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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春峰序《传习录通解》:王阳明争“宗师”如用兵

 青衣茶馆 2017-10-25 发布于河北

资料图:王阳明

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王阳明(1472年—1529年)在明代就是几百年才出的人。青少年时特立独行,出入佛道,研究兵法及百家,有经略四方之志,属诸葛亮或豪杰一类人物。其所学兵法属工具理性,与良知之价值理性性质不同。王阳明以后平贼平叛,良知使其勇往直前;所学兵法使其能运筹帷幄,建立奇功,晋封新建伯,为有史以来儒者所未有。学术思想上,五十岁揭出“致良知教”,被尊为儒学宗师,死后入祀孔庙,与朱熹等大儒并列, 亦尊荣之极。如此文武全才在儒学史上亦可谓孤峰高立。

《年谱》说他于1490年(弘治三年)十九岁时受娄一斋先生“格物致知”之学,遍读朱熹著作,思宋儒“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格竹七日,无果,患病。1506年(武宗正德元年),三十五岁,贬谪贵州修文龙场驿驿丞。1508年(正德三年),三十七岁,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史称“龙场悟道”。这和朱熹三十七岁有“中和之悟”如出一辙。1509年(正德四年),三十八岁,提出“知行合一”说,谓:“知之笃切处即是行, 行之明觉真切处即是知。”“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很针对时弊。1520年,四十九岁,自言在应付宦官刁难时,全靠良知指引。1521年(正德十六年),五十岁——孔子所谓“知天命”之年正式揭出“致良知”之教, 谓:“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传习录》中)奠定了其在明代儒学之宗师地位。

王揭出“致良知教”,标榜乃既纠朱学之偏,同时又是直承朱子晚年思想的。盖在1518年(正德十三年)他已先将古本《大学》和《朱子晚年定论》刻印出版。《古本大学》纠朱子《大学章句》乱改古本之失。在《朱子晚年定论序》中, 则谓:“及官留都,复取朱子之书而检求之,然后知其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痛悔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世之所传《集注》《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自咎以为旧本之误,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诸《语类》之属,又其门人挟胜心以附己见,固于朱子平日之说, 犹有大相撄戾者。”对朱子巧施诋毁,将朱子《答何叔京书》中痛悔“中和之悟”前为学之非的话作为晚年之论,彻底否定了朱子《四书集注》和《语录》,为树立自己学说之权威扫清道路;同时又以朱子思想“定论”的继承人自命。和用兵打仗一样,王阳明争儒学道统宗师地位的这一仗,实际也是很有计划谋略的。

王聪慧过人,才思敏捷,博闻强记,从十九岁至五十岁,浸润于朱学达三十年,自谓“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故实际上他的书信、语录熟练而毫无痕迹地运用了朱熹心学之论述。举其大者, 如训“格物”之“物”为“事”;“格物穷理是穷已知之理(良知)”, “致知”是“致良知”:“明德”即“良知”,“明明德”是“致良知”以复其“明德”;“心统性情”;“未发是性,已发是情”;“心之体性也, 性即理也”;“心体无起无不起”;“良知不萌于见闻, 假见闻以为用,不能离了气”;“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惟微’。依照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等等,皆朱子所已言。有如高正博士所指出:“阳明学八、九成以上是与朱子学相重叠的”;任继愈先生则谓乃“拾朱熹之余唾”。王阳明说:“仆于晦庵亦有罔极之恩。”殆非虚语。

虽然如此,王之“致良知教”和《传习录》却是有重大意义的。盖朱、王所处时代不同。南宋时代,朱子整理文献,以毕生精力完成《四书集注》,是儒学发展最要紧的任务。王不必再作这项工作了。朱遍注群经,思想用词不免芜杂,朱子后学复解以己意,陷入末流, 失朱学之真。王抓住“致良知”为学问大头脑, 反复宣教, 灵活运用,自成体系,拨乱反正, 对朱熹心性思想大加发挥,完成了发展儒学所最重要的工作。其论学精华集中于《传习录》。故朱熹、吕祖谦合编《近思录》以后,《传习录》实是了解儒学伦理道德、修己治人、出处进退、为学要旨的最好教科书。其以“存天理(仁义道德), 灭人欲(私心私欲)”为“致良知”核心,叫人呵护本有之善性不致丧失,以保持人之为人之尊严与价值,在当今亦是极有意义的。许多精辟论述,如“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施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诋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希望从政治民者皆能如此,以澄清吏治。这在今天,也是有现实意义的。

在明代,《传习录》产生了积极而广泛的影响,明清以降注解硏评的著作不断问世;传播至东亚日本,注释硏习之作亦丛出不辍,享有盛誉。1983年陈荣捷先生在台湾出版《传习录详注集评》。今高正博士作《传习录通解》,与之相互辉映,可谓双璧。对促进儒学发展、国学普及、朱学王学的深入硏究,必将发生巨大积极的作用。 

资料图

与陈著比较,本著有几大特点。

一、每条原文皆有白话翻译,译语“信、达、雅”,简洁精准地表达出原意,可帮助读者便捷地读懂原文。

二、取消分条注释而融注入解,以通解体裁对条文作简明扼要、连贯流畅的阐释,不枝不蔓,读者可轻松顺利地对条文义理得到了解。如博士在其《近思录通解・导言》所言:“坚决避免掉进繁琐的训诂与考据”,“希望能以最浅白易懂的文字,即使不对照原文,也能让读者掌握原文的精髓,进而对自己的立身处世有所裨益。”“通解”对王阳明的治学态度与成就充分肯定;对其不足和重大缺失亦作公允的批评,去其粗而取其精,去其伪而存其真,发其所未发,可谓王学缺失的斧正者与精华的发扬光大者。

