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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宰相王伦(九)

 墨香笙樵 2017-10-24

第十九章  不 归 之 路

山一程,水一程。黯黯青山红日暮。押送王伦的囚车终于到了河间。

河间金营土牢中。

王伦朗朗吟诵,步入囚室。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远处牢房内一阵嘈杂声起。

“王大人,是王大人在吟诗。”

“正道兄,你如何亦到此处?”

“大哥,丁勇知道是大哥。这回好了,大哥既已到河间,定然有法子让我等出去的。”

“王大人,大人,马六给你请安了。大人可不能丢下马六呀。”

王伦一阵心喜,一阵心酸,一阵内疚,无言以对。长叹一声:“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已误儒生。”

王俣:“地虽生尔材,天不与尔时。”说着,洒下一捋心酸的泪。

王伦:“来人!”仍然一派大将风度。

金兵:“何事?”

王伦招手让其凑耳朵上来。

金兵怯怯地稍稍靠近。

王伦与他一阵耳语。

金兵:“不敢,不敢。”

王伦:“嗨,怕什么,你们四太子、粘罕、挞赖哪一个未收受过我王伦的东西。王某只想与兵爷交个朋友。兵爷可知,王伦自幼娇惯,过不得如此苦日子,只要记住,王伦说的句句是实话,至于所取出的东西,由兵爷支配。王伦决不过问。”

金兵:“要不,我试试。”

王伦:“此事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切记切记。”

金兵将信将疑。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溅桥洞。

一金兵摸索着,嘴里念念有词。终于摸索着右手停在一块桥石上。他喜心翻倒极,一抹泪眼,颤瑟瑟取下此石,从中摸出一个青布包裹来,双手捧圣旨似地将包裹捧牢,又小心翼翼放在桥墩上,微闭起双眼,嘴里默默然念着:“南无,南无……”待包裹结解开,眼前的这许多财物,他几乎昏厥过去,真可谓如暗得灯,如饥得食,如旱得雨,呆呆地对着这些东西竟不知所措。

远处,一声鸡鸣,吓得他醒过神来,慌乱地收拾起包裹,又将地上的这方青石搬回原处,慌不择路而去。

 

风泠泠,雨泠泠。土牢中。

金兵狱卒们乐融融,饮酒作乐。

王伦与兄弟们亦然边呷酒,边叙离情,边低声商量着对策。

丁勇满脸忿懑:“大哥,你说这些金人怎如此的赖皮,分明说汴梁还给大宋了,可我们刚一到汴梁便被抓了,硬说他们帮宋朝抓乱党,岂非笑掉大牙。这气不气人?”

王俣:“也不知正道兄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我等只见着他受赏封爵,怎会知道与这些不讲信义之邦交涉是何等的凶险。早知今日,又何必——唉!”

王仿:“兄弟大可不必卖后悔药,记得绍兴二年,正道兄不是亦被金人所扣押,五年后不还是将他放归的?正道兄是有才干之人,他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想出办法来解救弟兄的。正道兄,你说可是?”他抬起醉眼,搜索着。

王俣:“但愿如此。只要不是一条不归路,什么样的苦,兄弟我定然与正道兄共度。”

王仿:“眼前这一切,还不是正道兄进了此处,才得以改善的。”

王俣:“这倒也是。正道兄呢?老半天的,怎不见他人呢?”

丁勇:“大哥觉得身子不舒,酒也未多喝,已经睡下了。”

王仿:“这么一大帮兄弟,也真难为他了。”

夜深人静烛已尽。

金兵七斜八倒地醉倒在地上。

牢内其余人等亦已进入梦乡。

王伦在黑暗中摸索。

丁勇亦然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在狱卒腰间取下钥匙。

无声无息打开牢门,两人相互作一个手势,飞快地出牢门而去。

 

河间县衙墙上。

两条黑影在那里,一动不动。正是王伦与丁勇。

金人县令正乐陶陶沉浸在歌妓的莺歌燕语之中。一双色咪咪的眼睛在四五个歌妓中跳来跳去。

歌妓是宋朝女子,厌恶县令的如此粗俗,个个神情沮丧,低眼垂眉,尽量躲避着眼前这个色狼的淫邪目光。

忽而,县令的目光由淫邪变为惊恐,继而转为凶狠。

王伦与丁勇出现在花厅门口。

县令一声断喝:“来人!”

王伦:“不劳县太爷了,他们都睡着了,恐要天明才会醒。”

县令:“你,你是何人?”

王伦:“大宋使节王伦。”

县令:“你,不是关在牢中嘛?”

王伦:“实话对县太爷说,区区土牢关不住王伦,王伦乃有神助。”他步步紧逼。

县令:“你,你要干什么?”

丁勇:“无关人等退下!”

歌妓们如同得了特赦令,夺路而逃。奔至大门,又被丁勇截住。

王伦大大度度上前,对县令拱一拱手:“县太爷上座,王伦只想让老爷你行个方便,放了我等。”

县令:“你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王伦:“县太爷不必取笑,王伦此番私自出牢门,实乃迫于无奈,只求县太爷给一张释放文书,让王伦的使节团离开河间。”

县令:“那可不成,本官无此大胆,再说本官好不容易捞到此缺,家中尚有老有少……”

王伦:“要是县太爷连自己的命也丢了,这一大家子,如何下场,县太爷不会不知道吧。”

县令:“所以本官才不敢下此令。”

王伦:“县太爷差矣,要是王伦此刻便要了县太爷颈上之物呢?”

县令:“不,不,你不可,不可如此。”

王伦:“为何不可,难道只有金人杀宋人,宋人不可杀金人的道理?”

县令:“王大人手下留情,有话好说。”

王伦:“王某今晚到此只为一件事,没什么好说不好说的。”

县令:“大人开恩,饶了本官。”

王伦:“那就得看县太爷帮不帮此忙了。不写释书也可,免得你落下把柄,要不,向县太爷借一物用用,天亮归还于你。”

县令:“借何物,王大人只管说。”

王伦:“好,那王某就不客气了,只借县太爷身上这套官服一用,如何?”

县令:“这,这,这……”

丁勇已经立在县令身后,听王伦此话出口,已动手将县令的官服除下。三下五除二又将县令按坐在床沿上,结结实实捆住在床架子上。对王伦微笑着点点头,双双出县衙而去。

 

牢房内。

丁勇挨个将兄弟们唤醒。

黑暗中。摸索着穿上金人服。

丁勇小声地吩咐:“诸位手脚麻利些,天亮之前定要出城。”

王俣:“正道兄,能行否?”

