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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龙囤考古手记之二十六

 洽墨 2017-10-20

  

 

 

海龙囤考古手记之二十六
仰望绣花楼

水牢·绣花楼

 

   在多数人眼里,考古就是挖墓寻宝,这其实是一种误解。

发现固然是一次心跳的经历,荒野中偶然有所发现的快乐往往有如猛然邂逅心仪的姑娘,兴奋而紧张。然而,这并非考古的全部,而仅仅是一个开始。发现并科学揭示古代遗存,进而对其进行深度的文化阐释,才是考古学最有魅力和最具挑战之处。正如英国著名考古学家科林·伦福儒(Colin Renfrew)所说:对许多人来说,考古学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获得发现时的兴奋,在荒僻的乡野发现新东西的确有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愉悦,但这并非考古学这项事业最重要或最有趣的部分,真正的兴奋点来自从杂乱无章的材料中寻求意义并进行解释。

   这是智识的探索,也是考古者水平的真正体现。

   我更愿意将考古活动理解为一次次面对案发现场的科学取证,根据残留的痕迹极力复原现场,并探究案发的原因。只是考古者所面对的现场,早已深埋黄土之下,没有目击证人,加之能够留存至今的物证也已寥寥,取证因此更为困难。

   万历二十八年(1600)的大火,焚毁了壮丽的王宫,也令今人失去了一窥囤巅衙宇全貌的机会。在面对废墟的取证过程中,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尽力复原每一栋建筑焚毁前的模样,并根据布局、结构及其出土物,尽可能探明它原来的用途,成为考古者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我们对“水牢”和“绣花楼”的揭示与认知,可能愈来愈接近事情的本真。

    “水牢”是新王宫内有一处著名的遗迹,传说是播州末代土司杨应龙关押犯人的牢笼。长期以来,人们所看到的是硕大建筑基址底部一道通向幽暗之处的石涵洞,洞内潮湿阴森,令人更加坚信这确系一处“水牢”。

这真是一处“水牢”吗?

   为确定“水牢”的性质,考古队制定了周详的发掘方案,对其内部、前端及顶部进行全面清理。我们首先清除了洞内积土,发现涵洞长长7.2、宽1.42、券拱高2.16米,后端用巨石封闭,前端敞开,积满瓦砾和淤土。并未发现牢房应该有的门等设施。接着,除去洞前堆积,七级硕大的石砌台阶跃入眼帘,清晰表明这确实是一处常有人出入的幽穴,一度几乎被推翻的“水牢”说死灰复燃。正在犹豫不决间,有村民来报告称,“水牢”后部是几十年前才被封死的,涵洞深处又有台阶向下,洞底还有一处宽大的平台,言之凿凿,有如目睹。而另有村民称,后端的封石从来如此,约1米高处早先还有石槽不断向下滴水。问题远未解决,一切仍旧迷雾重重。

   直到揭开涵洞顶部黄土,逐层向下清理时,众人才恍然大悟。7米多长的石涵洞前后两端,均有踏步相接,前端连接低洼之处的姚家凼,后端通向高敞的三台星。涵洞顶部一侧,又有踏道连接,宽敞的石铺地面与涵洞十字相交,通向一栋面阔五间的建筑。这是一处明代的“立交桥”,而非水牢。

   绣花楼是海龙囤上最为著名,也最为妩媚的一道景致。

   它坐落在海龙囤向南逸出的一道山脊顶部,一面衔山,三面临渊。传说这里是杨氏小姐绣花消遣的香闺,故名绣花楼。谷底便是腰带岩,一泓清溪,忽隐忽现,凉意袭人。极目群山连绵,绿荫如屏。两条瀑布白练搬悬挂在绿屏间,随风摇曳,其声如雷。对面溪畔崖上有一巨石,为望香台,是后生拜望香艳的杨家小姐,以歌传情之地。因为拥挤,常常有人坠崖身亡。有人灵机一动,将腰带一端系于树上,一端困在腰间,遂无性命之忧,腰带岩因此得名。

    杨家二小姐名贞瑞,有闭月羞花之貌,是杨应龙的掌上明珠。传说在望香台上的芸芸众生之中,她唯独看上一个放羊郎,却因为家世的悬殊而有重重阻力。应龙令放羊郎进京考取功名再论婚嫁。我听此故事,感觉暴虐嗜杀的杨应龙也有柔情的一面,竟未绝然截断女儿的绵绵情路。放羊郎经过寒窗苦读,终于金榜题名。星夜归来,却时值平播战争爆发,明军正围攻海龙囤,有情人无缘得见。

绣花楼上的贞瑞也日夜盼着心上人归来,却迎来了数十万来势汹汹的明军。在围攻海龙囤五十余日后,眼见明军就要破囤而入,贞瑞心想活着受擒必定受尽凌辱,便在随身的香绢上咬指血书情诗一首,纵身跳下悬崖。诗曰:

绣花楼啊绣花楼,绣花楼上泪长流。今生不能随君走,但愿来世任君逑。

   可叹播州西施从此香消玉殒,所幸传奇不死!

   “绣花楼”上今已无楼,却有许多瓦砾和砖屑散落地表,表明确曾有亭台楼阁于此。而对它是否真是杨家小姐的香闺,我曾表示怀疑。据记载,播州末代土司杨应龙确有三女,二女贞瑞,平播时约十七八岁的光景,已经许配予石柱巡抚司马千驷为妻,似不能再有私定终身之举。而明军破囤时,不知何因,她已经亡故,不知是否真是跳崖而亡。

   从军事的角度,我曾倾向于认为这是一处观察敌情的敌楼。逸出的山脊,有如城墙上的马面,便于环视左右。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最初的看法。据说有人曾在绣花楼下的丛林里砍柴时捡到一件银手镯,几经寻访,我终于看到了那件至今灿然如新的精致手镯,应是一件明代前后的遗物。这似乎暗示绣花楼确是杨氏佳丽经常光顾之地,因为这是囤上观景听溪的绝佳去处。

   如今,我更愿意相信绣花楼兼有御敌与观景的两重功能,是战时的御敌之地与和平时期的休闲之所。

从“水牢”到“绣花楼”,从新王宫到老王宫,只有对囤上每一个细部都有准确的把握,我们才能跳出盲人摸象的片面,对海龙囤形成全面而接近真实的总体认知。

   可是,考古者并不总是如此幸运,因为并非过往的一切均能在黄土下留有印痕,我们因此不太可能对过往的一切均有清晰的界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考古学是一门遗憾的科学,但是对真相的探寻,是考古学不变的追求。

 

 

(2012年9月14日,居囤第145日,写于海龙囤巅)

——刊于《贵州都市报》2012年9月18日,“副刊”版。(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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