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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钱南王”之说,可以休矣!

 知易行难nev5ph 2023-01-14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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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王元化《九十年代日记》(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7月版)1998720日”记,《南京日报》记者吴崇明曾电话采访,问他对“北有钱锺书南有王元化”有何看法,王答:

“钱是前辈,我各方面都比不上他。这种说法是不妥当的,现在媒体有种种传闻,有的与事实相差很大,有的甚至无中生有,我没有办法去一一更正。至于有些关于我和别人并提或作比较的种种说法,我就更难以去辨明或说出自己的意见了。我不说,不是同意,更不是默认。人要有自知之明,要看到自己的不足,自然也不应妄自菲薄,而要实事求是。今天你们采访使我有机会表白我的意见,我很感谢。”

王元化于这段话后又记,该采访录,后发表在《南京日报》1998726日二版上。

从这个公开的答问录看,王元化之所以不同意“北钱南王”之说,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各方面都比不上钱锺书,那样并提,是唐突钱锺书的。在这里,我们读到的是王元化的理性、谦逊和自知之明。而王元化把这段答话,一字不落,写在日记上,也应能体现出当天的思考,以及他对这种思考和表述的满意心理。

至于王元化该天日记最后云,此答话后来发表在某报某版,应是事后补记。

但据王元化博士弟子吴琦幸《王元化晚年谈话录》(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8月版)所记,王元化对钱锺书的认知,实际上与他的公开答话,是有较大不同的。

2007723日,吴琦幸提起学术界“北钱南王”说,认为中国文学文艺理论方面,其实二人“是不可以比的,根本是两回事”,他征询王元化意见。王元化说:

“我不如他博学,我没看过那么多书。”
“他去世以后,记者来采访我,我说他是一个博闻强记的人,我只有这四个字的评语。他没有什么思想内容,他思想内容非常平凡,我说他一走,没有人比他读书更多的了。”(按:下划线为引者所加)
“我从来没有把王国维、陈寅恪看做跟钱锺书一个档次的。那两个人我非常佩服的,陈寅恪谈历史那时很有眼光的。”
“他很狂,他连陈寅恪都看不起的,他是非常狂的人。”
“'通感’他提得还不错,这是他的一个很好的见解。”
“他跟我的关系不错,我始终不把自己跟他比。这我有一篇谈话在报上登过的,我说他是我的前辈,我的学问比他差多了,不能放在一起比。但他的狂妄我很不赞成。”

综上可知,王元化对钱锺书的学术评价,实质上,有两点。一是钱锺书读书多,自己难与相比;二是钱锺书没有思想,自己不屑与比。这样,王元化不同意“北钱南王”之说,实际上就不是如他答《南京日报》记者问所说,“我各方面都比不上他”,而是自视甚高,不欲被并提并论也。

                

王元化跟吴琦幸说,钱锺书跟他“关系不错”,王元化的依据在哪里呢?

王元化《1991年回忆录》里说:

我和马悦然相识在八十年代初,他是由钱锺书介绍给我的。当时钱先生曾向我说:“我不会把不相干的人介绍给你,这个人是不错的。”当时马悦然还不是瑞典皇家学院的院士。他当选为院士(同时也就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以后,不知为了什么,钱锺书和他的交往逐渐疏远,以至断绝。

这应该可以看作钱锺书对王元化比较友善的一个证据,虽然我们并不知道钱锺书为何要介绍马悦然给王元化,以及钱锺书说“我不会把不相干的人介绍给你”这句话的目的何在。

这“关系不错”的另一个证据,是1981年在京西宾馆,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届文学评论会12成员集体合影,时王元化61岁,小钱锺书10岁:

“这张照片,是摄影师就要按快门时,钱锺书一把将我从后面拉过来,没料到挡住了王季思先生。”

