领到一笔卖盐款,称为分红。款项多少,要根据当年的降雨量和降雨的时间来看年景,年景好坏直接关系到盐的产量。当年盐产量的多少,是决定分红多少的唯一依据。分下来的钱,除了交租上税和给工人开支,一年也所剩无几,还是入不敷出。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爸爸常年处在借债、还债、再借债的漩涡之中,疲于挣扎,很是操劳辛苦!特别是分家时分得的300块大洋陈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是,由于妈妈性情温顺,心地善良,对前房两个儿子视同己出,呵护有加,直到我八九岁了,也不知道大哥二哥和我非一母所生。我们兄妹三人亲密无间,两位哥哥对我关怀备至,疼爱得很,我与两位哥哥更是形影不离,言听计从。特别是我家两辈只有我这么一个姑娘,我打生下来,就是在全家上下,所有亲友亲切呵护中成长起来的。

当时,尽管家中生活拮据,而爸妈个人省吃俭用,爸爸不吸烟、不喝酒,妈妈从不舍得乱花一分钱。可是对待三个儿女,却总是千方百计照顾我们吃饱、吃好,穿暖、穿好,什么都是可着孩子,这与左邻右舍相比,我们哥仨是十分幸运的,我们的家是和睦温馨的。可以说,我们哥仨是骄生惯养长大的。

但是,身教胜于言教,爸爸的乐观勤奋和以诚待人,妈妈的心地善良和宽宏大量,深深的激励着我们,感染着我们,使我们从小懂得自尊、自爱、自强、自立,养成明白事理,不甘落后的性格。

与有些女孩不同的是,我是由两位哥哥带领,陪伴着长大的。平日上学,回家写作业,临考复习等,我们都是一块行动。学习中遇到难题,都是大哥或二哥耐心地教我解决。所以在我的性格中,即有女性的柔弱,又有男性的大度,没有一般妇女那种婆婆妈妈、小肚鸡肠、鸡生格斗……。无疑这是得益于两位兄长的熏陶,更是爸爸妈妈的言传身带。这使我的一生受益匪浅。

记得小时候,每逢大哥、二哥放暑假,常去河沟钓鱼、钓螃蟹;寒假总去河面溜冰,他们也常带我去玩。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1934年的初夏,当时我四岁,刚穿整裆裤,系着细细的背带。一天上午,大哥、二哥带我去汉沽小学西侧河边钓螃蟹,我在河边野花丛中揪喇叭花儿,这时,我发现裤带散了,我担心裤子掉下去,就一只手拿花,一只手提溜着裤子,招呼着向离着较远的两位哥哥求助,他们没听见,急得我掉下了眼泪。这时走过来一位中年男子,低头和蔼地询问我怎么了?他知道是裤带开了以后就帮我系上了,我很不好意思,也不会说感谢的话。当这人走了以后,我发现自己手上戴的银镯子只剩下一只了,丢的那一只,正是我揪着裤带那只手上的。

银镯的丢失,自然很可惜,我很担心受到爸妈的埋怨。但回家以后,并未挨家里斥责。只是银镯到底怎么丢的,什么时候丢的,到如今也是个谜。然而,此情此景,却是我小时候记事最早,印象最深的一件事。
             
                    
       
3 年关躲债

 

小时候的情景,印象较深的,就是每逢冬天,特别是晚上,又黑又冷(当时家乡没有电灯,更没有暖气)。妈妈总是把炕烧得热热的,临做完晚饭再烧一盆炭火,把火盆端到炕上,全家围着取暖,气氛十分温馨。可是当年关将近,各位债主又要上门讨债来了,爸爸招架不住,索性提前去了天津,一住十天半月。一边等着盐务局分红,一边躲避债主。这就苦了我那心慈面软的妈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是家中长期没有收入,真是拿不出钱来还债。每逢来人催债,妈妈总是满脸陪笑,心里愧疚,斟茶倒水,远接奉迎,远道来的债主,还要好饭好菜招待。好在大多债主,都是亲友或熟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有个别放高利贷的债主,就没那么客气了,可是见我爸爸不在家,我妈又是远近闻名的贤慧厚道之人,他心里再不高兴,也只是搭拉着脸,说三两句不客气的话,也就离去了。每逢这段日子,妈妈经常愁眉不展,强颜欢笑。我们哥仨,见妈妈这般为难着窄,艰难度日,都乖乖地听话。

大哥长我七岁,二哥大我三岁,他们见妈妈天天应付债主,十分不容易,就主动带我到对面屋去玩,让妈妈清静地歇一歇,不忍心让妈妈再为我们分心。大哥为了活跃家庭气氛,有时傍晚和二哥一起上街,拿出哥俩平时积攒的零花钱,买来花生、瓜子、糖果等小食品,用大褂前襟兜着往炕上一倒,然后就动手画上几幅画,每幅上有一只鸟,画完后一幅幅折上,从外面看不出哪幅是画眉,哪幅是麻雀什么的,然后就招呼我和表奶奶(我家的一位穷亲戚,常来我家帮妈做活计),一起坐到炕上,我们四个人就轮流猜测,你抓到的这幅画是什么,猜对了可以领到你想要的任何一种小食品(限数),猜不对,下次轮到你时再抓。大家又玩又吃,可开心了,有时妈妈也被我们的笑声所感染,看着我们玩。冬天尽管漫长,天气尽管寒冷,日子尽管艰辛,每逢回忆这段生活,虽然不免有些苦涩,但总的感觉,还是很温馨的。

