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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人海中,鱼行汇的回眸

 幽湖落云 2017-10-02

解放前,在杭嘉湖一带的小镇上,卖鱼的商铺人们称之为“鱼行”。鱼行在镇上的布局有点特殊,别的店铺大都分散在全镇各个区域,而鱼行却喜欢扎堆,好多家鱼行抱团集中在商业区的中心位置,占领交叉路口的最佳铺位,每家鱼行都有他们各自固定的客户,大家和睦相处,共同撑起一片火红的市场。由于鱼行这种集群效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地段也被称作为“鱼行汇”。濮院镇是这样,县城桐乡也是这样。


01

那时候,桐乡最主要的街道叫东大街,东大街的北端与东门直街的交叉口就是桐乡的鱼行汇,也是桐乡商业街中最热闹的地方。那里位置最好的几个铺面全被鱼行给占领了,石板路面常年湿答答的,空气中整日弥漫着鱼腥味,卖鱼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到后来,鱼行所在的那条街的路名也改成了“鱼行街”。说来也怪,桐乡当时人口还没有濮院多,那么多的鱼行挤在一起照样生意很好,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店多拢市吧。


濮院的鱼行汇位居棋盘街的西北角,北横街、义路街、大有桥街、卧龙街四街交汇于此,是镇上商铺最集中、最闹猛的地方。同样,也是几家鱼行占据了各个转角上的主要铺面,其中最大的一个铺面是我堂叔沈金官开的,我叫他金官伯伯,小时候经过这里,有时会进去坐坐,看看哪一家生意最好。隔着街道,几家店的老板我还有印象,对面一家是邬三宝,斜对面是范荣奎,还记得荣奎伯伯的店铺一边是鱼行,另一边是腌腊商店。


鱼行汇周边的几条街上,是其他各种各样的商店,有米行、肉店、酱园,还有南货店、豆腐店、水果店等等,农民拿出来的蔬菜、瓜果都摆在北横街的两边,这个露天集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在那个物质匮乏年代里,鸡、鸭、鱼、肉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是奢侈品,只有过年过节才会出现在餐桌上。然而,在这鱼米之乡的小镇上,鱼却是诸多荤菜中最廉价的,就像青菜、萝卜一样,老百姓爱吃,也吃得起,鱼便成了这里家家户户餐桌上的常客,在人们的菜篮子里,总能看到它,鱼行的生意就这样显现着繁荣景象,经久不衰。


02

我父亲也在镇上开了一家鱼行,但他并没有去鱼行汇扎堆,而是在南河头独树一帜。那时南河头的归家湾、女儿桥街上也是商铺林立,各种各样的商店应有尽有,几家茶馆店里聚满了人,早市上来的时候,吆喝声不绝于耳,街上人挨着人,摩肩接踵,鱼贯而行。


父亲选择了南河头的最佳位置,在归家湾和女儿桥街交叉路口,两个开间的门面,对着财神阁,楼下是商铺,楼上给伙计们睡觉,商铺的招牌上写着“沈森记鱼行”五个大字,专门做南河头的生意。


但仅仅靠镇上的这点客源,购买力还是很有限的,濮院镇上的生意主要还是要靠周边的农民。近郊的农民都是步行出来的,称之为“乡喔人出街廊(乡下人出街上)”,稍微远一点的都是乘航船到镇上来。航船就像定时的“班车”,是一种有篷子的木船,可以乘坐二十来人,一般都是定期的,每个月哪几天开航,依各村的习惯而定。开航的那天,有的农民自己乘船出来办事、购物,还有些没有时间出门的,就只好托航船的船老大帮忙买了东西带回去。


濮院人称这些船老大为“航船户”,航船户是商家的大买主,每次出来他手里总有许多“定单”,到哪个商铺去买就得看航船户的高兴了,因此航船户成了商铺的“大客户”,老板把他们当作贵宾。村上每家每户托航船户买的东西,他早早写在一张纸条上,航船靠了岸,经过商铺门口时,航船户就把单子交给老板,自己就去办别的事情去了,再回来时,要买的东西都已备齐,每件多少分量、多少钱分别标明,付完钱就拿走了。老板往往还会额外多给一份,专门答谢航船户本人的。


