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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专辑 | 散文

 老鄧子 2017-10-26 发布于海南

徐小斌

有人说徐小斌的写作是“刀尖上的旋舞”。她本人更准确的定位是“刀尖上赤足的旋舞”。


母亲已乘黄鹤去

   徐小斌    


2006年12月1 日,入冬以来最寒冷的一个日子,母亲走了。

正在做晚饭的时候,电话铃突然想起,侄儿轩轩的声音传来:“三姨,姥姥不行了!”我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因为前几天似乎就有强烈的预感。“抢救啊!赶快抢救!!”——“已经叫了九九九,正在抢救!”我急如星火,竟然忘了穿毛衣,披了件大衣就冲到夜晚的寒风里。

在寒风里抖了七八分钟,竟然打不到一辆车!坐地铁!刚刚走进地铁站口,手机又响了:“三姨,你直接去积水潭吧!”“什么?这么冷的天还要把老人折腾到积水潭?把大夫请到家来抢救,告诉他们我们愿意出双倍的钱!”“……三姨,不是的,姥姥……已经走了,抢救无效,已经宣布死亡了……”我的双腿一下子奇怪地软了,走路就象在水上飘,我机械地走进地铁车厢,听见轩轩在说:“三姨,你直接到积水潭后面的太平间吧,等着你来挑寿衣呢!……”

然后,就再也听不见了。

 

1

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曾经那么丰腴、漂亮、秀气的手,现在干瘪得挤不出一滴汁水,是那种干裂的土地的颜色。母亲的脸是灰白的,大张着嘴,似乎还想向上天要一口气,只要有这一口气,母亲还能活,可是上天就是这么吝啬,他再不肯把这一口气给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了。

母亲的身上,依然盖着那条家常的旧被子,身上穿的,依然是那件旧毛衣。不知给她买的那些新衣裳,新被子上哪去了,还是因为她舍不得穿,舍不得盖?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约是憋得太久,已经滚烫,那样滚烫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好象能够熔化金属,但实际上无比寒冷——在太平间里化成一股白色的水汽,令人寒冷彻骨。

我什么都不懂,一九八二年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年轻,一切都是姐姐说了算,可现在一个姐姐在外地,一个姐姐在美国,弟弟全家和侄儿轩轩,四双眼睛都在看着我。

我说:寿衣当然要最贵的,最好的。

太平间的师傅立即把最贵的拿出来,是紫红绣凤的,凤凰是机绣,做工粗糙,土得掉渣,否定。

然后又把各种寿衣统统拿出来:选定了一套紫色绣万字花的,师傅说,老人西行应当铺金盖银,一看,果然垫的是金色,盖的是银色,就点头要了。穿了一半,轩轩突然跑进来说不行,他说姥姥高寿应是喜丧,按规矩要穿大红的衣裤,告诉我医院附近有卖寿衣的,可选择的很多。

挑寿衣挑到手软。终于挑到一种真正的大红,手工绣花,福寿字,缎面,金丝绣的垫子,上下有荷花寿字如意,紫红绣梅兰竹菊缎鞋,最满意的是我把那条盖被换成了一条银色绣古画的,上面还绣着驾鹤西行四字草书,雅致且古色古香。

母亲的脸经过淡装和修整,变成了生前的模样。

 

2

我是最不受母亲待见的一个孩子。这大概是因为我虽然外表温顺,但其实又倔又拧又叛逆。很小的时候便初露端倪。,譬如有一个下雪天,和姐姐们一起到外面玩,把新棉袄全都弄湿了,母亲说该打,就让我们三人伸出手,由父亲用尺子打,大姐二姐还没挨上就哇哇哭了,求饶。我却被尺子打到手肿还坚持着:“就出去玩!就出去玩!”含泪咬牙不哭出声——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可惜这句老话在我很大了才知道,那时我早已改不过来了,于是这辈子也就只有吃亏。

