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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色的低调和高级,在钱锺书不涉“黄”的比喻里

 芸斋窗下 2019-02-18

早年间的文艺圈子,随标签而来的质疑和诘难丝毫不少。


钱锺书也没能例外。一方口中的博闻强识和高山仰止,在另一方眼里不过是“一地面值都不大的散钱”。其实不需要那么大是大非,评判从来都是见仁见智的事。更何况,人设这东西,在钱锺书身上从来就没有立住。

学贯中西之余,他有对秽亵事感兴趣。

他顺手研究狐臭,小说中的许多精妙比喻都与男女之事有关。仅仅一本《围城》,随手就可捡拾多例。在钱锺书看来,没有比“性”更能深入提示人性的弱点,更对人生具有讽刺意味。

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文字也可是场最艳异的游戏。

“一个钻窗子进来的人,不管是偷东西还是偷情,早已决心来替你做个暂时的主人,顾不到你的欢迎和拒绝了。

——钱锺书《窗》”


钱锺书、陈寅恪喜谈秽亵事。这个判断,凡熟悉钱、陈的人都大体认可。

钱锺书《容安馆札记》涉此类事极多。陈寅恪也有这个趣味。其他如“杨贵妃入宫时是否处女”,也是陈寅恪专门谈过的问题。陈寅恪《论再生缘》起始即说自己少喜读小说,“虽至鄙陋者亦取寓目”。钱锺书和陈寅恪均是中国大学者中喜读小说之人,而小说叙述最不忌繁杂芜秽,他们共同的趣味可能由此产生。

狐臭的雅称“愠羝”,钱锺书、陈寅恪都专门谈过此事。《围城》里有个细节:

唐小姐坐在苏小姐和沈先生座位中间的一个绣垫上,鸿渐孤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鸿渐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

▲钱锺书(左)和陈寅恪(右)

钱锺书后来在《容安馆札记》中又多提此事,并引述了许多西文资料。

他读马提亚尔(Martial)讽刺诗提到形容薇图斯蒂拉(Vetustilla)丑状时说:“气味类母羊之夫”,并引陶宗仪《辍耕录》卷十七《腋气》条考“狐臭”当作“胡臭”,即《北里志》所谓“愠羝”。还指出胡侍《真珠船》卷六袭之,认为“吾国古人正亦以羝羊为比”。

然后引梁山舟《频罗庵遗集》卷十四《直语补证·狐骚》条,标出《山海经·北山经》中曾说:“食之不骄”后的注认为:“或作骚,臭也。”并说梁玉绳《瞥记》卷七也有同样的说法。

钱锺书同时又引《杂阿含经》卷四十,天帝释败阿修罗一段中异仙人所说偈言:“今此诸牟尼,出家来日久。腋下流汗臭,莫顺坐风下。千眼可移坐,此臭不可堪。”……

1937年,陈寅恪有一篇名文《狐臭与胡臭》。陈寅恪认为,腋气本由西胡人种得名,“迨西胡人种与华夏民族血统混淆既久之后,即在华人之中亦间有此臭者,倘仍以胡为名,自宜有人疑为不合,因其复似野狐之气,遂改'胡’为'狐’矣。若所推测者不谬。”陈寅恪最后结论是“胡臭”一名较之“狐臭”更早且正确。他同时指出,考论我国中古时代西胡人种者,止以高鼻深目多须为特征是不够的,还应当注意腋气。

《狐臭与胡臭》初刊于1937年,钱锺书1938年由法国归来,按常理推测,钱锺书应该读过陈寅恪此文。《围城》1947年在上海初版,书中提到“愠羝”,后《容安馆札记》中又搜罗相关史料,但没有提到陈寅恪的文章,凡陈文引过的书,钱锺书一概不提,似乎是有意扩充陈文的史料,同时特别指出《辍耕录》卷十七《腋气》条已考“狐臭”当作“胡臭”,此论与陈寅恪看法相同。这个顺手的史料中可能暗含一点对陈文灵感和原创性的评价。

钱锺书文字中的“性”比喻

钱锺书写作,特别喜欢用“比喻”,这早已为人熟悉。

在所有的比喻中,钱锺书特别喜欢用“性”比喻。

韩石山曾注意到钱锺书的这个写作习惯,他写过一篇《钱锺书的“淫喻”》。韩石山认为,钱锺书的许多精妙的比喻都与男女之事有关,他指出这个特点与“取喻者的心性有关联”。

其实善用“性”比喻是一切幽默的前提,很难设想一个幽默的人而不善用“性”比喻,文学中的机智和风趣通常都与“性”比喻相关,因为“性”是成人间的常识,属于人人感兴趣,但人人不能明说的困境中,最高级的选择就是明话暗说,直说则无趣味,最后形成了修辞学上的一个基本原理,就心理和社会习俗判断,“性”比喻一般是中年人的专利,尤其中年男性,青年人的兴趣相对要弱,这其中包括了对“性”的经验与期待以及相对的力不从心,是一种情感的外泄方式,这也是“无色情”即无民间文艺的道理所在。

▲《围城》剧照

钱锺书写小说的时候,正是渐近中年的时期,所以在他这一时期的文字中,少有不涉“性”比喻的,甚至在钱锺书的所有小说中,“性”都是一个突出主题,钱锺书在《围城》的序言中认为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这个看法来源于柏拉图,钱锺书在《一个偏见》中引过“人者,无羽毛之两足动物也。”认为这句话“客观极了”。

在同一文中,钱锺书还引了博马舍剧本中一个丑角的话:“人是不渴而饮,四季有性欲的动物。”我个人理解,在钱锺书看来,这个“基本根性”中最重要的就是“性”,理解了这个问题,再来观察钱锺书的所有文字,我们就不会单纯把钱锺书文字中的“性”比喻只从修辞的意义上来理解,而是要从人性的角度来评判。