马六:“有什么行不行的,要活命,就得听大哥的。”

王仿的心似要跳出喉咙,嘴里念念着:“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马六:“求佛祖管什么用?还不如求大哥。”

一切准备就绪。天色微白。

 

一队人马整整齐齐朝东城门而来。

丁勇身着金兵服饰,一马当先。

县太爷的轿子里坐的是身穿县令官服的王伦。

走近城门,天已大亮。路上有了行人。

马六在轿边:“大哥,能出得去?”

王伦:“稳住,稳住,这些文弱书生本已三魂吓去,你我若一慌,全功尽弃。”

马六:“知道,大哥,只是小的心里总在打鼓。”

王伦:“抬头看看丁勇。”

马六:“是,马六抬头看着丁兄,果然好多了。”

 

牢房中,狱卒几乎同时慢慢醒来。

侍侯王伦的那个金兵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大事不好!”他双目发直,“我等上了王伦的当!”

顿时,狱中乱成一团。

门外有人在报:“四太子到——”

金兵、狱卒猛地跪了一地。

兀术进来,见此情景,拔出佩剑便砍,一连躺倒三四人,他怒吼道:“王伦这厮!欺人忒甚!追!追!”

金兵、狱卒一哄而起:“追!追!快追!”

 

东城门下。

丁勇上前喊门:“开门,开门!”

城门卒在土墙上张望。

丁勇:“县太爷要出城!”

王俣:“真有本领,居然还会说金人语。”

马六:“这有什么稀罕,凡有胆量随大哥使金的,都会说两句金人话的。”

王仿:“兄弟,你我只能充哑了。”

城门卒揉着朦松的睡眼,打着哈欠:“县太爷如此早便出城,定是出了什么急事?”

丁勇:“城外出了命案,死人许多。”

城门卒好奇地问:“当真?男的还是女的?”

丁勇:“废话少说!你到底开不开城门?”

城门卒慌乱地:“小的开,小的这就开。”嘴里说着,人却并未移动,两眼眯起望着远处。

远处几十号人正冲东门赶来。

马六:“大哥,不好。有马蹄声。”

丁勇:“大胆!还磨磨蹭蹭的干吗?快开门!”

城门卒仍然半步未移。

丁勇与靠近跑马坡的一个兄弟使了个眼色,这位兄弟会意地点点头,一个箭步上跑马坡,手起刀落,将城门卒砍倒。又几步窜上城墙,急忙开城门,城门才开启一半。

轿子里的王伦大声呼喊:“赶快出城!绕城墙往回走,在西城外四里亭汇集!”

王俣:“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

王仿:“跟着正道兄,共进退便是了。”

王俣:“可能逃此劫否?”

王仿迷茫地边跑边叹息着:“天绝王仿矣!”

王俣:“哥,我的双腿不听使唤。”

王仿:“我也是。”

王伦无奈地叹惜着:“王伦害了兄弟。”

此刻,兀术率金兵、狱卒已将兄弟们团团围住。

王伦:“不用跑了。快见过太子。”他十分优雅地向兀术行了个见面礼。

兀术:“王伦,你还有话可说?”

王伦:“有话。王伦自然有话要说。”

兀术咆哮着:“说!本帅就听听尔临死前的遗言!”

王伦:“王伦所以如此,是为了生,并非为死。不为死,哪里会有什么临终遗言而论?”

兀术:“狡辩!一派胡言!”

王伦:“王伦说的句句是大实话,太子怎说一派胡言?”

兀术:“王伦,你一而再,再而三,给脸你不要,偏喜欢做出此等偷鸡摸狗之事。”

王伦:“太子,王伦既非偷鸡,亦未摸狗。王伦既已交了国书,又找到了随从,理应率他们南归复命。”

兀术:“南归复命为何个个身穿大金之服饰?”

王伦:“王伦一时找不到太子,穿此虎皮,只为路上方便而已。”

兀术:“呔——王伦你真可恶,为何杀了城门卒?”

王伦:“杀了城门卒?杀了吗?你们见谁杀了城门卒?”

张哥:“回王大人,兄弟手无寸铁,如何杀得城门卒?是自杀。”

王伦险些乎笑出声来。

兀术:“本帅不与你斗嘴,来人!通通抓起来,押回大牢。”

 

土牢地铺上。

王伦遍体鳞伤,手铐脚镣,已面目全非。不过,嘴里仍然咿咿呀呀地吟唱着:

飞云驶香车,故国难回睇。芳心渐摇,迤俪吴都繁丽。忠臣子胥,预知道为邦崇,谏言先启,愿勿容其至。周亡褒姒,商倾妲己。吴王却嫌胥逆耳,谗经眼,便深恩爱,东风暗绽娇蕊,彩銮翻妒伊。得取次于飞共戏,金屋看承,他宫尽废。

唱罢又叹,叹罢又唱。如此不停不歇,却惊动了一个人。

一金兵渐渐走近:“莫唱吧,莫唱吧,大人,你这唱出的曲竟比哭还伤心。”

王伦越发地唱得响了。

金兵:“我也是上不怕你大人的当。说罢,究竟要我干啥?”

王伦仍然闭着眼睛唱着。

金兵:“你这眼睛是睁不开?还是瞎了?”

王伦摇摇头,又点点头,忽而,他口齿清爽地说:“兵爷,上次之事,王伦对不住你,兵爷若问王某的眼睛,并非睁不开,亦非瞎了,是王伦不愿睁开。”

金兵:“何故?”

王伦:“王伦原是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这睁着与闭着,并无多区别。”他神秘兮兮地又向金兵招招手,“想不想再发一笔财?”

金兵慌乱地朝四周张望,渐渐向王伦的地铺靠近,隔着墙洞,低低说:“上次取出的还多着呢。大人需要些什么,只管说。”

王伦:“你只要帮我办了一件事,另有一处财宝一起送与你。”

金兵:“可不会要我的脑袋吧?”

王伦:“兵爷说的哪里话。王某只想让你帮我寻找一个人。事成之后,定当将藏宝之处告于你。”

金兵:“寻何人?”

王伦:“城内开着陈记杂货铺的陈老板陈忠。”

金兵:“找寻陈老板容易,可让陈老板办何事?”他狐疑地问。

王伦:“兵爷放宽心,若能将陈老板领来,王伦只想拜托陈老板一件事。”

金兵:“何事?”