小时候我只上过几天幼儿园,阿姨说,走,我们看小鸭子去!我们就排着队走过院里(现在的北方交大,那时叫北京铁道学院)那条石子马路,那条路可以路过我的家,我远远就看见了母亲在门口晾衣裳。门口有两根晾衣竿,形状有些像单杠,中间系四根铁丝,这两排房的衣裳就都晾在这儿。对我们来说晾衣竿还有一重功效,就是当作单杠悠来悠去,比谁悠得高,比谁做的花样多。

那一天,我毫不犹豫地向母亲跑去。尽管阿姨说,不上幼儿园的都算野孩子,我却是宁肯做野孩子也不上幼儿园了。这大概是我的第一次叛逆行为吧,当时我三岁。

五岁之后,我的生活似乎一下子堕入了阿鼻地狱。这原因当然是因为弟弟的出生。弟弟是当时父母两系唯一的男孩,在父系,伯父没有孩子,叔叔还没结婚,当然弟弟是徐家第一个男孩;而在母系的说法就更多了,姥姥原来有个唯一的儿子,就是我们的舅舅,死于战乱,姥姥家虽然是大家族,但是她亲生的孩子只剩了母亲一个。姥姥与母亲的重男轻女世所罕见。有了弟弟,我就被她们抛弃了,并且抛弃得如此彻底。这对于一个敏感的女孩来说,真的就是地狱,何况,在弟弟出生之前,我是被宠爱得太过分了一点,按照母亲的话来说,就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曾经在大学生练习射击的时候跑到打靶场,希望有一颗流弹飞来结束我的生命。我幻想着母亲会为我的死流泪,于是我终于得到了自己生时无法得到的爱,每每想到此时,自己就被自己幻想的场景感动得热泪盈眶。

也屡屡想向母亲证明自己:学习好,门门功课都是五分,得各种各样的奖,少先队大队长,优秀少先队员……这一切在母亲看来,统统是零。有一次学校朗读比赛,我朗诵的是《金色的马鞭》,得了第一名,回来把奖状给母亲看,母亲不屑一顾,只叫我快去清扫炉灰——那时,家家都在烧煤球炉子。

伯父有一回去苏联回来,带回了三件布拉吉,一件白底子青果领,有极鲜艳的绿叶红花,是樱桃那么大小的花,在那时的我看来,真是漂亮极了。这件最大,给了大姐。一件是乳白色的亚麻布,领子和袖口都镶了蓝白格的大荷叶边,很洋气的,给了二姐。我的那件是白色泡泡纱的,在胸口镶了一圈鲜红的缎带,插进镂空的花朵里,丝线挖嵌。照妈的眼光来看,这件是最好的,可是没过几天,吃晚饭的时候,弟弟就偏偏打翻了酱油碟,我的新衣裳就染了一块斑,我哭啊哭啊,知道新衣裳是不能再复原的了,可我想要母亲说一句话,说一句公允或者同情的话,这句话没有等来,等来的是一顿老拳,孩子的心就那么容易被伤害。我其实一直都在做一件事:证明给母亲看。但最终我失败了。终于明白了我要的是不可能得到的,连上帝都不可能公平。

我的童年,就像那件泡泡纱的裙子,在红白相间的美丽上面,染了一块斑。

 

3

但依然要感谢母亲。她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因为她,我学会了画画、唱歌、绣花、织毛衣、钩网袋、编杯子套……有一回她翻箱子,翻出年轻时候描的花样儿,竟厚厚的有一叠,大多是花草,也有怪怪的,譬如有一幅样子,是一朵半开的花,花心里有一美人的脸,是侧面,有长长的睫毛,我看了喜欢,就学着绣。母亲有满满一匣丝线,大概有十几种颜色,好看得不得了。尤其是茜红色和淡青色两种,简直柔和得像梦,后来竟再没见到那样的颜色。母亲给我一小块白色亚麻布,我小心翼翼地拓下花样儿,用绣花绷子绷了,用了一下午的时间绣好,花瓣用了水红,叶子用了苹果绿,美人的嘴一点鲜红,自以为好看得很,谁知姥姥拿出她年轻时绣的茶杯垫,把我和母亲都看傻了。一件宝蓝缎底上绣金钱花,一件淡青缎底上绣荷花莲藕,都是极尽精美。宝蓝色那件,花的轮廓都用金线嵌边,铁划金钩,很像国外教堂那种罗可可式的彩绘玻璃;淡青色的则以银色线为主调,藕是玉白的。两件都滚了边,是圆的“线香滚”,又叫“灯果边”。精细到一朵花看不出丝线的缝隙,只当是又凸起一层缎子似的。后来我把这两件东西缝在一起,做了一个圆形的小钱包,里面放了几件小手饰,宝贝得什么似的,现在还收在箱子里,装着出嫁时母亲给的镯子。