03

那个时候濮院镇上还没有专门养殖的鱼塘,濮院周边的水网就是广阔的鱼场,平常日子里,光是靠渔民打来的鱼就够卖了,渔民们很早就起来撒网捕鱼,非常辛苦。到了下午是鱼行进货的时间,鱼船划到财神阁的桥垌边,渔家把船一拴,提着鱼筐就上岸来了,辛勤捕捞了一天,会捕到各个种类的鱼,还有虾、蟹、鳗、甲鱼等等。因为都是老主顾,很快就完成了过秤、结账等一系列流程,渔家结束一天的营生,高高兴兴地驾船回家。整个下午,镇上的人看到刚进货的新鲜鱼虾,又会有一些生意。临近傍晚,等所有的渔家都来过了,伙计们就将大宗的鱼虾分门别类放回到我们的“鱼库”里,准备第二天再卖。


鱼行必须有一个自己的鱼库,在女儿桥堍的同春茶馆里有一个私家桥垌,那里正是女儿桥港和万兴桥港的交汇处,河面宽阔,水又深,河水总在缓缓地流动着,那就是所谓的“活水”。父亲在那里修了一个“鱼库”,先在河里打了木桩,形成一个四四方方的构架,桥垌走下去,有个十字型的木跳板,吊在那里的是四个两米多直径的大鱼篓,是竹子编的,大部分都浸在水里,只有口子露出水面,口子有一米来直径,盖子也是竹蔑编的,还可以上锁,养在篓里的鱼就像生活在河里一样自由自在。


到了年底,农民们家家都要备年货,那一段时间也是商家最忙碌的时候,鱼的需要量成倍增加,单靠从渔民那里收上来的就远远不够了,并且过年时家家都要买大鱼,大青鱼买回去腌制,晾干后和酱鸡、酱鸭一起挂在门口。大鲤鱼买回去养着,供年三十晚上全家吃年夜饭,有的人家还要养到年初四接财神用,说是“鲤鱼跳龙门”,“年年有余”,这些鱼就必须要到嘉兴去进货了。


记得有一次,我已经放寒假,父亲就带着我一起去嘉兴进货,我们到东河头乘机动快班船到嘉兴,在荷花堤码头上岸,没走多少路,过了北丽桥,就来到中基路头上,这里是嘉兴鱼行最集中的地方,父亲在嘉兴也有几家熟悉的老卖家,正像航船户到我们铺上买东西一样,老板看到大客户上门来,十分热情,我们受到贵宾一样的接待。父亲把单子交给老板后,就带着我到张家弄买粽子去了,买完粽子又在建国路上逛了一圈,回到商铺货单早已开出,父亲付完款,就只等安排发货了。我们离开鱼行,吃过中饭正好赶上乘原来的船返回濮院。


第二天中午,一船鱼到了女儿桥港,父亲让店里的伙计一起动手,全部养在我们的鱼库里。腊月廿三过后,是农民出来赶集买年货的高峰,那些航船户蜂拥而至,没两天就把嘉兴运来的一船鱼一扫而空,店里的伙计也正好安排放假回家,我们自己家里也忙着准备过年。


04

濮院人将商店员工称为“伙计”,我家商铺常年雇用的伙计有柏林伯伯、阿六伯伯,此外,还有一名学徒工,特别忙的时候还会再雇几个临时工。学徒工只管吃睡,没有工钱,老板高兴时会给个红包。柏林伯伯是湖州南浔人,除了过年他平时不回家,吃住在店里,也很少见他花钱,他把每个月的工资存放在父亲那里,到了年底回家时连本带息一次性取出。柏林伯伯从我懂事开始到公私合营一直跟着我父亲没有离开过,邻居们个个夸他忠厚老实、有礼貌 ,所以家里好多事都是托付他去办,特别是父亲经常要去外地进货,父亲不在,整个店就交给了他打理。


除了过年前的大采购,父亲平时也经常去嘉兴进货。端午节前去采购大黄鱼,吃河蟹的季节去购买外地的河蟹等。濮院人喜欢吃河蟹,本地的河蟹是渔民抓来的,个头太小,就得去嘉兴进货。那时候“阳澄湖大闸蟹”名气还没现在那么大,只知道太湖蟹、南湖蟹比本地的好,个头也大。所以一到“秋风起,蟹脚痒”的季节,就得去嘉兴或者湖州进货。装蟹的笼子也是竹篾编的,按蟹的重量分成若干个等级,还得雌雄分装,所谓“九雌十雄”,季节不同,价钱也不同。


