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润燕生子项羽所能想到的最宏伟的事情，就是守住旧的秩序——不是秦始皇刚刚开创的征服模式，而是旧战国根深蒂固的霸主模式。
能够和项羽有共同语言的，或者说被他所认同的，首先是项氏一族，其次是曾经在秦始皇征服模式下唯唯诺诺的六国贵族后代，最后才是跟着他西进关中的各路平民或者小吏出身的武装首领们。基于这种观念，天下的蛋糕放在了贵族项王和他的平民幕僚范增面前。项王是无意独吞整个蛋糕的，他觉得那是错误的，秦国不就是这么撑死的嘛，所以他觉得按照老六国的秩序模型，继续做霸主比较好。 于是项羽拿起了裂土的刀，开始切割天下这块蛋糕。 楚义帝三年二月（前206年春），终于切割完毕之后，项羽自己做了河淮之间最大的霸主，称西楚霸王，都彭城，包括旧楚国与旧魏国的九个郡，在地图上看去，除了南面是大本营的生路，有点三战之地的意味。 沛公刘邦是除了项羽本人之外，灭秦功劳最大的一个人。可项羽既不杀害他，又不感化他，项羽和范增还都忌惮他，更因为楚怀王的死扛，不得不把沛公封在了巴郡和蜀郡，因为这里也算是关中土地，不算背约。如果按照范增最初的计划来办，那么沛公的称号应该是蜀王，后来沛公称汉王，还要谢谢张良弄来了至关重要的汉中郡。 为了压住汉王，项羽把关中土地一分为三，章邯封雍王、都废丘，曾经做过栎阳狱掾并帮项梁平过事的司马欣封塞王、都栎阳，劝说章邯投降的董翳封翟王、都高奴。这三个人都是秦人，却都替项羽背着坑杀二十万秦卒的罪过。好处是只要项羽在，他们便不会叛；坏处是项羽不在，他们在自己封地毫无感召力。很明显项羽除了需要三王来维持统治，更需要他们压住汉王。只不过名将章邯的运气实在太背，又碰到了另一位超一流的名将——韩信。但总之，这几刀项羽都不算是犯错，预知天才这种事，不在本书讨论之列。 因为项羽把旧魏国在中原的土地纳入了自己的版图，魏王魏豹便被赶去了旧魏国迁都大梁之前的地方，大体上说是从河南赶去山西，封西魏王、都平阳（山西临汾）。魏王魏豹与他的哥哥魏咎一样，都是旧魏国宗室子弟出身，旧秩序下的霸主观念也已经根深蒂固，这个举措之后，他表示顺从而且没有什么危害。
本是赵相国张耳手下的随从申阳，因为项羽欣赏他的功劳，封河南王，建都洛阳；赵国别将司马卬因为屡立战功，平定了河内郡，于是在河内封殷王，建都朝歌；旧赵国宗室子弟赵王赵歇被请去往北，改封代王，建都代郡（河北蔚县）；随项羽入关的赵相国张耳封常山王，建都襄国（河北邢台）；被张耳夺了印信去打游击的复赵元老成安君陈馀，只封了围绕南皮的三个县。 燕王韩广被请去更北，改封辽东王，都无终（河北蓟县）；燕国将领臧荼随楚军救赵与入关有功，改封燕王，都蓟城（北京）。 出身平民、没有随楚救赵也不从楚入关的齐王田市被摘了齐王，封胶东王，都即墨；旧齐国贵族将军田都救赵入关皆有功，封为齐王，都临淄。旧齐国宗室田安归降有功，封济北王，都博阳（山东长清县）。 要了项羽命的，正是距离他西楚国最近的赵、齐、燕。他在这几块土地上的切割方案，埋下满满一箩筐的地雷。首先是以东方上国自居的齐国中，矛盾是两个阶级的——宗室加贵族面对士族加平民；其次是以北方大国自居的赵国中，矛盾是一个阶级之中的势不两立；最后，站在维护旧秩序角度上切蛋糕的项羽一刀下去，把所有赵、齐、燕三国的旧秩序又都打破了，在土地上有实力也有威信的旧王全部靠边站，在项羽本人面前有信誉的新王全部上了台。 至于在项羽自己势力之下的河淮以南的大后方，楚军中勇武第一的大将当阳君黥布，封九江王，都六邑（安徽六安县）；番阳县令吴芮率领百越部落参战，封衡山王、都邾城（湖北黄冈县）；楚义帝的上柱国共敖因战功封临江王，都南郡（湖北江陵县）。 至于旧韩国，远在阳翟老老实实听从张良安排而没有随着项羽入关的韩王韩成名义上还是老样子，被封韩王，都阳翟。