直到春节就要到了,天津盐务局才会发下钱来,爸爸才高高兴兴地回家,还给我们每个人带来一件小礼物,给我们哥仨的,往往是学习用品,或是糕点之类,给表奶奶和妈妈,至少是一朵头上戴的绒花。爸爸主动还了该还的债务,全家过个舒心年。又轻松地过了正月。然后又一年周而复始,那些年,爸爸、妈妈就是这样照顾全家过日子的。
   
4年少之梦

 

我上小学二、三年级时,不知怎么的,特别喜欢看课外书,有很多字不认识,就跳过去看,然后再把前后意思串起来看,这样,一般也就能知道是什么字了,至少能明白它的意思。后来就慢慢地学着查字典,这使我多认识了许多字,也增长了不少知识。

现在认真地想一想,是谁影响了我爱看书的呢?最早我有一位很要好的女同学,姓王,一次去她家,王爷爷给我俩破了许多谜语,其中有个字谜是“西女门中市,言青山上山”,我俩猜不出,原来是“要闹请出”四个字,很有意思。我想:“王爷爷是私塾老师出身,连破的谜语都是字谜。这件事虽不大,但对我爱好广泛的学习却起到了促进作用”。

真正接触课外书,得从我小时候跟三婶作伴睡觉谈起,那时家中只有三间厢房,爸妈和我住一间,大哥、二哥住一间,后来又有了三个弟弟,炕上已经挤不下了,也很不方便。住在正房东屋的三婶,平时自己独自在家,三叔在唐山祥发海货店当帐房先生,几乎长年在外,三婶很寂寞,加上那时总闹贼,三婶一个人睡有点忐忑不安,就邀我每晚过去做伴。当时没有电灯,每逢睡觉前就点上煤油灯,三婶要看上一会儿书才睡。我记得最清楚的有《镜花缘》,《三侠五义》什么的,有时我也拿过来看看。什么女儿国、小人国的,很有意思,有些字不认识,就半拉咯叽地蒙着看。还有《西厢记》唱本什么的,三婶不让我看那些谈情说爱的书,有些书三婶看完后就收起来。我从小听话,不让看的我就不摸。最早接触课外书,确实是从那时开始的。

当时在汉沽,有书可借的人家不多,于是我逐渐地产生了一个愿望:“长大了当个图书管理员,想看什么书都有”,更主要的,我真想让人们与我共享读书的快乐,愿意有更多的人从图书中吸收丰富的知识,摆脱愚昧无知,至少也不至于孤陋寡闻。

这个处于萌芽状态的理想,果真在以后我24岁那年实现时,却成了我想方设法搞好图书管理工作的动力,也养成了我一辈子爱书、看书的习惯。

小时候我还有两个愿望,最高的理想是想上大学,上中文系深造,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想有丰富的文体生活,最好家中有架钢琴,自己边弹边唱,至少也要自己有个排球。上体育课打排球时,老师让我打中锋(那时是九人制排球)摸、爬、滚、打……,可带劲了,总也打不够。如果自己有个排球,那就可以起早贪黑地打,至少我可以一个人对着大庙的后房山练球,那长进有多快呀!可惜一只排球也要不少钱,到底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也没实现,更别说买架钢琴了。

结果,我的最高理想,也就是上大学中文系没有实现,最低的愿望也成泡影。然而当图书管理员的愿望却完全实现了。

我想,人活着总要有理想和愿望的,这样才有奔头,才有努力方向,干起事来才有劲,才会把握时机去争取,才会千方百计克服困难去实现。我想当个图书管理员的梦想成真,就说明了这个道理。
   
5  事与愿违

 

正当我努力学习,小学临将毕业,心里想着进一步求学时,一天晚上,爸爸亲切地和我谈心,说根据咱家经济情况,只能供你或你二哥一个人读中学,你看谁上合适?我听了当即表示:“让我二哥上”!可是我爸爸很为难,他说:“爸爸知道你很要强,知道上进,你上不了中学,着实可惜”!我当时心里这么想:“一者,二哥从小没妈,着实可怜,再者,男孩子长大了是要到社会上做事情的,文化低了根本不行”。所以,我很坚决。

为了安慰爸爸,让他宽心,我举了高尔基的例子,说我可以自学,一样能成为有学问的人。可从心里说,我是非常想上中学的,而且还想上大学。考上大学中文系深造,才是我最大的愿望和理想。没想到小学刚将毕业,上学的理想皆成泡影,真是事与愿违,天不遂人愿!

家里生活困难,同时供不起两个中学生,这是事实,我就自愿放弃了!当时汉沽没有中学,离汉沽十八华里的芦台,有一所宁河中学,不但是所初中,还只招男生。女生上中学只有去天津。爸爸事先也多次托人在天津打听过,当时天津最好的中学是耀华女中,每学期要交四袋洋白面做学费不说,冬天还必需穿大衣,女生没有大衣,是不行的。爸爸为了争取同时供二哥我俩到天津上中学,事先还真从天津给我买了一件较便宜的大衣。而其它收费低些的学校,校风校纪不严,多被称为野鸡学校,这类学校就算上得起,家长也不肯把女儿送去就读的。在没有更好的出路之前,我就利用毕业后这段时间,通过关系,几乎借遍全村的课外书来读。

我看书是很快的,厚的三、四天看一本,薄的一、两天就看完了,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或向人请教。很快地,我读完了巴金的《家》、《春》和《爱情三部曲》;鲁迅的《彷徨》和《呐喊》,还有翻译小说:《死魂灵》、《呼啸山庄》等等,不计其数。后来真的没有什么书可借了。正当我感到寂寞、空落之时,突然有人送书上门,数量之多,内容之好,真让人喜出望外!

