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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中原的冬天,冷得让我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弘道养正馆 2017-10-20



每到季节交替的时候我总要感冒一次。完全没有预兆,太阳也还有温度,突然某个晚上哆嗦一下,早上醒来已是泣涕涟涟。


作为北方人,我们的身体对大地是有感应的,虽然居住在城市,脚下土地再感觉不出松软和硬实,房间内也成了恒温大棚,但一阵朔风吹来,体内依然会一个激灵,仰头望向大山之间的大豁口,知道冬天到了。


北京比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子要冷上两三度,可在我小时候的记忆,北中原的冬天要寒冷得多。这个道理我懂,那时候除了火一切都是冷的。


最爱的部分是北境,树木铁黑,雪花如刀,呵气成冰。


看美剧《冰与火之歌》,最爱的部分是北境,树木铁黑,雪花如刀,呵气成冰,道路永远咯吱着呻吟,守夜人在长城上扒开雪窝,生起一小堆火,维持着体内的一丝温热。每看到北境,我都倏地精神一振,倒抽一口气,想来点寒气治疗萎靡。北境的那种冷劲,和我儿时感受的冷堪堪相当吧。


棉裤


我的冬天记忆从裆里开始。应该没有例外,七八岁以下的孩子棉裤是开裆,因为棉裤太厚了,又有两个带子挂在肩膀上,以小孩子的力量很可能脱不下来,如果不在大人身边,内急的时候会尿在棉裤里,烤棉裤是很麻烦的事,尤其是我们都没有第二条棉裤。如果尿了裤子放火上烤干,小孩子得大半天躺在被窝里百无聊赖。所以我们都穿开裆棉裤。


开档棉裤、套袖、锅铲头,北中原男孩的标配。


这就是一个孩子的罩门,冷风吹来的时候,径直从裆里进入,兵分两路,一路下行把小腿吹个溜透,一路上走吹到小肚子,再把衣服里最后一点热气赶走。小肚子弱不禁风,蹿稀是必然的结果。于是一到冬天,世界是稀的,小孩子再也拉不出成形的东西,跑着跑着路边一蹲,捂着肚子直哼哼,然后继续绝尘而去。


下雪


那时候的雪下得很厚,雪说:“我总得把麦苗给盖住吧。”这厚雪如果下在北京,就成了十年一遇的大堵车,从CBD徒步四小时走回通州,雪要被人给诅咒疯了。我怀疑北京近年来再不下雪,跟雪被骂的太惨很有关系。雨大了不行,雪大了也不行,城里人咋这么难伺候。


雪落在大地上没有声音。


雪落在大地上没有声音,如果窗户上的塑料布呼啦啦地响一夜,那雪毛都不会有。要是哪个晚上很安静,树枝不呜呜地低语,窗外泛着微微的亮光,那亮光还透着点红,屋子里挺暖和,暖得你一夜睁不开眼,早上醒来,准是一地闪着银光的白。白绒毯上有鸡爪痕迹,有鸟的脚印,就再没有其他的足迹。下得最大的雪能过我膝盖,其实也就大人的腿肚子,比起杨子荣挖雪窝睡觉当然不如。


滑冰


我们会去坑边玩,坑是个小湖,平时已经结了冰,再覆盖上一层雪,就成了最好的游乐场。趟出两个长长的冰道,雪为冰面减小了阻力,冰道尽头的厚雪又成了天然的垫子。最厉害的小孩,经过半个湖面的助跑,能滑出三十米的距离。


小湖结了冰,再覆盖上一层雪,就成了最好的游乐场。


我对自己的战绩完全空白,脑海里唯一的记忆是咚的一下。不知玩了个什么动作,我四肢悬空,额头和冰面亲密接触,整个湖咚地一声闷响,我的前额长出一个鸭蛋大小的疙瘩,像《射雕英雄传》里的双头蛟侯通海。鼻梁应该是折了,血染冰面。我当时确实有点担心,自己的脑壳西瓜一样给磕开了。


烤火


北方的房子太冷了,屋顶漏风,窗户漏风,两个老门板也对不齐。于是家家户户烤火,自己家不舍得烤,有人走亲戚串门子才生火来招待。最容易燃着的是麦秸,就用来引火,玉米杆、棉花杆、豆秸、干树枝都是最好的火物。豆秸上有豆荚,燃着后噼啪作响,像火中投栗。玉米穗很容易着,但烟大,适合燎锅做饭。这些庄稼柴火的缺点是不耐烧,需要再放两根木块当火头,富裕的人家放块炭,那个规格就非常高了。


老棉鞋被火苗舔着发出熟透的脚臭和棉絮的糊味。


火点好了,扔进去几块红薯,在浮灰下焖着,客人围火而坐,谈天说地。如果关系再近一些,就不避讳地宽衣解带了,大棉袄扣子解开,就着热气与火光寻找棉袄夹缝里的小生物,个个滚瓜溜圆,放到大拇指甲上哔哔按爆,片刻功夫,手指甲就像染了凤仙花。