“性”比喻是成人宣汇情感的一种主要方式,古今中外道理相同。但善于用此喻者,必是聪明绝顶之人。因为在言谈和行文中,用“性”为比,必须做到表面正经而含义深刻,表面言语与所谈深义距离越远,效果越好,也就是说,越是“黄色”的比喻,在表面上越不能涉“黄”

▲《围城》剧照

这个深义建立在成人的人生知识和经验上。钱锺书在《管锥编》中多有讲“云雨”之事的文字,在他看来男女之事不是不能言不能说,而是须与亵词相区别,艺术含蓄地表达,中外不约而同以云雨取辟,是因为人类反禁欲而又知羞耻之旨趣相通的缘故。

而这一切则建立在“男女之事乃天地之大义”的判断上,钱锺书在《管锥编》中也经常谈到“人欲论”,性即是生,趋利逐势,追求享乐,乃人力可为人心所向,但又有不可违抗的命运在无形中主宰,所以人要知命安时。有一次在清华校园的咖啡馆里,曹禺对吴祖缃说:“钱锺书坐在那里,还不叫他给你开示几本英文淫书?”吴祖缃让钱锺书开三本,钱锺书随手拿过一张纸,当下写满正反两面,开录出四十几本,包括作者的姓名和书的内容。

黄裳回忆钱锺书时说:“当他听说我到琉璃厂去逛书店,只买了一小册抄本的《痴婆子传》时,大笑了。这就是他赠我一联的上半,'遍求善本痴婆子’的本事。”

钱锺书在《管锥编》曾专门提到过《金瓶梅》第六十七回温秀才的话:“自古言:不亵不笑”。钱锺书说,不知其言何出,“亦尚中笑理”。然后钱锺书引了古罗马诗人的一句话来证明在这个问题上的中外同理:“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此游戏诗中之金科玉律也。

小说《猫》中:

建侯错过了少年时期,没有冒冒失失写书写文章,现在把著作看得太严重了,有中年妇女要养头胎那样的担心。

李太太明知道在这个年头儿,不收女人的学校正像收留女人的和尚寺一样的没有品。

有一位中年不嫁的女科学家听他演讲电磁现象,在满场欢笑声中,羞得面红耳赤,因为他把阴阳间的吸引说得俨然是科学方法核准的两性恋爱。

他伯父还有许多女弟子,大半是富商财主的外室;这些财翁白天忙着赚钱,怕小公馆里的情妇长日无聊,要不安分,常常叫他们学点玩艺儿消遣。

咱们人到中年,食色两个基本欲望里,只要任何一个还强烈,人就还不算衰老。这两种欲望彼此相通,根据一个人饮食的嗜好,我们往往可以推断他恋爱时的脾气——。

那时候的漂亮男女,都行得把肚子凸出——法国话好像叫Panserons——鼓得愈高愈好,跟现代女人的束紧前面腹部而耸起后面臀部,正是相反。

颐谷没有准备李太太为自己的名字去了外罩,上不带姓,下不带“先生”,名字赤裸裸的,好象初进按摩浴室的人没有料到侍女会为他脱光衣服。

《灵感》中:

文学毕竟和生育孩子不同,难产并未断送他的性命,而多产只增加了读者们的负担。

文人讲恋爱,大半出于虚荣,好教旁人惊叹天才吸引异性的魔力。文人的情妇只比阔人的好几辆汽车,好几所洋房,不过为了引起企羡,并非出于实际的需要。

书里一个角色哑声问:“司长说的是'性灵和生活’?还是'性生活’?我没有听清楚。假如那青年作家注重在后者,岂不太便宜了我们这个公敌?”

青年人急智生,恍然大悟,要写处女作,何不向处女身上去找。

《窗》:

一个钻窗子进来的人,不管是偷东西还是偷情,早已决心来替你做个暂时的主人,顾不到你的欢迎和拒绝了。

有句妙语,略谓父亲开了门,请了物质上的丈夫,但是理想的爱人,总是从窗子出进的。换句话说,从前门进来的,只是形式上的女婿,虽然经丈人看中,还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欢心;要是从后窗进来的,才是女郎们把灵魂肉体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

《吃饭》:

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老的小姐,宗旨倒不在女人。

有本传记中说,钱先生一九七九年访美归来,将英制烟斗赠予友人,“我自来不吸烟,好比阉官为皇帝选宫女,不知合用否?”于此或许可以看出,这样的妙喻,钱先生平日也是“曲不离口”的。

▲《围城》剧照

《围城》中的“性”比喻:

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财钱准赢。所以,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

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

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没给他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姑翁的怨抑。

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的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

大家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小,受气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气的肚子可以缩小。

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里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

孙小姐说:“这咖啡糖里没有牛奶成分,怎么叫牛奶咖啡,一定另外把奶粉调进去的。”鸿渐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

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象玷污了清白的闺女,全是黑斑点。

鱼肝油丸当然比仁丹贵,但已打开的药瓶,好比嫁过的女人,减低了市价。

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大不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

假使一个犯校规的女学生长得非常漂亮,高校长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认错,也许会不尽本于教育精神从宽处理。这证明这位科学家还不老。

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又软,挂在口角两边,像新式标事业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我年青的时候,是有名的规矩人,从来不胡闹。”汪太太轻藐地哼一声:“你年青的时候?我——我就相信你年青过。”汪处厚脸色一红。

“我在华阳大学的时候,他们有这么一比,讲师比通房丫头,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于如夫人,——”鸿渐听得笑起来——这一字之差不可以道理计。丫头收房做姨太太,是很普通——至少在以前很普通的事,姨太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纲常名教,做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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