楚义帝三年四月（汉高祖元年四月，前206年初夏），诸侯从戏水之滨各自罢兵返回封国。之前汉王虽然拍着桌子骂娘，但还是听从了萧何的意见。临行巴蜀之前，汉王与张良依依惜别，送了张良黄金两千四百两，珍珠两斗，只求一件事情，让项伯递个软话给西楚霸王，把汉中郡弄到手，即将回转韩国做相国的张良连财货带话语，一分不留，全部转给项伯。 随后，项羽准许汉中郡划拨汉王。如果说巴郡、蜀郡是一个瓶子，那么瓶盖就是汉中郡，如果说要压住汉王，那么雍、翟、塞这三块石头都不如一个汉中作为瓶盖管用，乃至几百年后三国乱战之时，之所以蜀汉政权可以抱着益州顽强生存50年，就是因为刘备占领成都之后仅三年便听取了法正之谋，倾全力夺取了汉中的缘故，而此时张良用财货便替汉王拿到了进退的主动权。 诸侯各自返回封土就国之时，项羽准许汉王领军三万，加上自愿跟从入蜀的豪杰，共有几万人，从杜县入蚀中（子午谷）启程。张良一直将汉王送到褒中（陕西褒城县）才返回韩国，临行时留言汉王烧毁栈道以防三秦突袭，也可向西楚霸王表明不再东归的心意。百里之内防身、千里之外攻心，张良可谓大牛人啊。 这场离别从表面上看可谓是伤离别，但是被张良找回来立为韩国将军的那位宗室庶子韩信却跟着汉王入了汉中，后来第一个向汉王劝谏的也是这位日后的韩王韩信：“项羽把他的人封在楚地附近，把您封在这个犄角旮旯，这是羞辱啊，您手下都是关中勇士，踮着脚想回到故乡，不趁着他们锐气正在，黄瓜菜便凉了。” 这不能不使我们浮想联翩——纵使张良不觉得能够再见汉王了，出于天性，他也要留下点伏笔啥的。张良那是好聪明的人啊，他想一想西楚霸王那张切蛋糕的名单，就知道这事肯定还没完呢。
诸侯带着项羽切好的蛋糕分配清单各自回到封地，其中被项羽封为齐王的田都带着人马赶往临淄，自立的齐国相国田荣听说项羽把自己的侄子田市从齐王改封胶东王，却让自己名义上的手下、贵族将军田都做了齐王，于是他像当年赶跑田假一样，在楚义帝三年五月（汉高祖元年五月，前206年夏初）直接出兵赶跑了田都，跟着项羽从战有功的田都直接逃去了项羽的西楚国，而田荣则让侄子田市继续踏踏实实做他的齐王，意思是出了事情叔叔给你罩着。 田市比较懦弱，本来就是被叔叔田荣按在王位上的，大小事都由叔叔来安排，结果田市摄于西楚霸王的大名，心里害怕，按照项羽的任命，悄悄溜走，跑到即墨就任胶东王，平民出身的田市也真的算是一个乖乖仔了。 楚义帝三年六月（汉高祖元年六月，前206年夏），田荣火冒三丈，出兵即墨，斩杀了这个不成器的侄子，自立为齐王，而且把齐国将军的印信给了流浪在梁地沼泽中的彭越。彭越那股势力聚众一万多人，没跟随项羽入关，却与汉王有旧，分封之时谁也没人替他美言，但真的很能打。拿到了齐国将军印信的彭越在七月击斩了济北王田安。 项羽的蛋糕切完才五个月，他封的齐王、济北王和胶东王就都没了，齐地归于田荣一统，彭越的军队还进入西楚国境内，击败了项羽派去的楚国大将萧公角。 与此同时，被勉强封了三个县的陈馀，只要每日想着常山王张耳的地盘便怒火中烧，反而是被转封代王的赵歇并没有什么意见。可陈馀已经打出了赵歇的旗帜，派人去找齐王田荣说：“项羽分肉不公平，太荒唐了，有战功的将领都弄到了好地方，却把有法统的诸王踢到一边。赵王赵歇被赶去苦寒的代郡，这有悖伦常，不义，请大王派军帮忙攻击常山王，帮赵王复国，若是如此，赵王必将作为齐国的小弟，为您鞍前马后，捍卫西北边陲。” 