到我爷爷那年纪的老人,本着随心所欲不逾矩的精神,还会解下裤袋,松开肥大的裤腰,往自己的下半身寻觅。嶙峋瘦骨在火边映得红彤彤,蛮像电影里的圣雄甘地,老棉鞋被火苗舔着发出熟透的脚臭和棉絮的糊味。大人扪虱而谈,小孩棉袄里的虱子太小,根本挤不出响声,只好蹲到火边扒开灰堆,拣出烤得黄洋洋的熟红薯,一边抠着黑糊的皮吃,一边瞅着爷爷的排骨发呆。


馍干


红薯可以丢火里烤,花生得放灰里煨着,馒头就得在煤火上搁一晚。把馍(方形)、馒头(圆形)切成片状的馍干,贴在煤火炉子上,一夜之后,成为表面焦黄、口感硬脆的馍干。装进口袋,打开房门,打着哆嗦冲进冷飕飕的早晨,到西街避水台的学校里读早自习,摸一个热乎乎的馍干放嘴里,咯咯咔咔地嚼,提神醒脑,充饥挡饿。


比馍干更好吃的是红薯干。


比馍干更好吃的是红薯干,作为冬天以红薯为生的我,红薯干是我最热爱制作的食品。方法和馍干差不多,只是红薯切起来更黏糊,更不规则,早上起来,从炉子上拾起来有的薄如蝉翼,有的就是黄晶晶的糖块。放嘴里咬不动,用唾液浸湿含化,一块红薯切成的烤薯干能咂摸整个早上。


读完晨课,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站在避水台上东望,太阳升过了树梢,把学校和我们这些孩子照成暖金色,俯视村子,炊烟四起,直直飘地向天空,那时候村里还不懂得用气包烧火做饭,家家烧柴火。有懒公鸡还在打鸣,我们腹中雷鸣,回家找娘吃饭。


暖窝


冬天最难忍的冷是什么?是被窝。冬天太阳弱,被窝很少拿出来晒,夜夜冰凉,脱掉衣服钻进去,那种湿寒令人肝胆俱裂。把被窝搞得热烘烘,是哄小孩子上床的第一绝技。这里面分为烤窝和暖窝两大流派。烤窝是大人把被窝卷成筒状,一头放肩上,一头对准火堆,让热气进入被窝。这个办法的好处是热的快,热度高,顺便还能对虱子来个火刑,缺点是容易点着被窝,因为被窝有个破洞露出棉絮是免不了的。


暖被窝神器之热水袋。


暖被窝神器之热水瓶。


另一个流派暖窝,也分为不同的暖法,热水袋和暖水瓶是一派,我偏爱热水瓶,用的是装葡萄糖的熟玻璃瓶子,够热够光滑,放在肚皮上屁股下都滚烫过瘾,但缺点有两个,漏水和裂开。夜里睡得正美,屁股下一片汪洋,心里埋怨自己怎么又尿炕,再一摸暖水瓶漏水了。热水袋也是类似。


暖窝派最好的是爷爷奶奶,他们心疼孙子,自己先上床,把被窝暖得热气腾腾,再把孙子拉进被窝,两三个孙子最佳,小脑袋排成一排,数着爷爷的排骨一会儿就合眼。


晒暖


冬天太阳威力不行,看上去有气无力,不过天气晴朗又没风的时候,晒太阳仍然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我们那儿叫晒暖。晒暖最好的地方是老墙根,朝南朝西都行,朝东的墙根只能上午晒,那时候天冷,热量还没积攒起来,不适合晒暖。


冬天即景——晒墙根。


女人也晒,但手里没活会被视为懒婆娘,她们手里都拿个鞋底,或一挂麦秆做的辫子,或用两根毛衣针挑个毛衣袖子,开始飞短流长。男人只是抽烟。大人占据了墙根,小孩子则喜欢去麦垛,爬到麦垛上跳跃,歪在麦垛下看云,闻着干燥的麦秆香。更大一点的孩子会跑去河边,躺在北岸斜坡的野草间,那里风景更好,也更安静,能想些烦恼的事。


冻脚


我讲述的这些现象,全部来自1980年代我的记忆,有些早已成了过去,有些至今还是北方农村的日常。北中原的乡村,现在还是那么冷,没有暖气,也少有空调,电褥子普及了,电暖气不舍得,太费电。


几年前春节,我回村里突发奇想要住一晚上。


几年前春节,我回村里突发奇想要住一晚上,就借住在一个叔叔家,我毫无戒备地脱光衣服钻入被窝,整个南街都听见了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那叫一个炸冷!


我小时候还有冻脚,每到冬天必犯,冻得青红蓝紫。春节过去之后,慢慢地土地开始有了软气,树枝子远看变了些颜色,脚丫子每天发痒,痒得钻心,它正在解冻,我知道冬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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