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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级教师说| 吴非:问题出在不会思考

 昵称815848 2017-09-29

学生议论文写不好,多数情况下不是表达技巧的问题,而是不会思考,没有思想。观察学生,可以发现,凡是有些探究意识、爱思考问题(甚至经常说“感到苦闷”)的学生,发议论的水平相对比较高。思考意识来自独立的生命意识,有了属于个人的阅读,有了属于个人的思考,意志不再由“统一思想”取代,人也就慢慢地“立”起来了。

2010年诺贝尔化学奖三名得主之一的根岸英一,在获奖后曾“重走学习路”,回到他读书的小学和中学。在他的高中母校,学生围着他提问。有学生问他,刚才您在演讲中说学校比国家重要,老师比学校重要,是这样的吗?根岸笑着说:“是的。但我还想说的是:比老师更重要的是自己。”——他的意思不难理解。学校是具体实施教育的地方,教师是具体的引导者,而最终一切都要靠自己,通过自己的思考去理解,去发现,去接受,去创造。有独立思考精神的人,才是对社会有用的人,才有可能成为民族的希望。

这些年,教师们反映议论文教学困难多。除了高考作文的指挥棒有问题,我更多关注到的是,现今的教育似乎并不提倡“独立思考”。——虽然大家也讲“思考”重要,然而一旦学生的思考不是“标准的”而是“独立的”,麻烦就来了,人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异端,看到了一个叛逆,看到了一个需要“帮扶”或“会商”的对象……为什么会这样?一般情况下,是教育者自己没有明白这样一条教育常识:教育的目的是教会学生思考;只有自由的思想才能产生创造力。爱因斯坦说过一句话,很多读者可能没注意,他在《社会与个人》一文中指出:“只有个人才能思考,从而能为社会创造新价值。”——这句话在当下特别有思考价值,在教育领域更有警醒意义。我们在工作中常见到不少貌似真理的教育言论,实质就是千方百计地想用统一思想代替学生的个人思考,把学生的脑袋当作倾倒思想垃圾的容器,不但让他们的思维形成固定模式,而且以平庸的勤奋为教育“达标”。如果我们的教育只是教会学生听从服从,不培养他们独立思考的意识与能力,那怎么能指望从学校走出有创造力的一代人呢?顺民,是不敢思想也不会发出声音的。刚刚18岁,就知道察言观色,就知道缄口不言,就知道要自觉地设立思维的禁区,那样的“语文”,学了有什么用呢?

在高中教学,时间久了,和学生也比较亲近,常有学生向我倾诉他的苦恼,他会问:“我能有什么价值?谁会听我的?”——是的,不但学生,也常有教师感慨:“我们即使想到了,又能怎么样?”然而我的问题是:“如果你连想也不愿想,或是不敢想,那岂不是更可悲?”

因为热爱生活,人才会去关注社会;如果人对生活失去了爱,当然也就不再会有思考的兴趣,也会因此逐渐丧失思考的能力。对民族的感情,对人生的追求,对生活的爱,推动我们去探究,去思考。而这种探究的结果,往往也直指道德,直指灵魂,直指社会;越想越深,越想越远,越想越苦恼,越想,也越能“看透”,而即使“看透”了,也不放弃理想。——人的“境界”,不就是这样生成的吗?我在和学生的交流中曾说出这样的体会,我惊喜地发现,学生也在经历这样的过程,虽然仅仅是开始。

我主张在高中语文教学中,教师要做更多的启思导疑工作。我在写作教学中,经常作这方面的引导:这个问题怎么会是这样的?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那为什么另一部分人并不认同?我们为什么不思考辨析一下双方或三方、甚至更多方面不同的立场和观点?我们为什么不去听取他们提出的依据和分析?他这样说,也许有他的道理,他也许掌握了我们不知道的情况……

胡适说:“做学问要于不疑处有疑,做人要于有疑处不疑。”其实,教会学生“怀疑”比教会学生“相信”可能要容易一些,因为社会生活中“轻信”的教训总是很多,只是学生难得把这种“社会经验”用到学习上来。我觉得,虽然做了很多努力,然而由于各种限制,我们没能教会学生足够的思考方法,没能有效地启发他们举一反三,更没能注意启发他们在实际生活中运用这些方法发展自己的思维。

