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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千的成功学

 飞扬AB 2017-10-23

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同宿舍是来自四川的学霸老石。


学霸老石看起来严肃,其实门一关,是个抠脚少女,支持李宇春,喜欢大型绒毛玩具,也爱追剧,但一到考试,她就像焦裕禄一样夜夜伏案,头上别了两个粉红的发卡,似乎是荧光的,照着对面床上睡着的我,心里特别发慌。


学新闻传播的孩子有一个问题,选择多,诱惑大,那时候电视台电台报社杂志待遇都还不错,大家纷纷忙着实习,甫入学就树立目标当女博士的,大概就老石一个人。


我记得毕业之前,她对我说过:“人最怕的是选择多。而我要认准一件事,就往死了走。”


因为这句话,我崇敬老石,也崇敬四川人。


一千年来,川人所受的磨难,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从明末浩劫到汶川地震,每一次都是生灵涂炭,但川人的乐观一面,深深打动了所有人。他们披荆斩棘,为的就是心中一念,是为川人的执着。


在这些川人中,有我的偶像苏东坡,也有中国画坛最擅长营销自己的张大千。



* * *



如果张大千不做画家,他的人生有多少可能性?


他可能做土匪。


17岁,放暑假的张大千回家路上被土匪绑架了。本来打算骗点钱,结果,发现这孩子字写的不错啊,土匪说,好了,留下当师爷吧。


落草为寇的日子里,土匪师爷张大千每天都读《诗学含英》,这是从山下一个地主家里打劫来的。据说,按照土匪的行规,每个人都必须抢点东西带回去,别人抢钱,他拿了那本书,还被兄弟们嘲笑。要不是三个月之后被民兵团抓住,张大千大概还要继续做他的“雅贼”。


他也可能当和尚。


20岁,他心爱的表姐未婚妻去世了。小张那叫一个伤心啊,他跑到上海松江禅定寺落发出家(是真·落发),又去宁波观宗寺受戒。谛闲老法师看他字写得好,打算留下他,临剃度那日,他又不愿烧戒疤,跟方丈辨了一夜,法师说他“强词夺理”,最后,他连夜跑了,因为怕烧戒疤。


跑出来的野和尚张大千打算去灵隐寺投奔一位认识的和尚,结果“到了西湖旗下营,要过渡到岳墓”,渡船钱不够,和摆渡的打起架来,这件事之后,他的感想是:


和尚不能做,尤其是没有钱的穷和尚更不能做。


不过,他还是留下了“大千”这个法号。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法号厉害,张大千最终成功了。


徐悲鸿说,他是“五百年来第一人”(我数学不好,算了好几遍,五百年过去,已经是明朝了,徐悲鸿说这句话,不怕八大石涛的棺材板会响吗?)


五百年来第一人也许有点夸张了,但五百年确实也只出了一个张大千。他是中国画家群体中少有的全能型选手,举凡人物、山水、花鸟、虫鱼、走兽,工笔,写意,无一不能,无一不精,不信,我们看图说话。



他把中国绘画推向世界,在亚洲、欧洲、美洲都举办过画展,是“当今最负盛名之国画大师”。他和毕加索的相会,也被后人认为是东西方艺术的一次交流。



在2016年香港苏富比中国书画春季拍卖会中,张大千晚年泼墨泼彩作品《桃源图》重磅登场,最终以2.7亿港元落槌,创造了张大千个人作品拍卖成交最高记录——这是张大千拍卖成交作品中第3件过亿拍品。2017年《纽约时报》的报道援引了法国数据库Artprice统计,张大千的作品在去年创下了3亿5480万美元的拍卖成交额,比排名第二的毕卡索多出3100万美元,成为全球最贵的画家。


张大千的成功,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容易。因为年代久远,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张大千,是一个个天文数字背后的画家,而实际上,这个曾经差点做了土匪,差点当了和尚的四川人,是通过自己的勤奋刻苦和无敌情商,鱼跃龙门,一步步向前,最终实现“五百年来第一人”。


他的成功学,可不是谁都可以学。



* * *


张大千的临摹功力,民国画家里,肯定是可以排到前三名的。


其实,所有的画家一开始,都是临摹。只不过,张大千的临摹吧……这个就实在是太像了,像到什么程度呢,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有段时间,国外的博物馆收藏中国书画,如果发现这件作品张大千曾经收藏过,就很害怕——怕这是他自己画出来的。


很多人因此臧否老张,说老张造假。这当然不好,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是不是可以说明,老张的水平实在是有点高啊!