王伦:“王伦的后事。”

金兵:“这。王大人,你是好人,好人是不会死的。”

王伦:“兵爷不用说宽心话,王某的生死早已定夺,适才王某又去了趟阎王爷那里。”

金兵:“阎王爷怎么说?”

王伦:“说也就是这一二日的事了,阎王爷等着我去做丞相呢。你说我怎能当你们金国的什么平滦三路都转运使。就这屁大的官,完颜那是在将我当三岁儿郎哄。”

金兵惊呆了,半晌又问:“王大人真要去阴司当大官?”

王伦:“当真。兵爷放心,兵爷心地善良,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金兵将信将疑。

王伦:“王伦这是拜托兵爷的最后一件事了,望兵爷看在人有来世的份上,成全王伦。”

金兵:“陈老板会来的,大人放心。”

 

陈记杂货铺内。近傍晚。

陈忠正在招呼生意。见一个金兵行色匆匆进铺子,一阵心悸。

金兵:“陈老板,还认识小的嘛?”

陈忠:“王大人出事了?”

金兵:“恐时日不多了。”

陈忠:“监斩文书几时下的?”

金兵:“尚未下,只是王大人说阴司阎王爷催得紧,故而小的有此说法。”

陈忠差点笑出声来:“阎王爷催得紧,是让王大人去阴司当什么官呀?”

金兵:“说是委他当丞相呢。难怪他不愿当大金的官了。”

陈忠:“这倒也是。今番兵爷又要替王大人买点什么?”

金兵神秘兮兮地朝四周扫了一眼,凑近陈忠的耳根:“王大人让陈老板务必去狱里一趟,说有后事要交待。”

陈忠一阵心酸,默默然点点头说:“这就去?”

金兵:“这就去,明日不是我当班。”

陈忠:“让陈某吩咐一下,便随兵爷去走一趟。”他匆匆与掌柜先生说了些什么,又在银盒内取出两封白银来,交于金兵,“区区银两,给兵爷买点心吃。”

金兵:“不,不,陈老板,这银两,小的不能收,小的已收受了王大人的银两够多的了。再说带着这银两进牢房亦不方便,要不陈老板留着先替王大人择块地也罢。”

陈忠:“难为兵爷如此善心。”

兵爷:“王大人也这么说。”

陈忠:“好,那这银两暂且寄存在小号上,兵爷什么时候需要,不必客气,只管来取。”

兵爷:“谢谢陈老板,走。”

 

昏暗的囚室内。

王伦斜靠着土墙,十分地虚弱。见陈忠进来,王伦心里一喜,强打起了精神来:“陈老板,王某出于无奈,实在不好意思。本已拜托了皇甫坦的,可他云游去了,恐等不及他回来。”

陈忠:“王大人,千万别见外。难道金人真要下毒手了?”

王伦:“怪王某无能,本欲带兄弟们冲出城去,却功亏一篑,反倒激怒了兀术,王伦留河间已无归期了。”

陈忠:“兀术在河间?要不陈某去找他,平时陈某也未少给他的,求他无论如何给陈某一个面子。”

王伦:“不必了。金人正等着王伦去求饶呢。”

陈忠:“王大人真打算走这条不归路了?”

王伦:“只是兄弟们受累了,本来高高兴兴随王某使金,欲南归后能得朝廷赏赐的,没想到王某却带他们走上了这一条路。王某愧对兄弟们。”

陈忠:“有愿意归降金人的吗?”

王伦:“没有。王某曾经劝说过他们,暂且蒙混过去,日后设法归去。可没一人愿意屈膝。”他一掀衣衫,“你看,王某决心已定,兄弟们个个学着王某样,将衣衫当作了绝命书。”

王伦将灰白的长衫大襟拉开,内衣上赫然写着:

生为宋臣,死为宋鬼,此我志也!

对面,牢中关押的使节随行人一齐拉开了大襟,内衣当胸虽字迹不同,大小不等,却书写着同样的誓言。

陈忠的心在颤抖,自然吐出的话也是颤抖着的:“王大人,若真到了这一天,陈忠定当竭尽绵力,安葬各位。”

王伦:“得选个不显山露水的地方作墓地。”他向陈忠作了个手势。

陈忠将耳朵凑了上来。忽又急骤地离开,双手直摇:“不,不不不不。陈忠所以能在此做生意,全靠王大人帮衬,若王大人的这最后一件事,陈忠不能尽心,那陈忠还算什么七尺男儿?日后,陈忠会去取出,并送归王大人的族中人。留着,说不准哪一日可将王大人的灵柩送归江南,还用它派大用场呢。”

王伦:“大恩不言谢。王伦能交上你这么个朋友,不虚此生!”

金兵急冲冲进狱:“大人,快,快让陈老板赶快离开,太子带了人马正朝此地而来。”

陈忠依恋地望着王伦,一步三回头离去。走了数丈,又转身对王伦方向跪拜:“王大人,放心。”

王伦以目光远送陈忠离去。

金兀术气势汹汹进来,对着离开的陈忠斜了一眼说:“王伦欲让陈老板通风报信?”

王伦苦笑着:“太子真笨,金人忒笨。”

兀术:“那陈老板为何事而来?”

王伦:“王伦欲让陈老板置棺木一口。”

兀术眉头一紧:“这么说,你是自知犯下死罪?”

王伦:“王伦何罪之有?王伦奉命而来交割地界被扣押,是金人出尔反尔,有罪的是金人。”

兀术:“大金主完颜让本帅前来询问,王大人欲如何死法?”

王伦:“鹿死不择音。完颜定要处死大宋使者,定然会背千古骂名的,王伦死有何足惜耶。走吧,去哪里?”

耶律绍文:“王伦知罪否?”

王伦:“不知。却有一事尚未完成,不妨让王伦了了最后一个心愿,再入黄泉。”

耶律绍文与兀术交换一下眼色,说:“还有何事要了的?”

王伦:“让王伦最后遥祭一下大宋先帝再走。”

耶律绍文:“如何遥祭?”

王伦:“香烛均已办好了,只需让王伦去户外祭拜一番。”

兀术:“不可!去户外,谁知尔又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王伦:“那就行刑吧。”

耶律绍文:“将牢中所有王伦的随行人员全部带出来。”

一百余身穿囚衣的王伦的好兄弟们一一立起身来,缓缓上前,团团围在王伦身边,护着王伦向刑场走去。

王伦低低问身边的丁勇:“今是何日?”

丁勇:“六月二十四。”

王伦迷茫地望着远方,哝哝着:“江南正是过雨荷花满院香,沈李浮瓜冰雪凉之时。”

丁勇:“大哥想家了?”