如果学生在学校学会的方法不能直接或间接运用于观察社会生活,思考生命历程中的问题,而仅仅用来对付考试,这种“教育”不仅自欺欺人,也是相当可怜的。比如,时下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明白:“逆境成才”,“顺境更应当成才”;“知足常乐”,“在工作和事业上不知足才能常乐”;“班门弄斧”,“如果不敢班门弄斧,就很难成为真正的人才”……非常简单的“辩证模式”,仿佛“思维”要学的就是这一套。有新教师看到学生作文谈勤奋、谈节俭、谈“让世界充满爱”,很激动,但三两个星期下来,他不但没有什么新鲜感,反而会感到疲劳;三年下来,他的学生肯定能写出所有这类程式化的“思辨”文章,却不会对学校生活、对教育现象发表独立的见解,也不会分析简单的是非黑白。有位大学文学院教授曾疑惑地发问:“现在大学生怎么不会独立思考?你们中学是怎么教的?”我问教授:“作为人大代表,你在课堂上敢不敢鼓励学生自由地阐述个人见解?”“你敢说自己没有在课堂上顾左右而言他或是闪烁其词?”教授默然。教授未必没有独立的思考,他也许有作为学术研究的“不表达自由”;然而,作为一名中学或小学教师,则必须比教授、比官员、比媒体要有更多的勇气和智慧,因为他不可以拒绝回答学生的问题。这就是我经常说起的基础教育的艰难。我们能够在一个孩子面前闪烁其词,以欺骗或是隐瞒什么吗?我们能教他们用不负责任的话语去应付别人吗?

这是绕不过去的问题。

我们以为自己在教学生思维,其实我们没有注意这种思维能力是否用于对社会生活的观察,从本质意义上说,没有经过使用的思想武器无异于屠龙之技。让我感到担忧的,是学生不但不关注社会,对身边发生的事不会评论,甚至也没有正常的反应。

有一回布置作文,让学生“就学校生活中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学生怔怔地看着我,我说,就是这个题目,有问题吗?有个学生说:“我找不到问题。”我问学生:“你真的找不到一个可以发议论的问题,还是你没有‘注意’?”我说,你们17岁了,每天早晚要家长接送,值得议论;你们一个星期测验三门学科,负担太重了,值得议论;你们有人做作业做到夜里12点以后,有人只需做到晚上9点,值得议论;你们的“劳动”就是每星期做一次值日生,却要在学期小结中写“热爱劳动”,值得议论;你们有事出校门要向门卫交班主任签发的“出门证”,值得议论;个别同学省下午饭钱去网吧打电子游戏,值得议论;在校园里听到同学说脏话而不表示惊讶,值得议论……发生在自己身上和自己周围的现象都视而不见,没有一点点“疑”,当然也就不会对大一些的问题有自己的看法。没有了“看法”,文章怎么会有“观点”,怎么会有表达的欲望?

我问学生:你们难道不觉得自己生活在很矛盾的教育之中?学生漠然。——教师、课本及一切教育学理论都启示学生:要亲近大自然,要有土地意识,要“像山那样思考”……可是,教育局规定:春游秋游不得出城区。——有学生说:“从上小学起,春游秋游就没有出过城,倘若有一点记忆,唯一的,就是每到这一天老师不布置作业,仅此而已;如果再说有什么进步,就是这种不出城区的‘游’,上小学时还得交一篇作文,中学老师好多了,可怜我们,不要我们写了。”这样的现实,为什么也没有人评论呢?也就是说,现行的教育把什么该说的都说上一遍或多遍或无数遍,却不给学生有任何实践的可能;教育高喊“综合素质”,然而在实际生活中,学校只教学生“实用”的应试技能……

每当我和学生讨论到这里时,都会有学生兴奋地说:“老师不用说了,行了,我敢写了。”

拓展阅读

非:要能让学生看到一点一滴的进步

经常听到老师们感叹改作文如受罪,埋怨学生不会作文。我理解这种心情。一来看好文章是享受,二来可以看到自己的教学实绩,把工作和享受结合起来,就不会觉得太疲劳。只是这样的愉快毕竟很少。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特别是近些年,每个班只有那么几个写作能力比较突出的学生,如果科代表不按序号把作文排列好,一下把这几篇优秀的集中看了,其余就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作为教师,这样的心理不一定正常。我们的写作教学,要能看到学生一点一滴的进步,特别不能让写作学习有困难的学生丧失信心。

我注意到,每次发批改好的作文,学生往往没有什么兴奋,因为分数升降并不大。多少分是“合格”,多少分是“优秀”,教师学生都得有数。中考、高考作文有“基准分”、“切入分”,写成什么样可以得到这样的分数,阅卷人必须有数,考生也得有这方面的经验。同样,教学作文评分也应当有个适当的标准。但教师没有必要把那个“基准分”、“切入分”定得过低,高考作文阅卷控制分数等次,是为了“选拔”;而平时作文,如果分数过低,学生更会认为写作不是一般人能学好的。我平时批作文,分数多在80分左右,我的同事也大多如此。

我常常想,很多教师总是叹息“作文教学低效”,似乎自己付出了许多劳动,没有得到应有的收成,遭受了很大的损失。然而,这些教师可能没有想到,学生的损失更大,——作为学生,他不可能不想学,然而花了很大的代价,也学了很多年,仍然不会写或是写不好,他甚至丧失了写作的信心,更苦恼。有个高二学生曾对我说,他从小学到高一,各门课作业中唯一没有得到80分以上的就是作文。以至于当他第一次得了一个“82分”时,他忽然怀疑老师的水平是不是降低了。为什么从小学到中学,该生几百次作文竟然没有一篇能让老师看上眼的?这名学生的运气也太差了。——当然,也可能是他的运气太好了,遇上的竟然全是严师!