他学习石涛山水,八大墨荷,从临摹起,常常一幅作品,要临几遍甚至十几遍,据说,到了最后,竟能像背书一样背画下来,分毫不差。张大千作品的鉴定专家傅申先生曾经办过一次张大千展览,主题一语中的:血战古人。张大千的造假,并不只是为了收入,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成就感,一种对于古人的挑战。


MET网站上曾经集中做过一些张大千临石涛的专题,选一张给大家感受一下:


这是石涛的原作:



这是张大千的临作:



张大千临摹石涛,已经到了什么地步呢?著名画家黄宾虹是石涛八大的鉴定大家,据说,有次老师曾熙想借黄宾虹的一件石涛山水,黄宾虹没借,张大千为了安慰老师,临摹了石涛的山水,并造了假章。结果,黄宾虹不仅没看出来,还拿自己收藏的石涛真迹换了张大千的仿作。有关张大千的假石涛骗倒黄宾虹,这个说法的版本众多,大家有空可以去看,我提供的仅为说法之一)


书画鉴定专家陈半丁也曾经被张大千骗过。有一次,他光撒英雄帖,告诉朋友们自己刚刚寻到一册石涛精品,王雪涛、陈师曾等名家都去了。等客人到齐之后,陈半丁把收藏的一册石涛画页拿出,一时厅里都是赞叹之声。张大千看了之后却笑了起来,说这本册子我知道,他随后说出了册子每一页都画了什么,结果打开看,页页都如张大千所说。陈半丁问张大千,莫非你也收藏过?张大千回答,我哪里买得起这价值连城的册页,这是我画的。


傅申曾经说过,张大千画董源《江堤晚景》,整幅临过的至少有4幅传世,仅是此画的前景林木部分就曾经临摹不下30次。还是叶浅予最懂张大千,他说:“张大千是所有中国画家中最勤奋的,把所有古人的画都临过不止十遍。”


张大千自己对友人黄天才说:“我张大千不是天才,也不信天才,这支笔下,有我几十年的功夫,我不是生来就会画画的,七分人事三分天,绝非乱说……很少人肯像我这样下功夫就是了。”



* * *


张大千一直在努力,这一点,从他的人物画上便可以看出来。


现在的大千人物是这样的:



友人马静曾经在民国画事里做过比较,他早期的仕女,可见这张1934年的《艳秋娇态》。



还有这样的,说实话,我要是后羿,见了这样的嫦娥,飞了就飞了吧。




1936年,张大千从苏州来北平办画展。当时北平最有名的人物画家是谁呢?徐燕荪,徐老师的人物画是这样的——



石谷风先生回忆说,徐燕荪的门户之见很深,外地画家要想在北平站稳脚跟,必须要拜见他,把关系处好。张大千的好基友于非闇当时是《实报》记者,熟悉北平民情,他和张大千合作了一副《仕女扑蝶图》。于非闇画蝶,大千画仕女,提诗如下:


“非闇画蝴蝶,不减马江香。大千补仕女,自比郭清狂。若令徐娘见,吹牛两大王。”


很快,有人去告诉徐燕荪说 :“徐娘就是你。”徐同学立刻状告张大千(这位老先生大学读的是法律),双方很快在报上展开论战,于非闇在他主笔的报刊上连篇累牍地滚动报道,北京各大报纸,每天就报这俩人的官司和笔账,今天你骂我,明天我骂你,北京市民朝阳群众看得不亦乐乎,这两人谁啊?徐燕荪,哦哦,认识。张大千,谁啊?


去看看呗!


这样一来,张大千的名字在北京街头巷尾传扬开来,在北京的画展圆满结束。不过,石谷风却披露,这其实是张大千和徐燕荪的营销策略:


我正在中山公园柏树林散步,远远看到一高一矮的两个人边说边笑朝我这边走来,那热乎劲儿如同亲兄弟一样。待二人走进,原来确实徐艳荪和张大千。我心想前不久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今天又如此亲热,这是怎么回事”。我问我的同学、张大千女婿萧建初,他操着四川话对我说 :“张先生这个人是跟谁都不吵架的,他同徐燕荪相‘勾结’,唱的这出戏叫做‘连环计’。”(《亲历画坛八十年——石古风口述历史》)


20世纪30年代,徐燕荪(左一)与张大千(左三)、于非闇(左十一)等画家于中南海植秀轩。


这当然是一次成功的营销,但张大千未必不知道,自己的人物确实需要进步。


于是,他便去了敦煌。


长期以来,吃瓜群众们说起张大千的敦煌之行,只有一个论调:他有没有破坏文物。这个问题不在此文的讨论范畴,我只想说一说,张大千所要去的敦煌,当时住兵藏匪,生活环境极其恶劣,饮用水要去几公里以外的地方打,取做饭用的柴火,要用骆驼,往返需要七八天。而张大千前往敦煌,完全属于自愿和自费行为,为此,他负债

5000两黄金,耗费了三年时间,所为何来?