王伦:“此去不知何日归江南。”

天上骤起乌云,顷刻间已密布天庭。

丁勇:“大哥,让你言中了。果然天要下雨。”

王伦:“下雨好,下雨好!可涤尽天下肮脏事。”忽而他立定了身子,大喊,“停下!”

随行的一百多号兄弟们停下了。

兀术不解地望着这些囚犯亦然停下了。

耶律绍文惊恐地低语着:“可不要出事。”也停下了。

王伦冠带南向,跪地:“大宋臣子王伦率随行人员一百多人在此荒郊隆重祭拜先帝神灵。”这一声如同号令,百多号人全体俯伏跪拜。

王伦从怀中摸出一张祭文,展纸诵祭文:

维甲子夏月既朔,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东京留守兼开封府尹王伦偕北上交割土地人等,奉使北上,扣押河间。亲率一行僚属,谨以洁身,鞠哀至诚,遥祭大宋帝胄列祖列宗之灵,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观夫寇乱未靖,女真复侵,烽燧迭起,荼毒生灵。忠贞之士莫不唏嘘涕泣,渴思奋发砥砺,以图中兴。然国仇不可忘,大节不可辱,凶顽必殄,河山必复。圣灵有知,神佑其祚。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王伦一口气读完祭文,伏地嚎啕大哭。

百十号人涕泪交流,哭声震彻天庭。

耶律绍文眼中含泪。

兀术呆立着细细相看王伦。忽大喊大叫:“杀!杀!”

王伦等人的哭声嘎然而止,立起身来,整整衣衫,南向再拜。

王伦:“先臣文正公以直道辅相两朝,天下所知。臣今将命被留,欲污以伪职,臣敢受一死以辱命!”说罢,引颈绞死。

乌头是风,白头雨。顷刻间蚕豆大小的冰块从天而降,一时间地动山摇。远近房屋尽倒塌,刑场内乱成一锅粥。

兀术被震得身子直摇晃。

耶律绍文跪在地上默默念诵着。

第二十章  入 土 阳 山

绍兴十四年, 八月十五日。玉兔初升。

平江府长洲县阳山坳里,王伦茅屋内。

安康郡夫人陈氏安顿好婆婆在后院坐定。王述、王逸两个儿子已经搬出半桌,点好香烛,率两家小儿、媳妇同在半桌前拜墩上拈香跪拜。拜过月宫,小孩们自去游戏了。

忽而,王述的长子六龄童王朴嚷嚷起来:“爹,爹,这边来了个道人。”

王述:“小孩子家,懂得什么道人?”

王朴:“真是道人,就是那个夜间来过的道人皇甫爷爷。”

王述喜出望外:“皇甫道长来了,快,快请。”

陈氏一阵心悸,茫茫然对着院门呆立着,不知所措。

吴太夫人耳聋缠甏问:“可是伦儿回家了?”

这一问,问出了陈氏的两眶热泪,她连连摇头。

吴太夫人:“不是伦儿?那么定是太平王巷的子高兄弟来了。”

陈氏仍旧摇头作答。

皇甫坦风尘仆仆,一路进来,愁容满面。

王述见状,一下子心凉了:“道长,带来的该不会是坏消息吧?”他嘴里虽不肯承认,心里已是透凉彻骨。

皇甫坦立定脚步,从胸襟内掏出一纸来:“此乃朝廷内刚刚送出的邸报,公子欲知详情,不妨自行阅读便是。”

王述伸出瑟瑟颤抖着的双手,从皇甫坦手中接过邸报,如同接过圣旨一般,哽咽着读了起来:“绍兴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河间地震,雨雹三日不止,震塌房屋数以百计,伤亡人口无数……”他茫然地对皇甫坦望望。

皇甫坦手指指向右下方。

王述噎住了,竟然读不出声来。许久憋出:“不!不!不会的。家父不在河间,分明在燕京,道长是你上次亲口说的……兴许是同姓名。”他摇晃着身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头重脚轻起来。

皇甫坦扶住王述:“公子,切莫惊了老太夫人,太夫人。小道这儿还有半页邸报。”他将手中的另外半张邸报给王述。

邸报上赫然抄写着:

诏赠同进士出身、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王伦为通议大夫;长子王述以父荫入官为朝请郎,次子王逸,官朝请大夫。赐其家金千两、帛千匹。钦此。

王述的头脑似乎空了一样。

不知何时,兄弟王逸牵着侄儿王朴的小手,亦然走近来:“兄长,出了何事?”

王朴见父亲满面泪水,吓呆了,他哭着奔向后院:“祖母,爹爹哭了,大人也会哭吗?朴儿不哭,朴儿乖。”

陈氏似梦初醒,出脚亦然朝前庭急步而去。两个儿子的情状令她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两行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两行眼泪无所不包。她双手撑着窗棂,唯恐自己会倒下。

皇甫坦毕竟经过世面,一面吩咐王逸:“快,快扶安康郡夫人去房内。”一手拉过王述,“出了此等大事,王公子,你身为长子,切莫乱了方寸。走,小道与你好好合计合计。”

王述木偶似地被皇甫坦牵着衣袖,来到书房内。踏进书房,王述情不自禁在皇甫坦面前双膝跪下,苦苦哀声道:“道长,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

皇甫坦:“王公子使不得,使不得的。快快起来。小道一路之上就在思量着此事如何处置。”

王述:“想必道长已是成竹在胸了。”

皇甫坦:“王公子,恕我直言。如今家中离不开你,安抚好太夫人、夫人。小道这就去河间,探个究竟,待小道将河间之事安顿妥了即回平江。”

王述:“老太夫人面前如何说?”

皇甫坦:“能瞒几时瞒几时。暂不设灵台。安康夫人受此打击,身心受损,千万要注意她平日里的举止。”

王述:“王述记下了。”

皇甫坦:“这就好。小道就此告辞。”

王述:“此刻就去河间?”

皇甫坦:“不,邸报上说的是官话,小道尚需进内廷去摸一摸圣上之真实意图。”

王述再向皇甫坦跪下:“道长受王述一拜,一切全靠道长了。”

皇甫坦扶起王述,旋转身子,飘然而去。

 

慈宁宫。

高宗皇帝赵构正陪伴在韦太后左右,极尽孝道。

赵构吩咐着内侍们:“太后年已六十,只有优游无事,起居适意,才能身体康宁,如果宫中缺少什么东西,你等不得令太后操心,只管来告诉朕。”

帘外报:“修泉县朱仙观道长皇甫坦到。”

赵构喜出望外:“进来,进来,这可是朕派了百十号人外出寻访之人,太后眼疾有望矣。”

皇甫坦款款见过皇帝、皇太后。神情凝重地说:“太后之眼疾因悲伤过度而起,日久自会恢复的。”

赵构:“皇甫坦,据传你的针刺术十分了得,难道不能为太后试试?”

