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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野马也,尘埃也——关于《奔月》| 鲁敏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17-10-17


鲁敏新书《奔月》新近出版,在《奔月》中,鲁敏从微渺个体的物化经验上升到现代性的苦涩哲思,剖析出人们耽于固我又渴求打破与飞升的精神空境。这样一部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创作有着怎么样的历程,在这里,请听鲁敏娓娓道来。



奔:野马也,尘埃也

——关于《奔月》


鲁敏


 拍摄:肖林


2016年8月5日,《奔月》第六稿改完,我在微信里贴出了一个标签。心里知道,这一段奔月之旅,看到终点处的红线了。那细细红线,悬系于地球与月球之间,缥渺、洒脱,于银河的荧荧微光里温柔闪动,让我几有屏息之感。


记得快要动笔的那个夏天,当时我揣着两个长篇的想法,在小区里走来走去,机械散步,深一脚浅一脚,对路边的草木与灯光统统视而不见。我心里犹豫得不得了。另一个题材相对来说要容易一些,现实主义的,比较结实的那种。但我五脏六肺里,自《六人晚餐》之后,最热腾、最困苦,最迫切需要触及的,还是这一个。关于人对自我身份可能性的假设与追问。人间的我,你,我们,为什么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倘在另一个空间,成其为另一个人,那才是被找到和揭露出的我吗。那原先的这个我,是不幸、不真诚或被遮蔽的吗?这猫追尾巴的苦恼,长期占据和压抑着我极为有限的智识。我太想写了,又担心着我这前邮局职员的原始脑瓜照料不好这主题里的冷硬与疑难。


但这样的犹豫比预想中的要短,很快我就确定下来。败也好残也好坠落也好,这确乎是多年块垒与执着所在,非写不可。再说,写作本非投机做买卖。冒险、越界与反常,是应有之义,也是写作者的权力与福份所在。



这一选择,倘若侃侃而谈地往大里头说,说是有着所谓时代、社会、城市、资讯、网络等等外部因素的推动与刺激——确是有的,且强有力:每天每夜,都在看到、听到、想到那么多起伏着的面孔与命运啊,有凡俗细小,也有惊心动魄,我试着把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写到了《奔月》里,这里且略过——其实更要紧的,是外部世界与我内心想法的共震与勾连。


生活层面上看,前面这些年,我先后做过营业员、劳资员、团总支书记、秘书、记者、公务员,同时忙着结婚生子走亲戚做家务,该干嘛干嘛,有着高度的社会合作性,妥协温顺到几乎无色无味。但内心某处,我长满倒刺,在认真、耐心“过着小日子”的同时充满质疑、否定与嘲讽,这是源自写作者胆汁深处的一种极端逆反。



性别、姓名、地域、口音、职业、家庭、教育、口味好恶、日常习惯等编织构成了一个人,同时又禁锢了这个人,不是吗。我们要全盘奉行这些偶然的命定,顺流而下、苟且嘻笑,还是可以一跃而起,去打破,去勇莽泼洒另一张草图?


乖谬之处在于:一切仅止于想法。


我继续笃守着平静乃至平庸的生活。生活的线条越是单调,精神因子的活跃程度会越高。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并最终辅助我到了眼下这非写不可的地步,我得把内部的“逆反元素”给释放到《奔月》里去,我想在小说里创造这么一个“小六”,她真的得以摆脱世俗与道德的原罪重力,飘尘出世,实现对“本我”的一次逸奔。



《奔月》的写作并不顺利,从修改次数上可以看出。比如我最早的一个设计,小六消失后是去往了一个类似“失踪乌托邦”的所在,那里聚集着因各种原因投靠而来的失踪者,比如腐败官员、生小孩的明星、失败艺术家、假破产的商人、厌世的单相思者、过失杀人犯等等,我把他们聚拢在一个很偏远的气象观测站上,相互干扰同时也自给自足,为此我还专门借了四大卷的《中国三千年气象记录总集》增订本)回来翻看……这一部分写起来带劲的、也很戏剧化,都写到七万字了。但我总感到哪里不对,必须推倒。我得让小六逸奔在热乎乎的、同样平俗的生活里去啊,那可能更难,但才具有普遍意义,以及由之而来的某种现代性。后来我把那些个例揉碎打散,择其益者,因势因利,撒到文本的边边角角里去了。


包括在初稿出来后,我曾找了不同年龄、城市、职业的朋友或陌生读者来试读,一共找了八位,然后记录他们的反馈,前后记了有十几张A4纸,然后我再对此进行判别过滤,生成新的想法,这又派生出三万多字的额外文档……当然,这些查数手茧式的回顾毫无意义,苦力不说明任何问题,最多只是各人的写作习惯、是否斤斤计较、是否很不自信等等。



但有一些修改,值得记取。比如,我一直喜欢在行文中发论。《六人晚餐》就有这毛病,改过,没改好(是因为我当时的固执,为什么我就不能讲话?)。这一次,又发作很厉害,时不时就大讲话外音。因此有那么一遍修改,针对这些冗赘,我一直拿着砍刀在挥。这样的杀戮,从结果上看是无痕的。但对我本人确乎有所教益,我记得那些残词断句的落英纷披,它们没有白白写出、也没有白白死去。


还有两次修改,是专门针对读者与我之间的信任契约。尤其是小六所去往的“另一个世界”,其所遭遇到的一切,多少都包裹着我的某些企图与寓意,同时我又要协调到这些设置下的内部逻辑。这个比较难的,写到难处,我几乎也跟主人公小六一样,有着“不知道风往哪里吹”的根本性痛苦。这跟我以前那些胸有成竹的写作,是全然不同的,也有着异质的甘美。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我其实是在跟小六一起探索着这个未知的出走。毕竟,打破固我的空想,或许是常见的,当真付诸行动,则属罕有,而罕有之后,更是无边无际的未知,正是这个未知,是我特别想触碰、想着力之处。在逃离之后,她所留下的那个世界,她去往的另一个世界,以及,后来的后来——会发生什么?她所无情抛弃、苦苦追寻、又寻而不得的,到底是什么?这当然不是女性觉醒的娜拉出走,也不是中产阶级式的兔子跑了,不是荒野生存的阿拉斯加之死,那么这是什么?此中当有含混但真切之意,我心里依稀有感,却又难以一言蔽之,我能做的,只是跟小六一起走,即便走的是一条晦暗不明的小道——毕竟,可以时常抬头望月,有月亮照着,就不会有全然的黑,就不会慌与茫。



这就要说到月亮了,我在《奔月》里写过多次月亮,但已有克制,像偷偷写情书。我太爱月亮了,一年四季都爱它,各时有各时的好。这不是美学意义上的,是生理或心理上的——总之,对它的凝望,常会使我油然而生一种悲伤又澄明的感受,内心为之荡然远驰,如野马如尘埃。


写到这里,忍不住又要望月了。是阴天,并看不见。不过,我也像小时候一样,觉得我当真看到了。月亮啊,你好。我写了一本小书,差不多算是冲着你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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