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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龙囤考古手记之二十二

 洽墨 2017-10-20
后海龙囤时代
 
   万历二十八年(1600)以降,海龙囤上又发生了哪些事?曾经壮丽的宫殿是如何渐渐埋于黄土下的?我曾尝试着结合考古发现和历史记忆,在脑海里一遍遍勾勒这400年光阴的轮廓,以期对囤之现状作出合理的解释,从而建立起考古学在阐释海龙囤过往中不可取代的话语体系。现在,也许已到把这些不成熟的想法写下来的时候。
近400年来,僧人是海龙囤绝对的主人。
   囤上有海潮寺,道光《遵义府志·古迹》:海龙囤,“播平后,兵备道傅光宅即其上建海潮寺。”同书“职官”又记:傅光宅,万历“三十年(1602)以兵备道副使任,三十一年(1603)四月升本省(四川省)提学道。”如果海潮寺系傅光宅在兵备道任上所建,则其建造年代应在万历三十至三十一年间。民间传说海潮寺的修建,是为超度阵亡将士的亡灵。这种说法可在《大清一统志》中找到依据,是书卷296载:傅光宅万历中“出知重庆府时,播贼方猖獗,总制李化龙莅郡,光宅督理戎马军饷皆有方略。播平,吊忠义、瘗遗骨、辑流亡、抚疮痍、修学宫······适遵义守缺,当事者委任之,遂星驰去,安抚夷汉大着功绩,寻擢遵义兵廵道副使,复迁提学副使。”其中“吊忠义、瘗遗骨”可能便与建寺有关,而此举明显在其出任兵备道之前,似在播平之后便立即着手。两相结合,海潮寺的始建年代只能笼统定在万历二十八至三十一年间。此后又至少在弘光元年(1645)、乾隆三十八年(1773)和民国十八年(1929)进行过重修,解放后拆除其两厢及下殿,今仅存上殿延续香火。前两次的修庙碑记均立在今海潮寺前,表明寺庙的位置应无变化,即镇于原新王宫中轴线上。海潮寺因此成为海龙囤时空完整性的一个重要补充。
   根据碑刻,弘光元年(1645)的重修有两项内容颇引人注目:第一,扩大了海潮寺的规模。碑文称:“神宗朝,狐鼠盗弄干戈,此间遂为腥血之野。削平后,僧人建茅椽于其上,终草 弗堪也。主宾相待炤月始来,遂举故迹昌大 颜,其寺曰龙崖”。知寺初为茅庵,40余年后方昌大其颜,而称龙崖寺。第二,扩充了海潮寺的庙产。碑文称:施主刘继文等“发愿上助城 银三十八两六钱八分,得买正法叛逆喻志贤没官田三十六亩五分,以 五亩捨给本寺,乃立僧户耕种输差”。此时,主事的僧人为炤月。此后,海潮寺的庙产不断扩充。据当地老人回忆,民国时期,海龙囤城墙以内的山林土地几乎全为庙上所有,并有喻、向、吴、王、袁、祝、陈等七八家佃户租种其土。大约在七、八十年前,龙位坪、姚家凼、校场坝一带已是耕地。
   龙位坪砖瓦废墟以上的堆积可分4层,底层堆积中发现崇祯通宝等遗物,表明大火后渐渐颓圮的新王宫大约在明末清初开始被黄土掩埋,而掩埋的原因可能与耕种有关。这与碑文所载囤上僧人的活动可大致吻合。
大约与此同时,曾经的土司禁地也逐渐变成坟山。囤上尚存明墓二座,均有墓碑,一为崇祯乙亥年(1635)罗斈茂墓,一为明福建晋江黄氏墓。二人事迹均无考。罗墓前不远处,有黄土一抔,民间传为“骡子坟”,内葬杨应龙坐骑。又传为“万人坟”,大集体时曾有好事者掘开坟之一角,发现累累白骨。“骡子坟”一名或与“罗斈茂”墓有关,“斈”(音“学”)字不常见,可能被念为“子”,而称其坟为“罗子坟”,久则讹为“骡子坟”,并移指此墓。因此,其为所谓“万人坟”的可能性更大。播平后,傅光宅曾“吊忠义、瘗遗骨”,其为当时所遗亦未可知。还有一种可能性不可排除,与下面一段往事有关。