皇甫坦:“针刺乃民间雕虫小技,怎可用于当今太后。小道不敢。”

韦太后:“道长,哀家有什么苦未吃过的。如今哀家苦尽甘来,想好好看看这慈宁宫,看看皇儿坐在金銮殿上的气势。烦道长无论用何法子,尽快治好哀家的眼疾,哀家自会重重赏你。”

皇甫坦:“既然皇太后不怕受苦,那治眼疾必需心静气平方能施针。”

韦太后:“皇儿请回吧,明日还要上早朝,可别耽误了国事。待哀家香汤沐浴后,焚上一枝安神香,方可让道长施针。”

赵构:“皇甫坦,好好给太后治眼疾。朕自会赏赐你的。”回头又吩咐宫女们:“太后治眼疾,你等不得干扰,静静在一旁侍侯着。”

宫女们齐声:“是。”

赵构这才缓缓离去。

 

皇甫坦站在厅内思想着如何开口,心绪万千。

寝宫内传出话来:“请道长进来。”

皇甫坦猛然醒神,踱着方步,入寝宫。

韦太后迫不及待地吩咐:“你等都退下吧。道长要替哀家治眼疾了。”

宫女们一一退下。

皇甫坦站立在窗前迟迟不用针。

韦太后焦急万分:“道长,怎不替哀家施针?”

皇甫坦:“小道正思量着日间邸报上见到的事。”

韦太后:“见到何事了?”

皇甫坦:“朝廷奖掖王伦之事。听说太后所以得以南归,这王伦功不可没?”

韦太后心头一惊,慌乱地说:“是,王伦确有功。可惜他脾气忒坏,惹恼了金主,竟落得如此结果。”

皇甫坦:“可怜王伦魂留金地。朝廷可曾赐葬?”

韦太后正色道:“哀家但知家事,外庭非所当预。”

皇甫坦:“太后之眼疾已两年有余?”

韦太后:“自南归后第七日,早晨醒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皇甫坦手起针落。

韦太后浑身一震。

皇甫坦将银针来回捻了数捻,起针。

韦太后欣喜若狂:“看见了,哀家看见了,这么美的慈宁宫。”

皇甫坦:“太后的左眼复明了?”

韦太后大喜:“道长真是神医。请再费心治愈哀家的右眼,定当重谢。”

皇甫坦哈哈大笑说:“太后用一只眼睛看东西就足够了,另外一只眼还是留着牢记誓言吧。”

韦太后听皇甫坦说出这一席话来,一惊,竟吓出一身冷汗,许久开不出口来。

皇甫坦收拾起银针,出宫扬长而去。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废墟。

河间界。

皇甫坦一身道袍,风尘仆仆,行尽河间不见人。偶然随风吹来一阵曲声: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皇甫坦极目四野人绝,情不自禁对着荒野尽情呼喊:“正道,正道兄,出来,快出来,不兴与小道捉迷藏。”

 他在原地转着圈,仍不见人影。苍穹涂上一层灰色,渐渐发黑。这才想起要寻找个过夜之处,他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终于在断黑之时觅到了一所住所。虽为断墙上临时筑起的茅屋,进门却有了些许人气。

店主迎上前来招呼:“客官——”竟没有了下文。

皇甫坦抬起疲惫的双眼,一下子定在了店主的脸上:“你——陈忠。”

陈忠亦然认出来了:“皇甫道长,你终于来了,王大人他——”

皇甫坦:“王大人还活着?”

陈忠的头摇得似货郎鼓一样:“王大人等道长,等得好辛苦。”

皇甫坦:“王大人仙骨埋在何处?”

陈忠:“来不及掩埋。王大人走时,苍天降下蚕豆大的冰块,继而又地震,震得河间人人自危,唯陈忠答应了王大人的事,才没有离去。”

皇甫坦:“王大人仍暴露在外?”

陈忠:“不,哪能如此待大人。陈忠将大人安置在一个好去处。”

皇甫坦:“好去处?”

陈忠:“道长可知,此地原为白衣庵,震倒之后,比丘尼纷纷逃命而去。我独自将此庵重又草草修缮,将王大人安置在一个荷花缸内,日夜相伴。”

皇甫坦:“难为陈老板了。那你的杂货铺呢?”

陈忠:“没了。震入地下了,连同两个伙计一同去了地下,陈某偏巧潜入刑场去看王大人升天,才逃过此劫,说来也是王大人给陈某的这条命。”他叹息不已,忽而又想起,“皇甫道长,随我一起去看看如此可否?”

皇甫坦随陈忠一起到后院,院子中一只偌大的荷花缸擦洗得干干净净,缸前一只杌子上供了香烛。

陈忠:“白衣庵里没有值钱的东西,香烛却可随意地点。想着王大人的子孙总有一天会来迎了大人去的,故而陈忠没有将他入土。”

皇甫坦:“是呀。王大人总有南归的一日。”他呆呆地盯着荷花缸,默默吟诵。

陈忠:“皇甫道长这一路劳累,不如先歇息。陈忠这就替你去取水来,洗洗这一身的尘埃再躺下。”

皇甫坦:“陈老板改行开旅舍了?”

陈忠:“两手空空,能作什么?”

皇甫坦:“店中有客人?”

陈忠:“偶尔有些途经此地的逆旅之客,也就向他们讨些饭食而已。”

皇甫坦:“今夜店中可有客人?”

陈忠:“有两人,亦为江南人氏,从燕京来。”

皇甫坦:“小道打算今晚就作道场,为王大人超度。不知方便与否?”

陈忠:“不妨,不妨。那两位客官均为文弱书生,似在寻找什么人。”

皇甫坦:“可知此两人之姓氏?”

陈忠:“他们未说,陈某也就未问。”

皇甫坦:“走,去瞧瞧。”

陈忠:“似已经睡下了。”

皇甫坦:“轻声些,无妨。”

陈忠领着皇甫坦一前一后来到两位客官住的房门前立定。

陈忠上前轻叩房门:“客官,客官,睡下了否?”

房中传出起床的声音,继而其中一人又怯怯地问:“店家,可是金人来了?”