    还有玻璃丝。那时的小女孩谁不攒上几大包,各种各色的。本是用来扎小辫儿的,当时女孩以长辫为美。黑黑亮亮扎上两根大辫儿,走起路来,风摆荷叶似的一飘一坠,再配上或鲜红或碧绿或天蓝或杏黄的玻璃丝,煞是好看。后来到了60年代中后期,也就是“文革”时期,女孩剪了革命头,玻璃丝用不着了,于是就用来编东西。在那个许多人吐血的年代,我们这些小女孩儿却常常闲得无聊,由无聊而创造,且有公平竞争: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玻璃丝,或编钱包,或编杯套,倒也自得其乐。我不断花样翻新:金鱼、热带鱼、小鸟、蝈蝈、白鹅、葫芦、桃花、梅花……我还在这些作品的基础上创作出蜻蜓、青蛙、小兔吃萝卜等等。

然而母亲只让我编杯子套,然后她拿去送人。还接了网兜的活,织一只网兜七分钱,她守着我,让我不断地织,终于有一天我爆发了:“你老让我干活,我是你的包身工吗?!你干嘛不让弟弟干啊?!”——那时我刚刚读了姐姐课本上的课文〈包身工〉。母亲又惊又怒,我们大吵起来,几天都不说话。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悄悄流泪,说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怎么做也得不到母亲的欢心,而弟弟,一天到晚可以什么都不做,却可以吃好的,穿好的。我暗下决心,一长大就离开这个家,跑得远远的,永远也不回来。

 

4

这一天终于来了。

正当十六岁的“花季”,我去了黑龙江。

从照片中我看到自己当年的尊容:松松垮垮的一身蓝制服,短辫子,白边“懒汉鞋”,当然,胸前还有一枚像章。瘦弱,苍白。没有任何“花季”的意象。连“花骨朵儿”也算不上。

自认为是上山下乡成全了我远离家庭的梦想,所以,刚刚宣布了去兵团的名单,我便匆匆去销了户口,回来后才告诉家里人。父亲听后陡然色变,当天晚上他长吁短叹了一夜,彻夜未眠。我只是悄悄告诫自己,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动摇,那时我常常看《前夜》、《牛虻》、《怎么办》一类的书,对十二月党人一类的人充满崇敬,讨厌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可惜的是,我骨子里实际上是个儿女情长的人。

离京那天的场面很壮观,值得载入史册。北京站红旗飘扬,大红语录牌上俨然写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车站上人山人海,比肩继踵,当高音喇叭里传出:“知识青年同志们,你们就要离开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希望你们在屯垦戍边的战斗中,为人民立新功!……”的时候,车上车下哭成一片,颇有生离死别之感。

因为有戴红箍的工作人员阻拦,家长们被围在列车的白线之外。就更加重了悲壮感,真是“哭声直上干云霄”。我始终没哭。整个列车只有我和一个绰号“老齐头”的女孩没哭。父母遥远地向我招着手。母亲哭喊着:“快看看你的钢笔是不是忘带了?!”这时火车已经鸣笛,我忽然发现人丛中有卖冰棍的,于是示意父亲帮我买根冰棍儿,父亲买了整整一盒,请戴红箍的人转交。火车开动了,我捧着那盒冰棍儿,清清楚楚地看到父母的眼泪,这才感到一阵锥心之痛。过了天津,大家已经摆脱悲痛开始玩敲三家儿,我却忽然意识到这一去就是三千六百里之外,想回家可不那么容易了。想到这个,自己跑到卫生间里,嚎啕大哭。到了傍晚便开始呕吐,两天一夜的火车我吐了一天一夜,眼前不断出现父母含泪挥手的一幕,火车则以震耳欲聋的单调音响向北疾驰,渐渐地,刺骨的严寒笼罩了我的整个身心。