  据吴必伦之子吴久刚讲述:太平天国年间,桐梓久坝有个叫杨龙喜的,在黔桂交界一带做工,碰上广西农民起义,遂返回家乡,与芝麻人舒光富揭竿而起,一个称皇帝,一个称元帅,这就是黔北黄号起义。起义军一度攻占绥阳、仁怀、桐梓等地,久坝战役后,改久坝为新寨。围攻遵义城时则遇上了麻烦,久攻未下。时朝廷派敖宗光为钦差,沈从文之曾祖父沈宏富率湘军协同作战,大败号军,杨喜龙战死务川。舒光富率残部退踞海龙囤。朝廷以地方武装为主力,围剿号军。内有一大地主叫肖光远,是茅台人,其家曾被舒光富抢,怀恨在心,亲自领军围攻海龙囤。战争打得很激烈,舒部最终战败,逃离海龙囤。囤破时,一个怀有身孕的起义军家属在逃跑中被当地一个姓郑的男子收留,并向官军谎称系其妻子,逃过一劫。所以,当地郑家实际上是起义军的后人。起义军在海龙囤上驻了很久,当地留有很多传说,也留下很多遗迹。海龙囤北坡今水家屋基一带还有很多灶头,可能就是当时驻军留下的。杀人沟里,二三十年前,每逢发大水,都会冲出一些人骨,不一定是平播时的遗骸,倒可能是这次战役的遗迹。
   因为一直住在囤上,手边资料有限,我没能查找到吴久刚所讲旧事的出处,但从传说的流行程度及其与今人的关联来看,这应是一段信史。因此,囤上部分遗迹应确如久刚先生所言,不能骤断为万历遗存,还需具体来看,其中便包括“万人坟”。
   仿佛是历史的重演,为战事而建的古囤,宿命般再度成为血腥的战场。起义军溃败后,海龙囤重归寂静,海潮寺的僧众又回到幽谷一灯的桃源世界。囤之周边,人烟渐密。刘元光说,当地住的最久的是郑家,有两三百年了,葛家从四川迁来不过一百多年。绣花楼下有大量梯田,用石头砌的田坎,不知何时开垦的。对面的大河坝,现在仍能看到四五十户人家的房基,而人早不知去向。这些都表明,平播后海龙囤一度人烟灭绝,后来又再度繁荣。村民尚能记忆的租种庙土的喻、向、吴、王、袁、祝、陈等几家佃户,大约便是在此时逐渐迁入囤上的。71岁的杜金友说,其中王之友家住的最早,陈立举家是从黄钟山搬来的,他妈再嫁到王家,带来10多岁的陈立举。向家没人了,我奶奶就是向家的姑娘。喻家在喻清河死后,就无后了,一个儿子抱给杜家抚养。后关有喻家坟,但附近已经没有姓喻的人家。吴家没解放就搬下山了,现在还有后人。袁家死归一了。吴家是苗子,住在王武志屋背后,也死了。我家是在我父亲一辈从黄泥坝搬到囤上住的,“四清”时房子起火才搬下囤来到城门洞住。王武志家饿饭年间才搬来囤上。这样一去一来,现在囤上就只剩陈立举和王武志两家了。
   如今,囤巅仅有陈、王两户,囤下白沙水两岸尚有几十户人家,有葛、张、刘、王、夏、杜诸姓。海潮寺前立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的修庙碑上,则还能依稀辨出吴、张、黄、何、岳、王、刘、赵等姓的捐款人,他们应该是当时周边的住户,许多早已不知去向。我怀疑,民国时尚住在囤上的喻家,可能与弘光元年(1645)“海龙山为天开胜地”碑上的“喻志贤”存有某种关联。海潮寺在耐得住清贫的和尚逐渐辞世后,也不复有人居住。
人来了,又走了,如潮起潮落,一切在时间的流里改变了容颜,而囤仍在那里,静静等待了412年。我们今天的来访,带着历史的使命,就是要唤醒这座埋藏文明的神奇山峰,令她开口讲述曾经在这里上演的或血雨腥风或缠绵悱恻的过往。
 
(2012年7月30日,写于囤下海龙坝,一处传说中杨氏曾筑堰于此的肥沃之野,一处曾令郑珍魂萦梦牵的温柔之乡。)
——刊于《贵州都市报》2012年8月7日“副刊”版。(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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