陈忠:“不是金人,是一位道长,今晚欲与一位亡人超度,作法事,故而向两位打个招呼。”

房中人轻声叹道:“超度亡灵?不知可为我家大哥超度否?所需香烛,我等自会给的。”

陈忠:“巧了,难道两位客官亦有亲属在此地震中故世?”

房中人:“不是地震伤了大哥,却是大哥升天时带来了地震与冰雹。”

皇甫坦大吃一惊:“敢问两位说的可是枢密王大人?”

房门豁然开了,两个年轻书生直立在房门口。

皇甫坦:“王公子。两位公子不是与王大人同关在一处吗?如何?”

王俣抢着说:“道长不知,大哥临刑前曾设计率兄弟们逃出牢房。我俩随大哥一起逃至东城脚下,事已暴露,我和兄长哪里见过此等阵势,吓得双腿不听使唤,动弹不得。大哥将我兄弟俩移入城墙跑马坡一侧的将军洞内。后来,大哥与兄弟们重又押入土牢,我与兄长便成了漏网之人。”

皇甫坦:“还有这等事?”他对陈忠望望。

陈忠默默点头。

皇甫坦:“你都知晓?”

陈忠仍然点点头。

皇甫坦:“陈老板,你是如何得知狱中之事的?”

陈忠:“适逢王大人让人来唤我前去交代后事。”

皇甫坦:“王大人的胆略,大宋朝无一人可及!既然超度的是同一人,请吧。”

王仿、王俣兄弟俩在皇甫坦面前跪下:“道长,超度了大哥之后,千万带着我兄弟俩南归。”

皇甫坦:“去哪里?”

王仿:“先去阳山,料理好了大哥的后事,便自行回昆山家中。”

王俣:“不知可否将大哥的仙骨一同迎回?”

皇甫坦:“这就难了,再说如今圣上只顾着尽孝,就连钦宗赵桓他亦无迎回之意。难道让你大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去?”

王仿:“那只能放在此地了?”

皇甫坦:“关卡上,查得如此紧,不妨将此事冷一冷,过了风头再前来无妨。”

王仿:“这就有劳陈老板了。”

 

绍兴十四年,吴中大水。

平江府长洲县阳山顶上遍是灾民。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山道上行走着一位老人。他就是平江府吴县人氏,刚刚卸任的江东安抚大使、制置大使兼建康知府及寿春宣抚使叶梦得。

叶梦得,字少蕴,号石林居士。宋哲宗绍圣四年进士。他刚刚与儿子叶模一起在裕溪河、西河一线,团结数万军民阻击金人,大获全胜,班师回朝。朝廷下诏加封为观文殿学士,移福州兼福建安抚使。即将上任之际,听到王伦遇害的消息,踏雪赶奔前来的。

 

王述兄弟在临时塔起的茅棚内焦躁不安。

老太夫人时时问道:“伦儿,伦儿回来了嘛?伦儿何时可回家?”

陈氏避开婆婆朦朦胧胧的双目,独自在一侧出眼泪。

传来阵阵叩门声。

老太夫人欲起身,撑了几次却未能撑起来。

陈氏慌忙扶住婆婆。

老太夫人:“果然伦儿回来了。”

王述搬开草帘。风雪吹进叶梦得来:“王公子,叶某前来吊唁。”

王述向叶梦得示意,且说:“家父遇难,祖母尚未知晓,万望叶大人切莫在祖母面前提及。”

老太夫人:“可是送我家伦儿回来的?快快请进。”

陈氏饱含眼泪:“母亲。皇甫道长尚未回来,官人如何尚未知晓呢。”

老太夫人:“可伦儿是无论如何亦要回江南的,六年前,伦儿临行时亲口对娘说的。”

陈氏:“是的,是的。官人定会回来的。”

老太夫人:“伦儿尚未回来,暂不要设神位,免得他心挂两面,不得安宁。”

陈氏:“母亲——”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叶梦得:“老太夫人已经晓得了。”

王述:“祖母,是何人告诉您的?”

老太夫人:“伦儿。你父亲,他亲口告诉老身的,说他今日回来。”

小王朴蹦跳着进来:“爹爹,外面又有客人朝我家来了。”

王仿兄弟俩与皇甫坦先后进门。

老太夫人:“这回伦儿真的回来了。”

皇甫坦一震,跨进门的双腿似钉在了原地。

老太夫人指着皇甫坦进门处:“道长,可接回我家伦儿?”

皇甫坦:“回老太夫人,小道将王大人接回来了。”

老太夫人撑了起来:“让老身看看伦儿。伦儿,怎的这一去就是六年有余。瘦了?还是胖了?”她摸索着,腰背笔挺,步履蹒跚。

皇甫坦:“回老太夫人。王大人英灵回来了,躯壳尚留在河间。”

老太夫人:“可安放好了?”

皇甫坦:“小道将王大人安置在河间白衣庵内,荷花缸中。有专人守着。待战事稍停,小道再去接回王大人。”

老太夫人:“好好,老身等着就是了。”

王府上下,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

 

绍兴二十六年二月初八日。适逢张大帝生日,前后接连多日,天降接客风,送客雨。

长洲县阳山中。王伦茅屋摇摇欲坠。

王述:“母亲,听孩儿一句吧。与祖母同随孩儿去宜兴任上,总比此屋强。”

安康郡夫人陈氏:“述儿只管去宜兴任上,娘与祖母守在此屋,等哪一日,皇上让你父亲回来,家中怎可无人接应。”

王述:“要不,让老福祥在此守侯?”

陈氏:“不,福祥年岁大了,他侍侯我家一辈子,一辈子未成家,该让他享几年清福的了。”

老家人福祥立在一侧,听夫人说出这一番话来,热泪夺眶而出,颤声说道:“夫人,少爷要接夫人、太夫人去宜兴任上,乃是少爷的孝心,千万不要拂了这份孝心呀。福祥身子硬朗着呢,看守此老屋一定无事的。夫人放心。”

陈氏:“福祥,你的心思夫人明白。只是老身守在老屋主意已定,不必再说了。”

福祥无可奈何:“那福祥帮少爷收拾行装去了。”

陈氏:“去吧,切莫耽误了任期。”

 

春草如有情,山中尚有绿。阳山坳里,郁郁葱葱。

王伦茅屋前。亦然红纸贴门,一年一季的蚕月,陈氏尤其郑重。

蚕室内。

老太夫人手扶蚕扁,细细观看,不作一声。听媳妇出蚕室,她才扶杖颤颤尾随陈氏出来。反手将蚕室门轻轻关好,走出数步,才轻声说:“今年的蚕儿比往年好。”

陈氏:“述儿他们一走,蚕房中再无小孩打扰,自然蚕儿长得好。”

老太夫人:“不知述儿顺利否?去了这么些天,也未见来信?”