说到底,不过四字:艺术追求。


这本身,需要不少的勇气,这本身,就是斩荆棘以拓荒,挽狂澜于既倒。


洞窟内光线暗淡,有时他们借着日光,用一块镜子反射入窟内进行临摹,有时一手秉烛或提马灯,一手握笔,手持电筒反复观看多次,才能画上一笔。洞窟里空气滞闷,呆上半天,人就觉得头昏脑胀。在为莫高窟编号记录时,“先生见下层小洞多为流沙埋没,为完整考察起见,先生遂出资请人掏沙,或自己挖个小洞钻进去考察、记录。”



深而大的石窟更是阴冷潮湿,夏天要穿棉衣,冬天则滴水成冰,无法工作。在高大的洞窟里临摹,还必须搭梯而上。碰到藻井或离地面很近的壁画,只能仰面或侧身而卧,上下反复,时卧时起:“先生临摹壁画的原则:要一丝不苟地临下来,绝对不许参以己意﹔若稍有误,定换幅重来,因此常令一起临摹的门人子侄等叫苦不迭﹔壁画中有年代久远者,先生定要考出原色,再在摹品上涂上本色,以恢复壁画的本来面目(即所谓‘复原临摹’),故先生的许多摹品,常显得比壁画原作更鲜艳、更漂亮。”



张大千说过,“画画没秘诀,一是要有耐性,二是要有悟性”。在敦煌廖无人烟的洞窟前的三年,也许正是张大千耐性的体现。


张充和曾经讲过一个故事,张大千每日傍晚,都在鸣沙山下的月牙泉散步,一次,他无意间遇到一只受伤的大雁。大雁哀鸣,老张见之不忍,遂每日以自己的食物拿到泉边,喂养大雁。



大雁和老张,成了好朋友,每天傍晚,无论晴雨,那雁都在湖边等着,陪他散步。


老张离开敦煌那天,车子刚过月牙湖,天上便传来大雁哀鸣,雁儿在头顶盘旋,老张刚刚下车,大雁便从高空俯冲,直直扑到他的怀中,张大千潸然泪下,大家都为这一幕所动。


良久,张大千拍拍大雁,大雁一声尖啸,打了一个旋儿,直上云霄,终于消失在大漠青空之中。


人心世情,也许只有大雁可知。



* * *


人人都说,张大千的成功,源自张大千的人情世故和善于炒作。


我却不这么认为。



张大千的成功,首先在于艺术上的追求。有人说他的作品俗,但我却欣赏他一直以来的大众审美,艺术本来就是雅俗共赏的事情,他的作品也许不符合知识分子的趣味,却不能因此认为他的艺术水平低,这样的错误,和许知远老师最近对话马东时犯的是同一个。


张大千的成功,也源于张大千的执着。临摹石涛是执着,临摹敦煌洞窟亦是执着,以张大千当时的名声,完全用不着做那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张大千去做了,而且他的进步是惊人的。这种进步能够被预计到吗?我觉得未必。支撑张大千的,恰恰是他想要在艺术上追古的这种执着之心。张大千晚年搬运石头时,眼底血管破裂,导致一目失明,他便重新开始,创作了泼墨彩绘,为中国画注入了新的活力。



张大千的成功,更源于张大千的纯粹。这一辈子,他对于自己的自由画家身份,颇为自得。日本人软禁他,要夺取国宝,他也没有失大节。在去国怀乡之后,他未尝不素年故土,但所顾虑的,是自己的家族——如果不能画画,靠什么养活家小?


谢家孝在《张大千的世界》中,记载了1956年中国商业代表团团长与张大千在酒宴上的一段对话。


团长:“上海一别,不知近况如何?”

张大千:“国破家亡,亡命天涯,哪有什么好日子好过啊,欠了一身债!”

团长:“欠了多少债?”

张大千:“不多,二三十万美金!”

团长:“人民政府可以代你还债,只要你肯答应回去。”

张大师:“我张大千一生,自己的债自己了。想当年在敦煌,我也欠了几百条金子的债,人家说我发掘艺术有功,可以申请政府补助。我都不肯,我不管你说的是啥子政府,政府的钱是国家的,怎好拿国家的钱给私人还债?”


我对张大千,始终是敬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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