事情是这样的:二哥学义去天津读中学以后,结识了一位叫李凤藻的同学,两人很投脾气,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可能二哥跟他说了家中的情况,介绍了我是如何渴望学习,热衷课外阅读的,引起李的同情。等二哥从家中拿走我的照片给他看时,这位李凤藻竟然由同情而产生了爱慕之情。他家是民族资本家,生活富裕,于是一下子从书店买了三十二本书,约有两纸箱子,放寒假时,专程与我二哥从天津来我家送书,说是借给我书看,实际也是借机“相亲”来了。

通过大量阅读文学读物,逐渐有点成熟的我,当时虽然只有十四岁,却也看出点门道,窥探到他们俩人的心思。但是,人家是二哥的同学,又是好朋友,来乡下小住几日,我家自然以礼相待。特别是大人们知道了他的来意,更是热情。而我,却采取了回避态度,一直没有单独直接地与之接触。谁也不知道,通过借书、看书,我心中已经朦胧地有个意中人了。只不过我与这个人,虽有接触,却从未谈私人的事儿。

李凤藻大我四岁,中等身材。白净、斯文,是很帅气,很腼腆的一个人,也很拘谨。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在我家住了几天。背地里我向二哥明确表态,我不想和李凤藻谈这种关系,不为别的,因为我还小。我的回绝,完全出乎二哥的意料,因为无论李凤藻的长相、人品,家庭条件都很不错,二哥张罗的这件事,对我是负责的,既是受朋友之托,也是为我好,而我也没和任何人谈婚论嫁。无论是二哥,还是爸妈以及全家人,对我的一口回绝,很不理解,谁也弄不清是为了什么。弄得二哥很尴尬,有点不好下台,使得李凤藻大失所望,连同院的邻居都觉得有点可惜。李住了没有几天就回天津了。可是借给我看的那两纸箱子新书,自然不便带走,就暂时放在我家了。

现在回想,那三十二本新书,都是中外文学名著,全是新出版或是新再版的,可以看的出,是经过认真精选才购买的。这时我就好比干旱的禾苗,吮吸雨露一样,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有时看到深夜一两点钟。为了不影响白天干些家务,我大多是中午或晚饭后才看书的,也有时在做饭帮大人烧柴禾时,也会捧着书看上几眼。就这样整整一个冬天,我就把这些好书全看完了。而且完好无损地(几乎跟没人看过一样新),奉还给他。并且郑重地托二哥向李凤藻表达了感激之情。二哥分两批把书带回天津。

肯定地讲,我在十二至十四岁那几年中,由于比较集中地阅读了大量的古今中外名著,这不仅丰富了我的社会文化科学知识,增长了人生阅历,也促使我的人生志向初步形成,再加上我从小就受到大舅的革命影响,使我逐步树立了争取自由和解放的奋斗目标。这在后来,对我的一生都起着指导作用,我的一生是充实的。

准确地说,我在这个阶段的课外阅读,始终是在一位良师益友的关注指导下进行的。绝不是无目的无选择放任自流的阅读,而是比较有计划有目的有选择地进行的。这是根本不同的。

爸爸妈妈见我是这样痴迷地看书,知道我绝不甘心做一名家庭妇女,也在想方设法地为我寻找出路。大约是1944年的深秋,爸爸听说我老姨刘兆珍,要去唐山助产士传习所学习,那是唐山妇产科大夫李鹤鸣私人开的,学制半年,开设了生理学、药物学、妇产科学等课程。问我想不想去,去了和老姨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我同意试试。我虽然只有14岁,但个子高大,已经有1米6几的个头。岁数太小人家不收,爸爸就说我已经17周岁,于是替我也报上了名。

我来到学校一看,一个不大的院子,两明一暗的三间正房,外间大屋上课,里间就是我们五六位外地学员的宿舍。(老姨为了省钱,吃住都在唐山大厂宿舍,那是我三姨家,我就住校了。)学校大门左侧,有两间厢房,那就是李大夫,也就是我们校长的家了。我们这期学员不到二十人,年龄最大的二十出头,最小的肯定是我了,只有十四岁。

上课以后,我很喜欢学生理学和药物学,而对妇产科学不感兴趣,尽管那是我国有名的妇产科专家,林巧稚大夫的专著。尤其犯憷半夜里随校长去接生,又困又凉不说,还很害怕。一怕半夜路上遇见坏人,二怕看见产妇流血。一见产妇流血,我吓得就往后缩。以致每逢半夜有人来找接生,我就是醒了,也赶紧缩进被窝,生怕校长叫我一起去。而有些年龄大点的学员,真想学接生的,还总是上赶着陪校长一起去。

尤其让我感到腻歪和恶心的是,有一两次校长说带我们去实习,原来是带我们去小山上一个性病诊所,到那里专门看大夫给得花柳病的妓女们诊治。那些花枝招展的妇女,当她们脱下长裤躺在病床上,把她们见不得人的部位和严重的性病症状,不得不展现在医护人员面前时,一个个收起平时的媚笑和扭妮作态,显得是那样丑陋和无助,我真不愿多看她们一眼。