陈氏微微点头。手扶婆婆进坐起间。进坐起,眼前坐着一个人。陈氏喜出望外:“福祥,你如何回来了,少爷可好?”

老太夫人:“述儿回来没有?”

福祥:“好!好!一切都好,少爷让福祥回来,是有一件天大的喜事降临,让福祥回来准备着。”

陈氏:“天大的喜事?”

福祥:“是呀。朝廷下了圣旨:诏令给老爷招魂归葬,官给费用。老爷能有此殊荣,不枉此生了。夫人,你说是吗?”

陈氏:“这么说,少爷亦要回来?”

福祥:“少爷才上任,诸事繁多,一时还脱不了身,故而让福祥先回来。一则向夫人、太夫人报过喜,再则,少爷让一切先准备着,待少爷去河间迎回老爷,即可安葬。”

陈氏:“老爷,总算可以入土为安了。谢天谢地。”

 

绍兴三十年。春。

王伦茅房内。灵位前聚满了至爱亲朋。

门前场上停放一口金丝楠木棺材,新漆过的棺木散发着阵阵油漆香味。

老太夫人抚摸着红漆棺木,如同抚摸着儿子,喜不自禁,忽儿又悲从中来。

陈氏夫人一身诰命夫人的着装,显得端庄稳重。见婆婆失态,她上前携扶着,劝慰着:“母亲,老爷得以南归乃是件喜事,母亲莫要伤心。”

老太夫人:“只是难为媳妇了,如此的排场。”

陈氏:“这都是四年前皇上差人从京师送来的赏赐,媳妇留着丝毫未敢动用,就是盼着今日好派上大用处。”

老太夫人:“伦儿何时可到?”

福祥:“快了快了,老太夫人、夫人,打前站的衙差已经到了。”

陈氏将福祥拉到一边:“可知老爷的躯体是用何装殓的?”

福祥摇摇头:“夫人,一会儿就能见到了。衙差未说,福祥也不好问。”

少年英俊的王朴过来了。

风尘仆仆的王述与仙风道貌的叔父王遵,并肩过来了。

一辆去了蓬的马车上载着一口偌大的荷花缸,亦然布满尘埃过来了。

陈氏:“回来了,回来了,老爷当真回家了。”她觉得少了什么,“述儿,皇甫道长呢?道长如何未来?”

王述:“回母亲。道长沿途招魂,累倒了。”他一指马车后面,“这不,来了。”

皇甫坦飘飘然,一身道袍,从马车后面的小暖轿中走出:“夫人,小道将王大人领回来了。”他又对赶车的衙差说:“马车停在棺木边上,荷花缸不必抬下,就挨着棺木给王大人移位。”

陈氏:“道长,难道即刻入土?”

皇甫坦:“王大人移过位,一切按殡葬顺序进行,三更时去墓地掩圹。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陈氏:“可否将老爷的二员官服一起入土?”

皇甫坦:“当然。”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七月初八日。天河显晦。

王伦的送葬仪仗浩浩荡荡。

皇甫坦一路吟诵宝卷相送。

王朴似懂非懂:“道长,你说,人去世后都得这么热闹?”

皇甫坦:“你爷爷生前喜欢热闹,当然得如此热热闹闹送他去天堂。”

王朴:“那祖父为何要死后十六年才入土呢?”

皇甫坦:“等皇上恩赐招魂;等你叔祖与你父亲去将爷爷迎回来。”

王朴:“河间热闹否?”

皇甫坦:“河间乃金人地界。你叔祖与父亲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偷将出来的。”

王朴:“我祖父的身子为何尚需偷?”

皇甫坦:“你爷爷是被金人所害,自然不能让金人知道他的灵柩南归。”

王朴:“那么道长又是在何处偷得我祖父的呢?”

皇甫坦:“你爷爷是由一位名陈忠的好心人陪着。”

王朴:“何日得以去河间,朴儿得好好谢谢陈忠爷爷。”

皇甫坦:“陈忠爷爷也仙逝了。”

不知何时,送葬的队伍停了下来。

皇甫坦:“到了,王大人到了。你终于可入土为安了。”

前面传来争斗之声。

王述怒气冲冲往回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皇甫坦:“公子何故如此生气?”

王述:“圹中已有棺。”

皇甫坦:“何人之棺木?”

王述:“签书枢密院事王渊。”

皇甫坦:“如此无理?”

王逸:“这家人家好无道理。居然恶人先告状起来。州、县太爷均已请到此了,不妨让州、县太爷断断这个理。”

王述:“可知王渊部将甚多显贵,州、县太爷即便到场,岂敢得罪谁呀。”

王逸:“哥,不妨前去听听再作道理。”

皇甫坦:“对,总得有一说法的。”

 

墓地上。

掘好的穴子中四平八稳躺着一口棺木。

两家的送葬人大打出手,虽已强行劝开,仍怒气冲冲,恶语相加。

府台大人:“彼此俱是赐葬,资于国力,用之何妨。”

王渊的学生纷纷道:“王大人既就窆,岂宜复徙,一个卖国贼的棺木,能有方土地埋葬就已经不错了。”

王述:“你,怎可如此无理!”

王渊的儿子:“我父亲乃故于苗刘之难,骸骨不存。赐葬之时,我弟兄均年幼,无力安葬,这墓地原是十六年前母亲让风水先生相看好的,如今竟让你们买了去。买地之费,我们认了。”

府台大人:“两人皆王氏,皆为枢密,皆不得善终,皆奉诏招魂;其子弟皆在宜兴任上。陆转运使。”

陆转运使:“卑职在。”

府台:“不如由转运司主办,为王伦家眷另外卜地安葬。”

王述:“父亲,怎能受这等气!”

府台:“今日之事,皆知曲在王渊家。言语之间不可再伤及王伦家眷。王大人若真卖国,早当金国高官了,何至于为金人所害?”

王述:“这——”听到府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心中一热。

皇甫坦:“好了,赶快择地,让王大人入土为安。”

王述:“那父亲的灵柩?”