田荣点头同意，从齐国借到兵的陈馀立即开始攻打常山王张耳。张耳闻风而逃。当时汉王已经从汉中杀回了关中，正在平定三秦。败逃途中的张耳思来想去，颇费了一番脑筋去思考到底是投汉还是投楚。张耳说：“汉王和我是老交情，当年布衣时候就来向我求过道，但毕竟项羽强大，立我为王，我看还是去楚国吧。”手下甘公依托天象与仁义苦劝一番，张耳也掂量了一下私人的友谊、自己的分量与国际的形势，便没有跑向封他做常山王的项羽那里，反而是一路向西，投奔了有着老交情的汉王。 汉王平定三秦 图为汉高祖刘邦（资料图 图源网络） 赶跑了张耳的陈馀从代郡迎回了被项羽改封的赵歇，重新立为赵王。借着这份功劳，陈馀终于圆了自己的封王之梦，被赵王赵歇封为代王。陈馀自己留下辅佐赵王赵歇，让夏说以相国身份去镇守代国。赵国已经在事实上成了陈馀的赵国。 老一代燕王韩广被项羽改封去了辽东做王，而他自己派去襄助楚军的将领臧荼带着燕国军队倒是混成了燕王，很是气愤，不准备听从安排去辽东就国。新一代燕王臧荼便带着军队攻打韩广，一直追着韩广攻击，八月打到辽东都城无终，杀了韩广的同时也顺便兼并了辽东土地。 楚义帝三年八月（汉高祖元年八月，前206年夏秋），心里不忿的楚义帝还是乖乖南下去了长沙就国。可项羽还是放心不下这个放羊娃娃，更嫉恨楚义帝信守“先入关中者王”的诺言，连带着当初宋义预言项梁、贤良排挤自己等等前仇旧恨，便指派九江王黥布、衡山王吴芮出兵埋伏楚义帝。十月，黥布接到项羽的命令之后，忠心耿耿地执行了命令，让手下追至郴县才在江中击杀了楚义帝。 齐地的事实、赵地的阴谋、楚义帝的遭遇，这些都算是大事故，但致命的事故却发生在项羽身边。韩国既没有跟随他救赵，又没有跟随他入关，在项羽看来韩王韩成寸功没有，韩相国张良又是汉王重卿，韩将军韩信又跟着汉王西去，韩国军队唯一的贡献就是成全了汉王进关中，于是小心眼的项羽当然会嫉恨有加，他让所有诸侯返回封土就国，唯独扣着老老实实的韩王韩成在身边。 张良以韩国司徒的身份追随在韩王韩成左右，虽然他向项羽禀报：“汉王烧毁了栈道，不会回来了。”但因为项羽不是智者，所以这丝毫没有赎买到项羽的宽容。项羽倒是真的信了关于汉王的话，于是更加放开手干，把韩王韩成贬为了穰侯（河南邓县）。这对于张良的智商来说，是很大的侮辱，人家老老实实的韩王韩成听从了自己的谋略，结果正宗的七雄血统混到现在，连王位都不保，这有点过分了。 更过分的是，心里就是迈不过去那道坎儿的项羽，天天看着身边被贬为侯的老老实实的韩王韩成还不满足，七月找了一个借口，在彭城把韩王韩成给处决了。除了小心眼儿之外，实在没别的好解释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啊，就此惹下了一个致命的恶因。 张良的复国意志，那可是情比金坚的。项羽还是小孩儿的时候，汉王还是百姓的时候，这哥们为了替故国复仇，就敢刺杀秦始皇。现在项羽把人家主上弄死了，这是彻底断了张良复国的念想儿，也彻底断了自己的生路啊。后来张良一句养虎为患弄死了项羽，不能说张良手段狠毒啊。最开始，他不过也是怀着旧秩序的念头想复国的啊。 汉高祖元年秋（前206年秋），就在项羽准备继续绊了张良的时候，张良抄小路跑了，跑回了汉王大营之中。此时的汉王，已经平定了三秦。 切蛋糕，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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