使我中途辍学,决心不上了,还有两个原因:一是怕伪警察来校骚扰,二是吃学校的饭实在是反胃。

先说伪警察骚扰:我们开学不到一个月的样子,一个周末的傍晚,大点的学员提出,大家一块去小山长城电影院看电影,众人大多响应。我怕一个人看家害怕,也一起去了。临散电影出电影院时,发现有三两个伪警察正和我的同学纠缠,还在大街上和一个大点的同学打情骂俏。原来我们决定一块返校的,见此情景,我急忙喊来一辆三轮车,坐上去独自返校,躲开了他们。以后有的伪警察也到过学校,找个别学员拉拉扯扯,动手动脚的。从那以后,我再不敢住在学校,也到三姨家住去了,吃饭还在学校。三姨待我很热情,只是住处实在窄憋,就到三姨的邻居家借住,天天麻烦人家,太不方便了。

再就是伙食太差,做得也太脏,极不卫生。我们吃的米饭里,有许多米虫子,还有死苍蝇。还有三天两头吃熬马蔺菜,酸不溜丢的不说,洗得很不干净,时不时的,菜里也有死苍蝇,吃着实在让人反胃。我决定回家,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向爸爸说明以上情况以后就退了学。而我的老姨,因丈夫早逝,为了谋求生路,则坚持读了两期,不但学会了接生,以后还真的以此谋生了。

离开了助产士学校,一时再没有学习机会。直到我十六岁和老杜结婚以后,曾经住在河北省宁河县城里,他的老家那里自打日本一投降就解放了,并办起了宁武宝简易师范,我自然就上了简师,这是后话。

在旧社会,多少有志青年,生不逢时,你有再大的抱负和理想,也往往事与愿违。直到全国解放,才使广大青年重新有了学习的机会,有了实现人生价值的广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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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痛失大哥

我大哥学仁,自小仁义,厚道,又少年老成。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小学毕业以后,十五六岁就去唐山“学买卖”“住地方”,到了一个很大的海货店当了店员。由于大掌柜的和我爸是世交,我大哥又勤快,老实,大掌柜的就让他专门侍候。天天给他铺床、迭被;端洗脸水,倒尿盆……。这位大掌柜的有洁癖,非常爱干净,因此特别挑剔。尽管如此,大哥干事十分小心仔细,谒尽全力干好该干的活计,对此大掌柜的非常满意。

大约一两年以后,海货店需要两个十分可靠而又能干的店员,专门去西山给洋人送货。大掌柜的指定大哥和另一位店员担当此事。从此大哥三天两头地去洋房送货。听大哥说,洋人居住的地方很讲究,院里养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大哥和洋房的仆人混熟了以后,主动地给我要来了许多花籽,带回家来,教我如何种植和养护。还找来园田土,砌了花池子,这对打小就爱花的我来说,真是如获至宝。从来不种花的我们家,居然也满院绿色了。这是我家迁到中街的第二年,不但居住条件有了大的改善,因为种花,环境也很幽美。特别是院里种的一棵爬山虎,竟然爬满一面房山,大哥和爸爸在院心拉了很多根铅丝,把爬山虎引到了对面墙上,夏天小院有很大的阴凉,全家就在阴凉下吃午饭。在炎热的夏季,家里人都可避开房间里的闷热,来到阴凉的院心,有的干活、有的奶孩子、看书什么的,一家人笼罩在浓浓的绿荫里,微风吹着,是那么的惬意。这在满地盐碱的汉沽来说,可算一道独一无二的亮丽风景。

不幸的是,大哥结婚不到两年,就发现得了肺结核,这病发展很快,大哥只得回家养病。他天天咳嗽、咳血,人也消瘦很多,脸色很不好,全家人都很焦虑。大哥说他们大掌柜的有肺病,是被他传染的。可家里有人说,我爷爷就是得肺病死的,这是隔代遗传。

我爸爸马上带大哥到天津最好的一所医院诊治,在大哥住院的那段日子里,我曾经一个暑假陪伴着他,天天打水、打饭,陪着大哥干这弄那。(大嫂正在怀孕,产期很近了,不便去津)经过几个月的住院治疗,病情明显好转,于是大哥带了不少的药,回家休养。

这年深秋,不幸接二连三地降落在我家头上,先是我的小弟弟宝和夭亡,接着是大嫂的小孩一降生,就浑身发紫,没活几天也夭折了。最为不幸的是,大哥又大口大口的咳血了。肺结核这种病,在四十年代初,还没有太有效的药物可以治疗,几乎是不治之症。就在这年的初冬,大哥也过早地离开我们而去了。全家人十分悲痛,特别是我爸妈,中年丧子;一百天里,家中死了三口人,打击之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可怜的大嫂,年纪轻轻的,结婚只不过二年,接连丧子丧夫。使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木纳了许多,少言寡语,一向快言快语的她,象变了一个人似的。引起全家人的疼爱和关注。二哥和我及弟弟们,也都为失去和蔼可亲的大哥而难过。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家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7 破俗结婚