三、提纲契领,点出每一条文要旨之所在。通读要旨,即可对全书义理纲维有完整领会。一颗对读者惓惓教诲,惟恐不及之心跃然纸上。每一条文除通解原文,还广引《阳明全书》、王门学者《文集》及有关儒学原典,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并结合实际,为读者指出如何进学、如何提高自已,从硏习《传习录》中切实受用的途径。读《通解》即可对王学有全盘了解。

四、纠正王学对程朱的误解、歪曲,正本清源,还程朱学以本来面貌。心学与理学的对立,陆王与程朱的对立,在学界成见极深,蔽固已久。朱子以格竹子存在之理为入圣之门,混知识为道德,乃“不通之论”、“他律道德”等说法,不胫而走,充斥于大小论著。“通解”结合许多具体条文,指出王学与程朱之根本的一致;指出朱熹在伦理学上和康德的根本的一致。有如又一声惊雷, 振聋发聩, 不仅大有功于程朱,亦大有功于宋明理学和整个儒学。故“通解”不仅是对《传习录》的通解,亦是对程朱、陆王的通解,对宋明儒学和整个儒学的通解。

试举数例:

《传习录》第3条,《通解》说:“朱子与康德在认识论上都有划时代的贡献,而在道德哲学上的成就,也是东西方的两座高峰。就以此条阳明所强调‘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康德在1785年出版的名著《道德形上学的根本原理》,开宗名义第一句话便是‘在天下、地上,除了善的意志而外,没有一件东西可以无条件地被称为善。’这个‘善的意志’就是‘无私欲之蔽的天理’,也就是朱子所说的‘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的‘明德’。在这个根本问题上,不要说阳明与朱子没有不同,东西方大哲之间也没有不同。”

第24条,《通解》说:“‘下学而上达’,语出《论语,宪问》。陈荣捷指出,‘阳明误以其(程朱)分下学、上达为二,而评之耳。’其实,朱子在《论语集注》的本注写得明明白白:‘但知下学而自然上达。’又援引伊川之言:‘盖凡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然习而不察,则亦不能以上达矣。’‘性命、孝弟,只是一统底事,就孝弟中便可以尽性至命。如洒扫应对与尽性至命,亦是一统底事,无有本末,无有精粗。’(见《近思录・齐家之道》)可见在下学与上达的关系上,阳明与程朱并无不同。而程朱向来非常重视下学的功夫,阳明在此强调,‘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也是要学者在下学用功。”

第25条,《通解》说:“阳明在此以米为譬喻,说明‘惟精是惟一的功夫,惟一是惟精的主意,然后总结以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言简意赅,发人深省。然后又类推到‘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这与伊川所说‘性命、孝弟,只是一统底事,就孝弟中便可尽性至命……可说异曲同工。难怪但衡今评说:‘考亭(即朱子)之博学多文,何尝不求约礼?道问学,何尝不尊德性?格物、明善,何尝非诚意、诚身之功?由此可知程朱之治学法,实即阳明学术入德之门。’”

如此之评说很多,言之有理有据,十分精到。

更为难得的是,高正博士以“良知教”自励,身体力行。《传习录》第215条记九川卧病虔州。阳明问:“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九川说:“功夫甚难。”阳明说:“常快活,便是功夫。”博士说:“病痛固然会造成心理的痛苦,但对一个往内里用功的人,也的确可以超越肉体的苦,保有精神的宁静与愉快。生死关都能参透了,更何况肉体的病痛。在下笔写《传习录通解》卷下时,笔者已经住进位于台北市仁爱路的国泰综合医院,针对肛门口附近直肠的恶性肿瘤做全面的检查,而就在这两天确诊为直肠癌三期末,但笔者心静如水,作息如常,还能保持‘常快活’。”这种“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的“致良知教”真精神,读之令我极为震撼、感动!

高正博士为人坦诚豪迈,英气勃发,文武兼备,可谓通人,有其二十六代祖朱子之遗风。我在台湾讲学期间,早知博士从政议会,叱咤风云,义薄云天,深得政界赞誉。学术上学贯中西,留学德国多年, 对德国古典哲学,特别是康德哲学有深硏,故能驾轻就熟,以他山之石,互参中国文化学术思想而有融会通彻之理解。作《传习录通解》前,有《周易六十四卦通解》《易经白话例解》《狱中自白:论台湾前途与两岸关系》《中华文化与中国未来》《近思录通解》出版,故对中国儒学之整体学脉,它的过去与未来发展,悠游涵泳,早已全盘了然于胸。故本着乃其汇通中外古今之“通解”新品。厚积薄发, 举一隅而读者可得中外古今之三隅反。其显示的学术功力,治学方法和严谨治学态度,为读者设想和负责的精神及对弘扬民族优秀文化思想的热忱,皆为读者树立起学习取法之榜样,极有功于学林。 

我与高正博士以文会友,深深敬佩其为人。学术上心有灵犀一点通,《通解》所言皆深得我心之同然。博士寄其大著,命我为《序》,恭敬不如从命,故草此短文,意在为国学之弘扬,为本著之传习,呐喊尽力也。

本著与《近思录通解》为联袂之作,相互贯通、呼应。读者一起研习两书,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金春峰写于北京“风度柏林”寓所

2017.8.5

*作者金春峰,著名学者,台湾佛光大学哲学研究所客座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先秦文化与哲学、周易哲学、汉代哲学、宋明理学史、朱熹哲学、黄老帛书导读。主要著作《汉代思想史》《周官之成书及其反映的文化与时代新考》《冯友兰哲学生命历程》等。*

【延伸阅读】:

朱高正《〈传习录〉通解》序:继圣人之学 唤学人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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