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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首发丨陆俭明:研究汉语语法需要多种视角

 pxiang818 2017-10-22


研究汉语语法需要多种视角

陆俭明 世界汉语教学研究会会长 北京大学 教授


语言是一个很复杂的结构系统,特别是语法系统,而我们对语言的认识还在逐步深化。最早从逻辑出发来研究语法,除了重视构词法,在句法平面强调抓好主语、谓语、宾语、补语、定语、状语等句子成分;在语义上抓施事、动作、受事等。上个世纪40-50年代开始,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理论方法影响汉语语法研究,其中最重要的是增强了层次观念。上个世纪50年代爆发的“乔姆斯基革命”,打破了结构主义语言学一统天下的局面,逐步进入了形式语言学派、功能语言学派和认知语言学派三足鼎立的局面,从而形成了多视角研究语法的大好局面,极大地推进了语言研究,特别是语法研究,也深刻地影响了汉语语法研究,特别是加强了对语法现象的解释。但是,有一个视角,至今还未引起人们充分的重视,那就是从语言信息结构的视角来研究语法,来解释某些语法现象。

为什么“重视汉语信息结构的研究”就能成为汉语语法研究的一个新视角呢?这还得从语言本身说起。

以往,说到语言的功能,我们都会背诵那老三句: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语言是思维的物质外壳,语言是民族乃至人类记录、传承文化的主要载体。这说法没有错,但要知道,语言最本质的功能是传递信息;人与人之间的言谈交际过程,就是彼此不断地互相传递、交换新信息(即未知信息)的过程。那“老三句”所说的语言功能,其实是“传递信息”这一语言最本质的功能的延伸。

而以往说到语言本体的性质,我们常说的一句话是:“语言是一个声音和意义相结合的符号系统。”这也不错,但我们更需深刻地认识到,语言这个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可不是一个简单的系统,而是一个具有层级性的声音和意义相结合的复杂的符号系统。譬如说,语言本身就有语音、词汇、语法、语义、语用等不同层面;语音层面就有音素、音节、音节群等;就音义结合的符号层面来说,就有语素、词、短语、小句、句子、句群等不同层级。语言结构系统之所以是一个具有层级性的音义结合的复杂的符号系统,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传递信息”这一语言最本质的功能所决定的。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知道,说话人要将自己对客观事物或现象的种种感知所得传递给听话人,中间会进行两次复杂的加工:一次加工是,说话者在自己认知域内所进行的加工,主要是将自己通过某些感觉器官所感知形成的直感形象或直觉并由此形成的意象图式,运用内在语言(internal language)将其进一步加工为概念结构、概念框架。再一次加工是,说话者根据自身的交际意图、言谈交际环境、听话人情况等的不同或变化,将自己在认知域中已形成的概念结构、概念框架运用外在语言(external language)转化为所要传递的信息。

言语表达的基本单位是句子。句子是由词组合而成的,是语言中的动态单位。而要运用语言系统中的动态单位句子来传递说话者要想传递的信息,得解决好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作为句子建筑材料的词,如何组合成复核表达需要的句子?另一个问题是,如何确保信息传递的清晰性、连贯性、稳定性、顺畅性?

怎么能解决好上面所说的两个问题呢?传递一个复杂的信息,往往需要用到十几个乃至更多的词。假如我们只是孤立地陈列出一个一个的词,一方面孤立的词义不能形成关联语义,更无法生成句义,另一方面从量上而言,也会受到缪勒(Miller 1956)所说的“人的记忆功能受限程度(为‘7±2’)”的制约。因此,借以传递信息的句子,其内部所包含的若干个词,必须依据所传递的信息的复杂程度,进行层层打包组块,最好还能给个标记。譬如,我们要传递一个“存在”事件。说到“存在”,必然有个存在物,也必然有个存在的处所,还需要将存在物与存在处所相联系的链接成分。现代汉语里最典型的存在句有两种,一种是动词用“有”,例如:

(1)床上有病人。

(2)床上有被子。

另一种,如果要同时表明那存在物以何种状态或方式存在着,动词部分就用“动词+‘着’”(V着)。例如:

(3)床上躺着病人。

(4)床上放着被子。

上述存在句可表示如下:

       存在处所        链接      存在物

甲    NPL           有         NP

       床上          有        病人。

       床上          有        被子。

乙    NPL          V着        NP

       床上          躺着       病人。

       床上          放着       被子。 

存在句中的“有”也好,“动词+着”也好,实际是一种链接成分,起链接存在处所与存在物的作用;也可视为现代汉语里最典型的存在句的标记。链接部分的语形长度是有限的,可是表示存在物和存在处所的语形长度可以因为“要求指示得尽可能清楚明白”而会很长很长。例如:

          存在处所         链接        存在物

甲          NPL               有            NP

张三前天刚从王府井买的床上     有      一个发着高烧的病人。

张三前天刚从王府井买的床上     有    三床红锦缎被面的新被子。

乙          NPL                 V着           NP

张三前天刚从王府井买的床上    躺着      一个发着高烧的病人。

张三前天刚从王府井买的床上    放着    三床红锦缎被面的新被子。

然而,再怎么长也始终会将指明“存在处所”词语打成一个包,将指明“存在物”的词语打成一个包,始终让句子保持“‘存在处所’—‘链接’—‘存在物’”这样一个词语链,这样就便于信息接受者解码理解。现代汉语的存在句为什么词语再多还是能保持三块呢?那是因为有标记在那里指示。那标记就是“有”和“V着”——只要在“有”或“V着”这标记之前是个处所成分,这标记之后是个表示事物的成分,就只能是传递“存在”事件的信息。

从上面这个例子可以体会到,语言之所以是一个具有层级性的复杂的符号系统,就是由“传递信息”这一语言的最本质的功能所决定的。

那么到底什么是“语言信息结构”呢?语言信息结构,粗略地说,就是指凭借语言符号这一载体传递信息所形成的信息结构。凭借语言这一载体传递信息何以也能形成一个信息结构呢?须知凭借语言的句子、句群等动态单位所传递的信息会形成一个像流水那样的信息流(information flow)[①]。在这信息流中,一般会包含着:

(a)说话人所要谈论的话题;

(b)说话人所传递的对听话人(即接受信息者)来说是属于已知的信息;

(c)说话人最想要传递的对听话人来说是未知的新信息;

(d)为使听话人便于了解与明白所传递的信息而附加的某些背景信息;

(e)为表明人际关系等而附加的情态信息;

(f)为确保所传递的信息前后能衔接而附加的衔接性的信息;

(g)某些作为标记性成分的信息元素;等等。

显然,在信息流中会包含着多种多样的信息元素,而且这些信息元素并不会在一个层面上。这样,信息流中这众多的信息元素也必然要加以组合,使信息流具有结构的性质,从而确保信息传递的清晰性、连贯性、稳定性。至此,我们大致可以给“语言信息结构”下一个比较充实一些的定义:语言信息结构是指在人与人之间进行言语交际时凭借语言这一载体传递信息所形成的由不在一个层面上的种种信息元素所组合成的以信息流形态呈现的一种结构。不言而喻,语言信息结构如同语言结构一样,也会有它自己的结构系统和内在规律。

各个语言的语言信息结构系统跟其相对应的语言结构系统之间的关系,具体说句子信息结构跟句子结构之间的关系,既有共性,又有个性,并不完全一样。就共性而言,各个语言的句法都会受语言信息结构一定的制约。譬如说,“句子信息结构”目前一般认同“话题—评述”的说法。在一般情况下,话题传递的是已知信息,评述传递的是未知的新信息;已知信息在前,未知信息在后。就目前已知的语言来看,一般都会将表示已知信息内容的语言成分放在句子的前部,将表示未知信息内容的语言成分放在句子的后部。这是共性。但各个语言,其句子结构与句子信息结构之间的关系又有差异。汉语和英语就不同。汉语的句子结构受信息传递的影响要大于英语。有根据吗?有譬如说,假如要传递这样一个事件信息:那窗户玻璃打破了,打破那窗户玻璃的人是汪萍。在传递这一事件信息时,如果说话者是要拿听话人也知晓的“那窗户玻璃”作为话题,那么运用汉语来表达,句子将是:

(5)那窗户玻璃(被/给)汪萍打破了。

例(5)“那窗户玻璃”是话题,居于句首,属于已知信息;“汪萍”和“打破了”都是未知信息,但由于“汪萍”是个指人的专有名词,其未知信息程度远远低于“打破了”,所以“汪萍”安置在“打破了”之前。显然,整个句子的词语排列遵循信息传递的准则:

在句子信息结构中,如果出现多个信息单元,信息未知程度高的居于信息未知程度低的之后。

运用英语来表达,句子将是:

(6)The windowpane was broken by Wang Ping.

例(6)那英语句子虽然也将windowpane作为话题,居于句首;但Wang Ping却居于句尾了,那是因为按英语句法规则,那前置词结构得置于谓语动词的后面。

显然,汉语的句子结构受信息传递规则的制约要大于英语。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汉语里,话题句特别多;如果用印欧语的眼光看,汉语里的话题句简直多到了喧宾夺主的程度。充任话题的词语可以时名、动、形各种各样的词语。而且,动词、形容词性词语作话题在形式上无需进行名词化加工;而名词性词语作主语时,除了施事、受事外,表示什么时间、处所、方位、工具、属格形式或原因等词语都可以作主语,而且古今汉语一贯。譬如,有这样一个事件结构:

我打篮球了,是和李洪军一起打篮球,时间是昨天。

在汉语里,除了可以拿“我”或“李洪军”做话题外,我们也常常可以拿“昨天”这一时点作话题,也可以拿“我和李洪军打篮球”这一事件作话题;拿什么作话题就将什么居于句首,而且无需进行名词化加工,直接说成:

(7)昨天我和李洪军打篮球了。

(8)我和李洪军打篮球是在昨天。

可是英语,例(7)一般得说成:

(9)I played basketball with Li Hongjun yesterday.

或者采用“准分裂句”(pseudo-cleft sentence)的说法,说成:

(10)The time I played basketball with Li Hongjun was yesterday.

反正“明天”(yesterday)不能居于句首。现在在美式英语口语里有时也可以说成:

(11)Yesterday I played basketball with Li Hongjun.

不过例(11)不是一种很常见的正规说法。例(8),英语要说成:

(12)It was yesterday that I played basketball with Li Hongjun.

显然,英语的词序和汉语的词序迥然不同。英语更多的要受语言结构系统的句法规则的制约——不仅词形要受句法规则的制约,词序也要受句法规则的制约。而汉语更多的受信息传递准则的制约。汉语和英语所以不同,原因就在于英语属于形态语言,汉语属于非形态语言。因此,就句子平面的词序而言,汉语句子内词语的排列词序相对于英语来说,比较接近句子信息传递的需求。

显然,要重视汉语本体特征,汉语语法研究不能不注意从研究汉语信息结构这一研究的新视角。

汉语语法研究实践也告诉我们,从语言信息结构的视角去分析思考,可以获得较为理想的结果。具体请参看本人发表在2017年《当代修辞学》第4期上的《重视语言信息结构研究 开拓语言研究的新视野》一文。

我们强调研究汉语语法需要语言信息结构这一新视角,并不是要用语言信息结构理论来替代先前已有的语法理论方法,也不是说只要语言信息结构理论。我们只是强调汉语语法研究需要多种视角,从语言信息结构的角度来研究语法有助于解释更多的语法现象。

目前我们对于语言信息结构,具体到汉语,对汉语信息结构,认识还很肤浅。真要让语言信息结构成为语法研究的新视角,首先需要加大对语言信息结构本身的研究,需要加深认识;同时要自觉地从这一视角来研究语法,来解释以往一些语法理论难以解释的语法现象。。

希望我们的观点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①] 参看Chafe, Wallace (1994),Discourse, Consciousness, and Time:The flow and Displacement of Conscious Experience in Speaking and Writing. 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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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编辑:于东兴  姜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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