四十年代的习俗,早婚是司空见惯的事,特别在农村乡镇,更是习以为常。所以当我小学刚毕业,年仅十三周岁时,就开始有人提亲了,等到十四周岁时,提亲的人更多了。

客观地讲,这也难怪,首先是我发育早。记得我十二周岁那年春天起了“良民证”,当时照片上的我,圆脸,留海头,个子也不高,一副小女孩的模样。等到这年秋天,经过一个暑假,我一下子长了许多,约有1米6几的个头,身体也壮了不少,发形也变了。简直判若两人了。正因如此,在芦台火车站我曾遭到日本鬼子的扣留,生说我的良民证是假的。要不是在车站工作的老工人,一位好心的大叔,找翻译官替我说情,后果很难设想。就连不常来我家的亲友,也有人冲着我的背影喊“二嫂”,误把我当成我妈了。这说明我一下子就过早地出落成大姑娘了。

其次,是因为我爸我妈人缘好,深受亲友乡邻称道。加上我在家庭环境和父母的熏陶教育下,成熟较早,明白事理,人比较随和,深蒙亲友、邻里的喜爱和夸赞。所以,尽管长相并不出众,却也落落大方。招致隔三差五地有人上门来提亲,真是腻烦透了。

由于受了巴金小说《家》和《春》的影响,特别是觉新和梅表姐相恋的悲惨结局,对我的触动很大。我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制造的包办婚姻深恶痛绝。因此,对上门提亲的人及所提对象,无论是谁,我都无动于衷,一概拒绝。但是,尽管我坚决顶住,总归让人心里十分腻烦。

正是为了尽快摆脱这种局面,原来我心目中朦胧的那个意中人,就逐渐地走进了我的生活。他就是这两年帮我借书,指导我课外阅读的良师益友,也就是后来成为我丈夫的杜树起。

我俩第一次见面纯属偶然。那正是我小学毕业后,各处借书的时候。我家后院住着姓刘的表叔家,他的儿子正在北平读高中。每逢寒暑假他回到家里,总会约一两个知己在自己家聊天,他介绍北平见闻和学校生活,有时他们也谈一些课外阅读的心得,或者讲一些名人轶事,相互交流各自写的新诗,也谈一些解放区、共产党的话题。总之,海阔天空,畅所欲言。就是在这种场合,我结识了老杜,他和表兄是朋友,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几乎我每次去他家借书、看报,都会听到这些极具吸引力,非常感兴趣的话题。我比他们小得多,赶上了,我就象小学生似的,坐在一边,极其认真地默默地听他们神侃,从不插言,也很少提问。当时孤陋寡闻的我,确实提不出什么问题。加上不好意思,只是好奇地听着。

后来,有点熟悉了,老杜见我很爱读书,就把他自己的《彷徨》、《呐喊》、《名人逸事》等书借给我看,怕我读不懂鲁迅的作品,就浅显扼要地向我介绍一下作者生平,作品的时代背景等等。渐渐地他成了我心目中崇拜的人。

他这人比较内向,平时少言寡语,为人却很耿直,穿着极其朴素。当时他在汉沽渤海化工厂(解放后则改名为天津化工厂,至今)当领班的雇员,收入微薄,生活朝不保夕。但他却很有追求,酷爱文学,常写些新诗,当时曾在天津《大公报》和《益世报》上发表过诗作。

我感到他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我很敬重他。接触久了,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长期处在日本人控制下的渤海化工厂,一时无人监管,处于瘫痪状态,工人们自然失业了。老杜决定回家乡宁河县家中住一段时间(他在汉沽一直住在姥家,即裕善堂崔家)我决定随他去宁河结婚,从此彻底摆脱说媒者的纠缠。

当我试探着向妈妈说出我的心事时,妈妈知道杜家是宁河县城内大户,是个没落地主家庭,他的祖上有人当过康熙皇上的老师,人称杜阁老,倒是个书香门弟。只是这时已经很穷了。人口又多,怕我嫁过去受穷、受屈。为此爸爸不同意这门亲事。特别是他还大我七岁,这是很不般配的。尤其遭到家人、亲友、特别是提过亲的亲友非议的是:上我家提过亲的,啥样的没有?比他家阔的,比他有好工作的,比他长的好看的,比他家人口清静的,比他年龄相当的,总之,大家认为,比他条件好的有的是,谁也不明白,我冲啥非跟他不可。

当时我岁数小归小,平时随和归随和,但是知女莫如母,妈妈知道我,凡是经过认真考虑决定了的事,是从不轻易放弃的,特别是婚姻大事,我是说到,就要做到的。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爸妈只好同意。我提出,不要嫁妆和陪送,只带一套被褥和洗漱用具。于是爸爸筹措了二百关金,给我置办了一套软缎被褥,买了一条新床单,做了一件新夹袍,还买了两双绣花的夹鞋,以及漱口杯,肥皂盒之类。用床单把被褥裹成一个不大的行李卷,没通知亲友,没收受礼金,也没有摆酒席为我践行。随便决定了日期,就出发了。

那是1945年秋天的一个早晨,(大体在阳历9月底10月初),老杜从他姥家过来接我,由他提上我的全部家当,陪我坐上马拉轿车,我俩在妈妈眼含热泪,依依不舍的道别声中,和爸爸不快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家,奔向了未卜的前程。