教师不要太吝啬那点分数,小学生若作文写得好,给个一百分又怎么样?凭什么作文不能打满分?老教师说过,作文分是咸鸭蛋,一定要有个“空头”,不能给满分。这种心态不好。学生的数学、物理化学作业,很容易就得到满分,而语文作业,很难得有得90分以上的机会。凭什么作文不能打高分?这种观念什么时候形成的?有道理吗?

我看过一些教师改的作文,看来改得很吃力,满纸红字红杠,他们诉苦道“几乎是要替学生写一遍”。吃力不讨好,根本没有必要这样精批细改。学生作文,不过是练习写作,不是要“发表”与传播,更不是撰盛世书表勒石以期不朽,何必要当作创作经典那样精益求精呢?再说,那分数是黄金?是战略物资?必须这样严格控制?

完全没有必要把写作教学奉作经天纬地之大业,十多岁的学生,写篇千把字的作文,犯不着沐浴焚香;教师改作文,也犯不着那样毕恭毕敬。——这是日常学习,不是决战决策,太当回事了,失了平常心,怎么能写得好?

回顾教学经历中的一些个案,也很有意思。有不少文章写得好的学生,其他各科成绩平平,有的甚至连语文成绩也并不高。二十多年前,有位学生留级到我班上,她的六门主课均不及格,但因为读书多,随笔写得特别动人。后来她以一篇文章而在年级出名(那篇文章被全国十多家报刊转载并受到冰心先生的赏识),她因此找到了安慰,这次成功支撑她度过了高中时代,她后来生活得很好。这种学生有时是因为自卑而选择写作,教师评价时要特别予以关注。在学校里,数理化学习可以用一个尺度去衡量评价,相对而言,写作(尤其是创作)没有固定的评价尺度。所以一些学习有障碍的学生愿意选择写作来填充自己的生活,他们未必想当作家,他只是从这里寻找安慰,有所寄托。后来我每遇到类型相似的学生,总是发挥他们的作文优势,帮助他们树立学习的信心,找到前行的动力。如果他的作文够得上八十一二分,我总会往上再提一点,打个85分,——作文的85分在班上是比较高的成绩。我这样做,没有什么理由,我就是想让他(或她)比一般同学更多地、更早地看到光明,看到希望。——需要说明的是:我在考试中没有这样做,流水阅卷后,更不可能这样做。我只想让这些同学知道自己还有一“长”。事实也证明,这样做没有什么副作用。我有不少这样的学生,他们把学校教的东西差不多都忘了,但至今不畏惧写作。

特别是在那些写作基础比较弱的教学班,一定要坚持不提过高要求,想方设法,让学生看到作文的进步。对写作有困难的学生,批改时特别予以注意:整篇好,当然大力表扬;整篇一般,但有一段写得好,就肯定他这一段的作用,他有可能反复地琢磨这一段的好处,并设法把每一段写好;文章全篇很平,也找不到突出的段落,但有一两句话说得不错,教师给他打上波浪线,加旁批,表扬这几句话“写得有意思”,“说得清爽明白”,让他看到还有符合要求的地方;从头到尾乏善可陈,我有时还会想法写上一句“标点准确”,“字迹工整”……总之,在学习阶段,要永远让他看到希望。

这样做是不是“媚俗”?不是。我教过的班,学生写作能力总是参差不齐。写作能力强的,每学期都有文章在公开刊物上发表;个别特殊学生写作水平相当于小学五六年级,连写满五百字也有困难,而且没有办法把语句写通顺。后一部分学生也是未成年人,我管不了他是如何进这所学校的,既然他被录取了,我只能尽所能帮助他提高写作水平。我在学校工作了一些年后才意识到必须这样做。记得曾有老师问我这样做的教育学依据是什么,我说不清,但这些学生从这里看到了老师的善意,他们开始为此努力。

我小学三四年级时,作文不太好,五年级时,我的作文第一次得到一个“5-”。我的老师当年究竟为什么要给我这个“5-”,我不清楚,她肯定也早就忘了。可是那个“5-”对我极其重要:我从那时起,就一直很爱写作,而且一直写到现在。我几乎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喜欢写。五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看到学生的作文,我常常有一种猜想:他希望得一个什么样的分数呢?是这次就鼓励他,还是再等一次?总之,每个学生都期望一点点鼓励,教师如果能把握时机,就有可能让学生看到一片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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