在东北,我不断地生病,却咬牙不告诉家里。当时我们是挣工资的,每月三百二十大毛,我每月除了饭费七元零花五元之外,全部寄给家里。那时的每月二十元对家里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啊!我这么做原因只有一个:还债。——因为每每和母亲吵嘴,她总是说:“养你这么大……”云云,我就总是犟头倔脑地赌气回答:“我欠你的,我会还!”

那时我完全不懂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再见到父母已经是两年之后,我第一次有了探亲假。母亲穿上我为她织的一件毛背心,就再也不脱了——那是我下工之后为她织的,紫红和雪青两色线的玉蜀米花样,并不怎么好。几年之后,却仍见她穿着,心里便隐隐有点心酸,早把过去跟母亲之间的恩怨,抛到了很远很远。

 

5

对于画画,母亲是始终支持的。

   大约三四岁的时候,是母亲用石笔在洋灰地上画了个娃娃头。让我照着画,从此就与绘画结了缘。姐姐们也爱画,三个女孩比赛似的,画得满地都是,还编着故事,那就是最早的连环画吧?再大些,上学了,就照着当时的月份牌画了一个《鹦鹉姑娘》。50年代出的那些月份牌,凡画着女人头像的,似乎与30年代上海滩的没什么不同。也是一律的柳叶眉、丹凤眼、檀口含丹、香腮带赤,像是初学工笔的人画的画,连衣褶的线条都是一样的。月份牌上画的是个古装的姑娘,拿一把宫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别致的,是旁边一个架子上踏着一只鹦鹉,毛色斑斓得很,好些年后我才知道,那是鹦鹉中的名贵品种,叫做琉璃金刚鹦鹉。

    我是用铅笔画的,然后用彩色铅笔上色。母亲破例地表扬了我,拿给邻居看,就宣传出去。几天之后母亲兴冲冲地说,图书馆长的太太张师母(后来我以她做原型,写了个中篇《做绢人的孔师母》)请我去她家里玩,要看看那张画。一早,母亲就让我换上洗干净的衣服,说张师母家是出了名的干净,难得请人去的,去了可要处处小心。

    张师母非常客气,浙江人,温文尔雅,很会打扮。脸上皮肤特别薄,一层浅浅的雀斑,扑了一层淡淡的粉。说话从来不会高声大嗓。她先给我端了点心盒子,请我吃点心,然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我的画,问,愿不愿跟她学画绢人。

她是做绢人的,家里摆满了一个个的玻璃匣子,里面是一个个的绢人,基本都是古装仕女,有林黛玉、王昭君、崔莺莺、穆桂英……她做的绢人,都是出口的,特别精美。

    我当然愿意,就正式拜了师,帮她画绢人的脸。还画了整整一本古装仕女,后来被老家的爷爷拿走。在学校,我的美术课永远是满分。五年级的时候参加了一次国际少年儿童绘画比赛,拿了个银质奖。我记得当时画的是“战斗的越南南方青年”。第一稿出来后,美术老师让我把那个越南女青年的衣褶改一改,她说,女性的胸是凸起来的,那几道衣褶特别重要。我听了面红耳赤,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女性的胸是应当突出的。那是我第一次画现代人,此前画那些古装仕女,是用不着注意胸的,只要把脸画得美丽就行了。

    我特别喜欢画那些古代美女身上的珠宝饰物,画起来不厌其烦,把一粒粒的小珠子都画得精精致致。有一次还画了一个阿拉伯美女,画的时候我就想,要是将来我也有这样美丽的衣裳穿就好了。然而在我整个的青少年时代,这不过是一种奢望而已。

母亲喜欢这样的画,有一次,她把我画的虞姬贴在脸上细细地看,说:“难为这小丫头,一根根头发都画得这样细。”那一天,我万分高兴,哼着歌去上学,又哼着歌回家。

 