老杜的家乡,河北省宁河县城(现属天津市),因为地势低洼,又三面环水,所以十年九涝。我这头一次到宁河的造访,和老杜坐了十八里地的马车之后,按着惯例,到芦台应该连人带车过摆渡,然后继续坐车前行。可如今正赶上发水,只好从芦台直接坐船北上。坐船以后逐渐发现,越往北行,水越深,后来根本分不出哪是陆地哪是河流了,只见漫天大水,许多村庄被淹,大片成熟的高杆红高梁,被大水泡着,只露出片片高梁穗子,而这些籽粒饱满,眼见到嘴的高梁,还未来得及被农民收割,却被大水泡得光芒四射般长成几寸长的绿苗,再也不是粮食了。原本思想准备不足的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极目远望,除了水,还是水。偶尔遇到泡在水里的村庄,也是鸡犬无声,满目凄凉。我们同行这一船十几人,紧紧地相互依靠着坐在一起,谁也不敢轻易起来或走动,一路也很少说话,大多沉默着。

木船整整在这漫天大水中行驶了八九个小时,天快黑了才到达目的地。见到了陆地,来到了岸边,人们长吁一口气,压抑了一天的胸口才放松了。可人们的双腿,早已麻木,所以上岸时,相互搀扶,怀着同舟共济之情,各奔东西了。我俩婚后艰难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来到杜家,老杜首先给我领到当家人二伯母的屋里,我拜见了二伯母、三伯母、四伯母和婆婆,以及三伯母屋里的大嫂、四姑、五姑……。大家用热情而又陌生的眼光审视着我,使我局促不安,心里想:“婆婆”太多了!过不多会儿,只见三位伯母出去忙活起来,原来,一件让我俩最反对的事情正在筹划着,那就是让我俩拜天地。人们七手八脚摆上了拜堂用的供桌,放上插香用的斗,还有两枝大红蜡烛和烛台,地上放着跪拜用的垫子,一切停当,几乎全家十几口人全出来了,单等着看我俩拜天地。

这时我俩坐在我们屋里,就是不出来,任凭长辈们劝说和敦促。我俩主意已定:拜祖宗应该,拜堂,反对。婆婆见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天也完全黑了下来,就对三位伯母说:“现在大地方的青年人,都兴新式结婚,不拜天地就不拜吧,拜拜祖宗就可以了 ”。三位伯母及众人也只好让步,撤供桌,怏怏地离开了。婆母领我俩来到前头祖宗屋,还没等强调让我俩跪拜,我们就主动向祖宗牌位鞠躬行礼了。这进门的头一遭也算应付过去了。

拜完祖宗,四姑、五姑姐俩,给我们这对新人端来一小盆热面条,热气腾腾的,上边还飘着鸡蛋花。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俩感到一丝温暖。她们当即给我俩各盛一碗,摆在面前。热情招呼:“快来吃面。”老杜用不着客气,端起碗就喝了起来。而我却迟迟未动。不知是饿过了劲;还是刚进门的一阵折腾,弄得我没有胃口;或是新来乍到,不好意思?这时,早在炕上看新嫂子的老小叔开了腔(大约五六岁):“你咋不吃呀?不吃,明天就没有了!”他一开口,我马上提醒老杜,赶紧找个碗,给孩子盛点儿吃。小叔小归小,转眼间一碗面汤下了肚。等我再看小盆里,几乎只剩下稀汤了。这时,我也就端起原先给我盛的那碗面条吃起来。

这就是刚到杜家的一幕,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第二天清晨,天刚朦朦亮,头天折腾一天的我,睡意未消。忽然听到外屋有人走路,脚步很轻,却大声干咳两声,接着就用掏灰耙,扒起灶坑的灰来了。只听耙子撞锅底的声音,一声不了一声。锅台连着我这屋的火炕,固体传声,觉得是那么震心。我弄不清是谁在干这事儿?睡意全消,翻身就要起床。老杜却一把将我捺在炕上,在我耳边轻声说:“别管,这是二妈,她专干这事儿,每天大清早,她看谁起在她的后头,她就去谁的外屋扒灰,并且大声咳嗽 ,使劲敲锅底,催你早起。一辈子就这样,别惯这毛病”。话是这么说,可当时是旧社会,我是新媳妇,又是小辈,怎敢怠慢?于是急忙起身,洗漱完毕,赶紧来到上房,逐个问候。然后就抢着烧火,婆婆熬粥……。极力尽我当小媳妇的职责。婆婆和善,没有故事儿,总是和我一起干这干那,帮我熟悉这个家的一切规矩,生怕我不习惯。从那以后,我总是天不亮就起床,赶在二妈前面,把灶坑灰扒净,省得二妈劳神费力来催我。

对我的种种表现,四位婆母很是满意,对我的评价是:“小媳妇挺懂事儿,老三(指老杜)有眼力!”二妈还说:“小媳妇长得不错,就是穿的素点儿。”

从第二天以后,再也没吃过面条。正像我老小叔说的那样:“明天就没有啦!”再没见一点儿细粮不说,连玉米面饼子也没做过,除了高梁面饼子就是高梁渣粥。就的是小鱼熬咸菜,连买块豆腐拌咸菜吃,也像改善了生活似的。没有蔬菜,更没有油水。再后来,连红高梁也没有了,就靠东家借一斗,西家借几升维持着。由于连年发大水,找人借粮也极度困难。当时的杜家,真比一般的没落地主还没落。而我从小很少吃高梁 ,连吃三天以后,解不下大便,痛苦极了。

