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写出最有逼格的比喻句（二）

前文：

怎样写出最有逼格的比喻句(一)

上篇中我们讲了一种重要的方法，主要是通过古诗词来讲。问题在于，古诗词的语句是非常凝练的，用出来仿佛高手的招式，大拙质朴，轻易便克敌制胜引人赞叹。现在我们对于古诗词或文言文，已经只愿远观而不近玩，就像胆小懦弱的已婚男对于大胸长腿的美女的态度，只是远观而不敢亵玩焉。

本篇主要分析一位大家，是我迄今所见真正把比喻句玩到出神入化地步的一个人。并试分析他的比喻句的好处。

不用问了，这人就是钱锺书。他超级爱写比喻句，几乎无处不用比喻句，而且用得出神入化。他曾说“比喻是文学辞藻的特色”。光是《围城》一本书，也就二十五万多字，却有近一千多句比喻，几乎每一页都有比喻，段段都有比喻，几乎无所不喻。他的江湖传言太多了，不必赘述。

钱锺书比喻句的特点，冠绝千古，主要是“以虚喻虚，喻体反常”，想象奇特，而且多用乾坤大挪移之法，实际上就是“通感”的现代化用法，自己创设情境来比喻本体。比如我们通常的做法都是那种直通通的，“脸蛋像红苹果”之类的，钱锺书是反其道而行之。他的喻体，大多数都是自创、想象、转化，几乎无所不包，然后加上夸张等手法，再以渊博的知识变化引伸，博采多喻。

最重要的一点，他的比喻句，深深融合了心理学，他把人的心理表现通过神奇的比喻表现出来，这一门本事，我没见过谁能做到。

还要运用逆向思维的推理方法，把人们说烂了的套语独抒己见。比如有一句，写方鸿渐的心理——“想到这里，鸿渐顿足大笑，把天空月亮当作张小姐，向她挥手作别。”一般我们把女人比做月亮，这是一个常见的比喻句，但是钱锺书做了一个转化，转化成“把天空月亮当作张小姐”。 这就不是一般的本事了。

钱锺书的喻体基本不会是单纯孤立静止的单一事物，大多有引伸变化，有动态。比如“鸿渐要喉舌两关不难留这口酒，溜税似地直咽下去，只觉胃里的东西给这几口酒激得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人抽一下水的景象。”喻体有两个，“溜税”指他喝酒的样子像偷税漏税一样，“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人抽一下水”比喻他喝酒后胃里翻涌的感觉。这是动态的比喻，喻体很神奇，但是活灵活现。

比喻句的牛逼与否，与其中的喻体大有关系，喻体内容的新颖别致是比喻成功的关键。作比喻句，必须融合自己的学识和人生经验，要表达出更深一层的理解和意思，而且要活灵活现。钱锺书的比喻句经常讽刺幽默，一箭多雕，一个比喻可以射倒一大堆。比如写方遁翁写自传、日记和日记这件事，他就用比喻句射：“这种精神上的顾影自怜使他写自传、写日记，好比女人穿中西各式服装，做出支颐扭颈、行立坐卧种种姿态，照成一张张送人留念的照相。”

废话少说，下面就直接说他的比喻。

用一句名言来比喻女孩的穿衣打扮。比如《围城》里鲍小姐的外号叫做“熟肉铺子”和“局部的真理”。这个比喻，第一个是因为鲍小姐肤色黑红，裸露的皮肤像是陈列在熟食铺子的熟肉。这就只能靠想象了，尚有形迹可循。“局部的真理”，就全无形迹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但是鲍小姐并非全裸，还穿着衣服，所以叫“局部的真理”。这个比喻，完全是用一件虚的东西（一句名言）来比喻一个实际的现象，鲍小姐我们没见过，名言我们也只是听过，但是这两个外号的比喻，完全使她的形象特点明晰在我们的眼前脑海。

所以，以虚喻虚，就是把视觉或者其他的如嗅觉味觉等转化成一种存在或者不存在，但又贴贴切切的东西来，我们通过对于“喻体”的想象，便能想象出“本体”的特点来。这实际上是通感的一种出神入化的用法。

“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外，面包、牛肉、红酒无一不酸。”——《围城》

这是钱锺书写方鸿渐与鲍小姐吵架后吃饭的句子，对于食物的描写，可谓真正打通了比喻的任督二脉。他的比喻句，并不是以形喻形，本体（鱼和肉）是本来就需要人想象的一个事物，他却再加上一种更需要想象的事物来比喻本体。鱼不是海军陆战队，也不愿意登陆，肉不是潜水艇士兵，不会自己下水，这当然是店家弄的鬼。没错，拟人化的比喻，就是这么生动贴切。

“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的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围城》

“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谁都没见过，但这故事我们都听过，它的功用，被挪移来比喻文凭的功用。毕业证这东西，相信很多人都有，但我们没有深思过它的功用，我们只是追求，有人一辈子都在忙着考证，追求证件比追求姑娘还上心，似乎没有那文凭和证件，好像精神上没穿衣服赤裸着。这是个有趣的问题，追求姑娘，行为上的最终目的是让姑娘赤裸在自己面前；追求文凭，却是让自己的精神形象像自己的老婆那样露的越少越好。

“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围城》

这句更神奇，脸色本来就是很难形容的东西，但钱锺书用温度计来比喻，温度计是有技术的，脸红的时候，大概是很热的，因为我们常说脸上发烧似的红。羞怯的男生靠近女生，脸红是必然的，这，就不要多解释了吧。

“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围城》

这更不需要解释了，这比喻句直接表明了那姑娘的浓妆有多浓。

“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线，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睡沫带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说话常有“Tienst”“0la,la”那些法文概叹，把自已身躯扭摆出媚态柔姿。”——《围城》