濮院人对节庆的风俗很重视,端午节家家都要吃大黄鱼,航船户们提前交来了订单,父亲就算好了日子去嘉兴进货,因为端午节的天气已经转暖,大黄鱼的保鲜是个关键问题,必须赶在节日前运到,并尽快地卖完。


如果说去外地进货,对濮院来说相当于“进口”,那父亲也还做着“出口”生意。他每年都要去几趟上海,装一船鲜活的水产品“出”去,带一船腌腊品回来,他们把这种生意经称作为“跑上海帮”,这买卖策划得好是很赚钱的。我当时还小,也没注意从濮院装出去的是什么东西,估计是黄鳝、泥鳅、甲鱼之类的东西,它们生命力强,一路上经得住折腾。黄鳝是讲究季节的,夏秋之间黄鳝最肥,稻田里到处是黄鳝洞,每年到这个时候,会有人专门去乡下收购再卖到我们店里,积累几天就可装船到上海去了。黄鳝、甲鱼在濮院买的人不多,价钱自然也卖不高。到了上海可就成了宝啦,喜欢的人很多,总能卖个好价钱。


在回来的船上,装的都是腌腊品。父亲还开着两爿腌腊商店,一爿在归家湾,一爿在卧龙街,侧面正对着栖凤桥。濮院的腌腊商店是卖火腿、咸肉和干的海货之类,有点像杭州的“万隆”。腌腊商店所经营的商品,基本上都必须去外地进货,货源地一般都是在嘉兴、金华、乍浦等地,不过,既然已经到了上海,顺便从上海捎带一些回去估计会更划得来,货源也会更丰富一些。


据说跑一趟上海可以赚到很多钱。父亲每次回来都会给家里带回很多东西来,吃的用的,这些可都是濮院买不到的。有一次还带回来了一台手摇的留声机,还有十几张唱片,有周旋唱的《渔家女》《疯狂的世界》;马连良、金少山唱的京剧和姚慕双、周柏春说的滑稽戏等,当时在濮院还很稀罕。


然而,“跑上海帮”并不是每次都那么顺利、开心。有一次,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张鹏飞,把父亲、船老大和船一起扣下。张鹏飞是这一带有名的土匪,嫌父亲身上带的钱不够多,派人来通知家里送钱取保。这下可把家里人吓坏了,没了主意,母亲只好按他们的要求照办,破财消灾,保人要紧。幸好土匪还是讲信誉的,没为难他们,拿到了钱,第二天就把父亲他们放行了,船上人员和货物全部回来了,毫发无伤,还款待了一餐晚饭,这大概就是叫“绑票”。经过这次历险,母亲对父亲说:上海的钱我们不要再赚了。从此我们家就没有再去“跑上海帮”了。


05

1949年5月濮院解放,随着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运动的深入,镇上所有的鱼行都划归到一个叫“濮院镇鲜鱼合作商店”里去了,民主选举了经理和领导班子,鱼行汇的鱼行统统合并到金官伯伯的铺位里,原来的老板们都成了员工,服从统一调配,凭评定的等级领取工资,按投入的资产拿定息。柏林伯伯被选进了领导班子,他代表总部接管了父亲的鱼行。柏林伯伯还是和以前一样忠厚老实、有礼貌,父亲在柏林伯伯的领导下,又工作了两年多才告老回家,那时我已经离开濮院。


如今,“鱼行”“鱼行汇”早已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鱼行”被称为“摊位”安置进了农贸市场;桐乡的“鱼行街”还在,但再也看不到鱼行了,已经成为大家休闲享受的步行街,延续着它昔日的繁华。濮院的鱼行汇、财神阁早已是物是人非,年复一年静静地守望着这一方土地,向人们述说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期盼着古镇改造规划的早日实施。

【作者简介】沈善裕,1937年出生于濮院南河头,就读于嘉濮小学、梅泾中学、桐乡县中。现居住杭州,退休前在铁路部门工作,高级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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