6

    踏缝纫机,也是母亲教的。小学的仓库附近有两台缝纫机,我们少先队干部值班的时候常去踏着玩。家里买了缝纫机之后,母亲让我练着匝鞋垫。盛夏的中午,蝉无休止地鸣着,家人在地面铺的凉席上发出轻柔的鼾声,这时踏起缝纫机来特别惬意,间或窗外还有凉风习习,匝好一个鞋垫后,将有一支五分钱的小豆冰棍等着我,可以吃得满嘴甜香。

黑龙江兵团的冬闲时期,有一段时间女孩子们狂热地爱上了绣花。每人拿个绣花绷子,互相描了花样儿,便开始飞针走线,晚上打夜班做颗粒肥,白天休息时间便绣花,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精力。终于学会了那种凸绣法,也无非是在绣之前,在丝线下面埋下粗线而已,花很少的钱买上各色府绸布,在上面绣白色的花,然后做成枕套,在那个单色调的时代,成为了一种享受。因为有母亲教的绣花基础,便能别出新裁地画些绣花样子,各排的女生都来跟我要花样儿,于是,我的一切都开始有人代劳:洗衣服,钉钮扣,打饭……好享受耶!

从东北回来的那些日子里,因为羡慕外国画报里那些“资产阶级”的衣裙,开始学习裁剪。母亲过去的一本裁剪书是五十年代初期出的,有不少好样子。(起码在当时这么认为)我只是看了看,便找出一块三寸布票一尺的布,上去就是一剪子,母亲吓了一跳,咕噜道:“这丫头是狠些,我学了这么些年的裁剪,还不敢下剪子呢。”后来那块布做了一件无领无袖的短衫,竟然还穿了些日子。后来自己设计衬衫,是的确凉的,有古色古香的蓝色大花,我把剪剩下来的边匝成一道波浪形的花边,镶在胸前,还带卡腰,穿起来效果很好。于是一发而不可收,连续裁了几件衬衫,还都是新样子,有一件按照洋娃娃的衣服做的,灯笼袖,中问镶了宽宽的花边,做成了不敢穿,只好穿在里面露出一点衬领,造成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后来又和邻家的女孩玲玲合作,(我裁她匝)做成一件墨绿色丝绒裙和一件绛红色尼龙裙,穿着绿色的那一条照了好多像片,果然显得苗条多了。

给母亲裁了一件短袖衫,我自以为驾轻就熟,谁知裁好之后,袖笼的接缝处对不上,只好又在腋窝处安了一个三角,母亲并不知这其中奥秘,十分高兴地穿上了,我却生怕被她识破,提心吊胆了好久。

 

7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四个早已长大成人,回忆往事的时候,母亲总是很喜欢听我们讲,但是很奇怪,所有的记忆都有偏差,生活,就象是《罗生门》,每人眼里都有自己的真实,所以每每回忆起来,总要吵成一片。

母亲是北平铁道学院(北方交大前身)四五届管理系的毕业生,当时的管理系,只有寥寥几个女生。母亲的英文很好,我看过她保留下来的英文作业,那种花体字的英文细如发丝,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母亲写一笔好字,留下墨宝不多,却件件珍奇。母亲写了六十年的日记,直至去世前几天,还在写,那样工整的蝇头小楷,现在的人,怕是怎样也不会有这个耐心了。

告别的那一天,我们电视剧中心的领导去了,送了三个花圈,他们说,你母亲的相貌好慈祥啊!母亲的遗象在微笑着,音容宛在。

最后的时刻,从美国赶回来的姐姐握住母亲的手,唱了一支小时候母亲教给我们的歌: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绿如苔,白云快飞开,让那红球现出来,变成一个光明的美丽的世界,风,小心一点吹,不要把花吹坏,现在桃花正开,李花也正开,万紫千红一起开,桃花红,红艳艳,多光彩,李花白,白皑皑,风吹来,蝶飞来,将花儿采,倘若惹得诗人爱,那么更开怀!

我们一起加入最后的合唱,歌声中,母亲的灵魂驾鹤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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