眼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而且里面装着“多情的热泪”，口红染红的牙齿，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这种比喻，真的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都是虚化的不常见的东西来比喻我们常见的事情，却又那么的幽默，只能拍案叫绝。

“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仿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围城》

就因为这句比喻句，我们彻底明白了领袖接受民众欢迎时表情的真意，也明白了听人家赞美而假装不在意的表情有多么可笑。

“听见女用人回来，便站起来，本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抹，仿佛接吻会留下痕迹的。”——《围城》

这不算严格的比喻句，因为很难找到“本体”，但这又是最高明的比喻句，因为本体是方鸿渐当时的“心理和表现”。跟人家姑娘接吻差点被撞破，心情当然是局促的，钱锺书用一个很虚化的动作——“掏手帕在嘴上抹了抹”，来喻显他的表情。但，说实话，很多人不认为这是比喻句。

“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两只大白眼睛像剥掉壳的煮熟鸡蛋。”——《围城》

嗯，李先生是个大眼睛，而且眼珠白多黑少，明显的淫邪之相，所以，他需要墨镜来遮挡。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睛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围城》

这句不多说了。

“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围城》

用“白水冲了红酒”的颜色，比喻心境。

“那女孩子年纪虽小，打扮得脸上颜色塞过雨后虹霓、三棱镜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她擦的粉不是来路贷，似乎泥水匠粉饰墙壁用的，汽车颠动利害震得脸上粉粒一颗颗参加太阳光里飞舞的灰尘。她听汽车夫愈骂愈坦白了，天然战胜人工，涂抹的红色里泛出羞恶的红色来”——《围城》

第一句的“喻体”是个排比的，有三个——雨后虹霓、三棱镜下日光、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第二句用一个现象，比喻出粉的冒牌和多。钱锺书看来物理学的不错，全用光来做文章。

“正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围城》

把字的笔划比作老太婆的小脚粗腿，似是很不相称，但正是这种不伦不类，小题大做，产生了一种不同于一般的艺术效果，有强烈的幽默感和讽刺性，留给读者深刻印象。

“（饭馆的）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围城》

这桌面有多油，可想而知。但是这个喻体，很神奇，他用一个文学作品里的场景来比喻一个现实中的场景。

“大碟子里几块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女，全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围城》

这种比喻，一般人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专家有从一而终的点节，死心塌地的忠实更如脾斯麦所谓，崇拜和倾倒的肌肉特别发达，但是他们说不上文艺鉴赏，正像沙龙的女主人爱好的是艺术家，而不是艺术，或影剧迷看中了明星，并非对剧艺真有兴趣。”——《杂言——关于著作的》

这个比喻，神来之笔，以一种现象比喻另一种现象。

“这当然算不得人化：因为西塞罗根本是在讲人体美，所以他下文说须眉丈夫，总得保持庄严本色，切勿软迷迷、懒洋洋，衣冠言动，像不男不女的戏子。”——《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

这句是钱锺书翻译的外文，照样巧用比喻，讽刺一下。

“水是流通的，但也可能阻隔：“君家门前水，我家门前流”往往变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就像“海峡两岸”的大陆和台湾。这种正反转化事物的平常现象，譬如生活里，使彼此了解、和解的是语言，而正是语言也常使人被此误解以至冤仇不解。”——《表示风向的一片树叶》

这个比喻句本身就说明了一个问题，读书、沟通，都可以像比喻一样，正反转化。正反转化是个本事。

“在青年时代作诗不算什么一回事，不过是一种（说句粗话）发身时期的精神排泄，一种greensickness。”——《落日颂》

他的比喻，总是那么贴切，那么形象，那么缥缈，而且中文比喻还不足够，竟然还用一个英文单词来比喻。

“那时候，太阳还没下去，依然金光照耀，可是月亮已经升在天空，又小又淡，仿佛一抹白云。”——《精印本《堂吉诃德》引言》

自古以来，把月亮比作白云的，我只见过他。

“看文学书而不懂鉴赏，恰等于帝皇时代，看守后宫，成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个太监，虽有机会，却无能力。”——《释文盲》

本体是“读书而不知鉴赏的人”，喻体是“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太监”。浪费了好机会，因为没本事，有心无力。

“此时只要有邻家小儿的啼哭，楼上睡人的咳嗽，或墙外早行者的脚步声，寂静就像宿雾见了朝阳，破裂分散的干净。”——《一个偏见》

寂静像宿雾，而一切世间的声音，就是“朝阳”。

“忙从刚才坐下的位子上站起，说：地皇陛下，恕我冒昧…………说时深深地像法国俗语所谓肛开臀裂地弯腰鞠躬。”——《灵感》

用一句法国俗语来比喻人的鞠躬的程度。

“一向中国人喜欢女人白皮肤，那是幼稚的审美观念，好比小孩子只爱吃奶，没资格和咖啡。”——《猫》

这比喻已经神奇到无法言说的地步。

下面不再多做解释，摘录几段《围城》中的比喻句，大家自己体会。

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

(苏小姐)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合婚帖上的年庚，须要考据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

忠诚诚实人的狠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那时候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

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taotie)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宽大的昏夜里。

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甚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湃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方鸿渐给鲍小姐一眼看得自尊心像泄尽气的橡皮车胎。

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来红，像纸上沁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得迷人。

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已不羞缩，光亮和轮廓都清新刻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哪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

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

除了开头几句话，其余全吓忘了。拼命追忆，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见了。

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表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

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到出国这四年时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

方鸿渐失神落魄，一天看十几种报纸，听十几次无线电报告，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