更加痛苦的事接踵而至。这是事先绝对料想不到的。那就是我俩来了没多久,都被传染上了疥疮。原来当时杜家的大多数人,以及全北街的许多人家都在生疥疮。老杜生的是干疥,痒归痒,倒也可以使劲挠挠。而我传染的是湿疥,奇痒不说,还流脓搭水儿,再痒,也不能挠 ,无从下手,只得强忍着。胳膊、大腿、手、脚,一块一块烂得没有多少好肉,好象烂冬瓜。夜里侧身躺下,秋裤会被粘在大胯上,不用水洇,就脱不下来,仰身躺下,屁股上也都是烂疮,连坐着都困难。只有脚心没有,可也不能黑天白日总站着呀!尤其是钻心地疼痛,弄得我寝食不安。这双料的痛苦,真是雪上加霜。

老杜和我商量,想用他给我的订婚戒指,去卖几个钱,买药来治疥疮。只要能尽快减轻痛苦,把戒指卖了我也舍得。可惜戒指并没卖几个钱,好歹买点中草药,天天洗洗、烫烫,稍微轻松一些,也没管多大事儿。

当初爸爸、妈妈不赞成这门婚事,就是怕我受屈、受罪。所以没多久就派我表舅来看我。此情此景,表舅见了很是难过,马上回汉沽告诉我爸妈。爸、妈从汉沽济生堂药店买了特效药,又托表舅送来,还送来一些吃的和零花钱,并嘱咐我赶快回汉沽。老杜我俩又洗又上药,效果很好。治疗一段时间,终于从疥疮的折磨中摆脱出来。

我极力破除封建包办婚姻的桎梏,就是以这样不同寻常的开端,开始了我婚后的生活。但我对个人婚姻的选择,并不后悔,也从未怨天尤人。

后来一生的生活证明,我这人没能耐,更没有特技专长,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但是,我有这样两个特点:一是:遇事事先考虑,凡是决定了的事,结果再不如意,也决不后悔,从来不吃后悔药。二是随遇而安。再困难的事,也能找出比较好的解决办法。俗话说:“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何况当时面对的,只是暂时困难。所以我总是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一切!在不利的情况下,选择最有利的出路,并为之奋斗。

 
   

8我上简师


1945年10月底,八路军接收了宁河县城,成立了人民政权。并在原火神庙(原来的宁河小学女校校址)开办了简师。我们一起入学的,约四十几名男女青年。学校设备简陋,但是大家学习劲头满高。我也初步实现了求学的愿望。

简师的全称是:河北省宁河县宁武宝简易师范(宁河、武清、宝坻),开设了政治,由校长金涛(共产党脱产干部)讲授《中国革命史》、教导主任石川,讲《新民主主义论》、国文,由原来宁河初师的老国文教员杨乃丰先生讲授、代数和植物,由于文治老师讲课。因为是八路军办的学校,贯彻的是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夏陶然教学法,所以学校办的很有生气,与旧式学校教育有明显的不同。课余时间开展了丰富多彩的文体活动,学生们朝气蓬勃。

当时我对政治课有新鲜感,所以很听得进去,不觉枯燥。我最喜欢的是国文课,特别是杨老师讲的国文课。他有几十年丰富的教学经验,课讲得生动,调动了学生学习的积极性。我尤其爱上作文课。记得国文有一堂课讲《水的故事》,杨老师真把课讲活了,我听得非常用心,感触颇深。课后布置作业:写一篇读后感,于是我联系自己摆脱封建婚姻的实际,一口气写了几千字的读后感。在这次讲评课上,杨老师对我这篇作文大加赞扬,并让我当场读给大家听。读后博得同学们的热烈掌声。此情此景,如在眼前。

也许因为我学习积极主动?老师指定我当学生会民运股股长。负责每周四个晚上为妇女识字班讲课,为黑板报组稿,上街搞宣传或在游行时,组织同学呼口号等。记得我教妇女识字是很认真的,也很耐心。总是提前备课,提前到校,第一个进教室,摸黑把煤油灯点上,等着本镇的妇女们陆续到来。放学后,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熄好灯、锁好门,摸黑回家。(宁河当时没有电灯)。识字班的妇女,尽管大多都是文盲,学习倒也积极认真。

大约春节前,快放寒假了,校长任命我下学期到距离宁河六里地的孙谷林庄子小学任教,职务是校长兼教员,全权负责这所小学的全部事务。实行的是单级复式教学。当时我只有十六岁,对“校长”二字感到份量太重。想到还要贯彻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方法,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何况当时宁河附近正处在国共拉锯地带,就连我们简师的校长金涛和教导主任石川,因为他俩是八路军的脱产干部,晚上从不固定住在什么地方,并且要和衣而睡,随时准备跑敌情。而我仅仅是个十五六岁的青年妇女,要去完全陌生的偏僻地方独自居住,实在害怕。老杜和石川有过几次接触,就代我找他,请其另换别人去,结果另派男同学廉升去了,他会骑自行车,跑家比较方便。听说是廉升主动去的。我准备继续上学。

这年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也是杜家的分家饭。由于宁河连年发大水,秋粮颗粒无收,夏粮也大幅减产,杜家十几口人的生活实难维持,只好分家单过,各奔前程了。分开后,我们这支有婆婆、三个小叔和老杜我俩共六口在家(二小叔树纲在北平学买卖,生活基本自足)。没有分文收入,只靠卖点破烂或典当点什么维持生活,自然十分艰难,经过和婆母共同商量,只有我俩去汉沽谋生,才是唯一出路。1946年正月,我俩离开宁河。有人介绍老杜到汉沽河西小学教高小,我俩就在汉沽租房安家。从此结束了简师的学习生活。而简师,也于1946年春,因国民党扫荡,占据了宁河县城,从此停办了。