皇甫坦:“待小道择好地,再移柩木。”

 

亡国岂无恨,渔人休更歌。

新寒食节。阳山法海寺,仙泉旁。

王皋独自坐在泉栏上,痴痴地望着头戴细柳圈的善男信女们从法海寺中频频进出。

王遵走了过来:“叔父早安。”

王皋如梦初醒:“伦儿,你,你当真回来了?”

王遵:“叔父,是遵儿向您请早安。”

王皋:“你,不是伦儿?”他失望地叹出一口长气。

王遵:“叔父,我嫂子率侄子等家人已在大哥墓前等候多时。请叔父去主持祭坟。”

王皋已是老泪纵横,他立起身来,一抹脸上的泪水,健步下山,硬朗坚挺的身骨不减当年。

阳山大石坞。王伦墓前。

新立的墓碑上刻着:

签枢密院事赠资政殿大学士

谥节愍王公讳伦之墓

王皋:“为何换墓碑?伦儿生前不稀罕这些官衔。”

王述兄弟听叔祖发问,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王遵低低地:“叔父,这可是第十二块墓碑了。”

王皋:“十二块墓碑?那些墓碑何在?”

王遵:“让人毁了。”

王皋:“毁了?”

王皋的次子王铎:“父亲,均系那枢密编修胡铨的奏章所至。说什么,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先祖之肉云云。”

王皋:“然朝野谁人不知,求和偏安乃均为正副宰相秦桧与孙近之策?”

王铎:“可胡铨奏本中偏是将先祖给正副相垫背呢。难怪当日王渊子弟竟敢如此妄为。”

王述:“朝廷诏令他家招魂以葬时,其子弟懦弱,未敢招魂。对待同类竟如此不择手段,恐亦为胡铨之言所鼓动。”

王皋:“这还了得,如此毁墓碑,你父亲何日方可安宁?”

王铎:“故而皇甫道长出此权宜之策。果然再无人前来捣乱。”

王皋:“虽为权宜之策,人心所向可见一斑矣!”他的老脸上溅下串串泪珠,“伦儿绝非叛国之辈,伦儿之心唯吾知之。皇甫道长何在?今日未见道长。”

王述:“道长云游去了,临别之时留下一言。”

王皋:“何言?”

王述:“世人会给父亲一个公断的。”

王皋:“这是迟早的事。”

一个面貌酷似王伦的少年出现在王皋面前。

王皋恍若梦中:“你,你,你……”

王述:“叔祖,乃侄孙的犬子。”对少年使一眼色,“儿,还不快见过太爷爷,如此不懂事理。”

在王皋面前一跪到底:“儿见过太爷爷。”说着竟一眼不眨地盯着王皋相看。

王皋:“儿快快起来。”

儿仍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王述:“儿,休得无理。”

儿:“太爷爷,你就是那个反对张邦昌篡位;劝说太后撤帘;还当今圣上主政;又会同张浚、吕颐浩、韩世忠等平定苗傅、刘正彦叛乱的子高公?!”

王皋沉沉地叹出一口长气:“西湖一洼水,何足济天下事乎。如今的太爷爷与樵夫渔父相狎侮,罕有知为隐官者矣。不比你祖父,以忠死国,何等壮烈。”

:“日后儿当官,定当祖父那样的官!”

王皋赞许地:“好样儿的。伦儿听到了否?儿此言,足可令尔含笑九泉的了。”

 

隆兴元年。宋孝宗即位。专门下诏访求王伦遗孤中未禄者三,王便是其中之一。

,字汝良,王伦嫡孙。他先后任过通州海门尉、军器少监兼知临安府、楚州知州、累官至太府卿。通州海门尉任上,他乘轻舟,入海涛,捕剧贼小吴郎。

宋宁宗开禧元年,权相韩胄主政,军事上连连失利,外交上七遣使无成的形势下,王假右司郎中毅然孙继祖业,两次北上,以祖父王伦的以忠死国为力量源泉,挫败了金朝的种种过分刁难,终于完成了宋金和议。尽管和议本身并不值得炫耀,甚至可以说是屈辱的,然而这也是南宋朝廷整体腐朽无能的结果。王的不辱使命,当时被朝野上下目之为外交上的一大胜利。这既为王本人带来了一连串的荣耀,也使三槐王氏的历史,在王伦迸发出耀眼光芒之后,又前后辉映地明亮了近半个世纪。

晚年,主管两浙西路安抚司公事,以右文殿修撰知太平州,加集英殿修撰致仕,卒赠宝章阁待制。这是后话。王伦故事说到此刻本可以剪书了。然而,尚有一些原委极需说清爽。其一,王伦后裔在吴中蕃延绵长,后世子孙中颇有影响的人物有明朝的文渊阁大学士王鏊;吏部尚书王象乾;清初的户部尚书渔洋山人王士祯;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王鸣盛等。然吴中百姓偏偏将王伦忘却了。究其所以,是施耐庵老先生将他腰斩了?还是吴中名人实在忒多了,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亦不少?吴中百姓是爱憎分明的,难道真是因为当时编修胡铨的一席话,影响了王伦的晚节?然而,历史是公正的,在过了多事之秋的南宋朝之后,在后世的史官们修撰《宋史》时,把《秦桧传》划归在《奸臣传》中,而将《王伦传》列入了《名臣传》中。这是一种客观的,公允的区分。吴中百姓是否偏偏忽略了这一重大的区分。

其二,作者所以不厌其烦地将王伦之生平业绩如实地觅寻搜集起来且广而告之,旨在为定居在吴中的王伦正名。王伦当年就义时,激励着他的是“先祖文正公”,而王的力量源泉,则来自祖父王伦的“以忠死国”。这难道不是一种家族精神,一种人文情操,一笔真正的民族文化财富?这笔文化财富有着无比的韧度和生命力,足以流贯在世世代代炎黄子孙的血脉之中。苏州大学张橙华先生在苏州市三槐堂历史人物研究会首届学术研讨会上提出了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为什么王氏家族能有这样大的贡献,其中是否有其内在的规律和必然性?难道不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

 

 

 

 

 

 

附录:

 

主 要 参 考 书 目

 

 

夷坚志

宋史新编

四朝史略

玉照新志

咸淳临安志

宋史·王伦传

宋宰辅编年录

太原王氏通谱

宋元学案补遗

宋诗纪事补遗

三槐王氏宗谱

三朝北盟会编

平江王氏谱序

挥麈录·后录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岳飞传(邓广铭著)

中国史研究(1985年第3期)

太原王氏皋桥支谱子高公传(范成大撰)

楼钥:《签书枢密院事赠资政殿大学士谥节愍王公(伦)神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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