这句话出自王元化另一博士弟子胡晓明《王元化画传》(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8月版)143页。我们今天看到的学位评议组合影,王元化紧居于钱锺书之左侧。如果的确是钱锺书把王元化拉到自己身边照相,那就当然可见钱锺书对王元化颇多好感。虽然71岁的钱锺书,要一把把后面61岁的王元化拉过来,似乎也不是太容易操作。

《王元化画传》143页,还收有一张照片,摄于钱锺书家,图片说明文字,有一句是,“钱锺书将其收藏的端砚拿给王元化看”,照片上,与王元化共赏者,尚有中国社科院外文所所长叶水夫。

这张照片,三人各具神情,弥足珍贵。王元化珍藏这张照片,可以体现出他对钱锺书的尊重,以及他对钱锺书邀其至家情谊的珍重。

但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

王元化《九十年代日记》“1992915日”所记,有几句话是:

偶见《文学报》某公文,翻出半个世纪老账,揭发《香粉铺》一文对某大家不敬。(我在文中批评他书中太多俏皮话和“掉书袋”,如先引西门庆赞潘金莲语“好一块肥肉”,再举塞尚赞其模特儿也是“好一块肥肉”。此书重印时,此等地方皆经作者本人删除。)

王元化这几句话说得隐晦,但并不符合事实。

所谓《香粉铺》一文,是指王元化1948年所发表的《论香粉铺之类》。王元化在文中远远不是批评了钱锺书太多俏皮话或者掉书袋而已。如言《围城》“没有可以使你精神升华的真正的欢乐和真正的痛苦,有的只是色情,再有就是霉雨下不停止似的油腔滑调的俏皮话了”;“作者对于女人无孔不入的观察,真使你不能不相信他是一位风月场中的老手,或者竟是一个穿了裙子的男人!”……

这些文字,已经不是批评,而是批判,甚至是人身攻击。这样的文风,在任何一个时代,对于原作者,都是不公正的。至于说钱锺书后来删去了“好一块肥肉”等句子,那原因,或者与王元化有关,或者无关。以我之见,保留“好一块肥肉”,《围城》依然是《围城》——一部不完美的杰出小说——这世上,有完美的小说吗?

1980年代初,钱锺书尝致函美籍华人汪荣祖:

“来信所言在沪交往四君,皆旧相识。王君昔尝化名××作文痛诋拙作,后来则刻意接纳……弟亦与之委蛇。要之,均俗学陋儒,不足当通雅之目。兄沧海不捐细流,有交无类,自不妨与若辈过从耳。”

吴琦幸认为,这几句话是背后指责他人,未免太不厚道。我则以为,这几句话,最能够真实地表现钱锺书对王元化的认知。历史不会化作云烟,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它必留下痕迹。“俗学陋儒”的品评,不一定正确,更不一定恰如其分,但足以说明二人道不同,大可不相为谋。如此,种种“亲密”“跟我的关系不错”等等,只是“虚与委蛇”下的社交假象罢了。

我也不能同意夏中义所说,王元化的文章,既未给钱锺书造成政治伤害,且钱锺书1980年代生活条件甚好,钱锺书就不必“得理不饶人”云云。(见夏中义《<围城>与“香粉铺”及克里斯朵夫——此案有涉王元化与钱锺书》)面对王元化以及其他左翼评论者的“酷评”,或因时代因素,或因个人因素,钱锺书始终未对“酷评”加以驳斥,这不是“露怯”,也不是认可。在私人信函里,表达对历史的记忆和态度,表达一己之好恶,总强于有恃无恐地、明目张胆地、肆无忌惮地大张挞伐吧?

所以,我的想法是,既然钱、王二人,其道不合,其情不契,则世之好事者,就别再“北钱南王”,强配不休了——这是我翻读《王元化晚年谈话录》的最大感想。

另,《王元化晚年谈话录》一书,稀释过甚,或5000字足矣。而《九十年代日记》,补作色彩过浓,或可作又一部“清园随笔”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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