        

9大舅归来


我大舅伊敏(化名,原名刘锡清),自1938年参加革命,1940年去解放区,离家数载,没有音信。(原来他在京山线铁路上当列车员)

我姥家原住芦台,离汉沽18华里。姥姥、姥爷年事已高,唯一的儿子又远离家乡,音讯全无。我舅母常秋英,在生活日益艰难的情况下就和她的八弟(亲弟弟),曾经假扮夫妻,一块坐火车从东北倒动小买卖,卖点瓷器什么的。不想买卖十分难做,一家三口的生活,仍旧难以维持。况且出关、进关(山海关),都要遭受日本鬼子和伪军的盘查和刁难,十分危险,后来,也不敢再去了。改去天津,倒动点小买卖。这样的生活,自是难以维继。况且姥姥、姥爷身边经常没人,时不时地有伪警察上门盘查我大舅的下落,我爸妈着实放心不下。于是,在1942年,就将老人接到汉沽来住,姥爷把家也一块搬过来了。舅母不跑买卖时,有时住汉沽,有时回芦台娘家。

姥姥、姥爷住在南街,每天早上,两位老人过我家这边呆一天,傍晚再回自己家睡觉,这样,一者为了减轻两老的开支和劳累,二者也省得两老孤独寂寞。只有风雨天或天太冷时才在家中起伙。有时我三姨或舅母回来,他们就一起住在南街。在这段日子里,两位老人很开心,大家都享受到天伦之乐。直到1944年深秋,姥爷突然患脑血栓,经医治无效,不幸逝世。我爸代替舅父打幡送葬,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将姥爷好生安葬了。

1946年春,离家六年多的大舅,突然回来了。亲人久别重逢,悲喜交加。我妈把我二姨、三姨也从各自家中接了过来。他们夫妻相逢、姐弟团聚,自是百感交集,高兴得很。大家为得团圆而欢欣祝贺。

只是我大舅这身穿着,使大家颇感不安,深怕引起旁人的怀疑,尤其怕引起当地国民党政权的注意。只见他1米8几的高大身材,却穿着一件很旧又只刚过膝盖的大夹袍,下身穿一条短半尺的旧夹裤,头戴一顶旧毡帽,脚穿一双挤脚的旧夹鞋。上身里边穿的是一件又粗又硬的骆驼毛的毛线衣。看上去感到是那样的怪异,那样的不合身份,与当地人的穿着又是那样的不同。

为了安全起见,我妈让我二姨等抓紧给大舅量尺寸,计划好要买的布料,并量好帽子和鞋袜的尺码,当即派工人老巩到寨上商号,购买了一切需要的物品。发动手巧又能干的几位:有二姨、我大嫂等在我家日夜赶制,用了一天多的时间,一切准备停当。给大舅从里到外,换上了本地人习惯穿戴的衣帽鞋袜,是那样合身,看上去是那样地顺眼。这回真象是一位客人了。但对大舅的真实身份,却众口一词的保守秘密。人们只知道他在外面做买卖,这次回来是接家眷的。

当时我和姥姥住一院,都是租的南街老崔家的房子。晚上得空,和大舅聊了好长时间。大舅见我俩了解一些解放区情况,还很向往延安,于是便大体告知内情。原来是组织上决定派他到北平搞地下革命工作,以前,他在晋察冀边区工作,穿的是军装,个人从来没有便装。这次回来是现借来的衣服、鞋帽,因为身躯高大,无法借到合身衣物,只好凑合了。他说是赶着毛驴,驮着一麻袋小米,趁着天傍黑,以卖粮食的农民身份“混”进北平城的。到北平以后,找到表姐家,第二天买上火车票,从北平来到汉沽。

大舅这段传奇般的经历,深深地吸引着老杜我俩,我俩真想和大舅一起去解放区,也投身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为迎接全国解放而做出自己的贡献。大舅也很想带我俩走,几经商量,如怎样化装,怎样混出北平的关卡等等。最后因我正怀孕八个月,很快就要临产了,身子实在不便,万一途中出点差错,不但我俩走不成,有危险,还会耽误大舅的大事,考虑大舅是有重任在身的,我俩只好作罢。

大舅住了没几天,就又把姥姥托咐给我妈,带着舅母去打游击了。后来知道,又过了一段时间,组织上派他们去北平从事地下工作,他们租了两间房,当小商贩为掩护,开始了地下工作的生涯,历经磨难。为迎接北平、乃至全国的解放,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

直到1978年,我买到一本《北平地下党革命斗争史》,上边有“北平地下党城市工作部分工名单”上清楚确切的记载着:“铁路工委负责人一—伊敏”,进一步证实了大舅这段革命斗争的光荣史。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大舅伊敏和舅母常秋英一起,做为北平军事管制委员会成员,随着解放军开进北平,驻在长辛店,和其它负责同志一起,代表共产党,从敌伪手中,接管了北平城。

我虽错过了参加革命的时机,但是,大舅和舅母革命战斗的生涯,却一直是我心中的榜样。他们的革命精神,始终是指引鼓舞我如何做人,如何做事,如何生活的方向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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