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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味、滋味与观众

 arney 2017-10-26 发布于上海

  一

  笑,是正常人都需要的。在日常生活里,人们时常寻求一些趣事,调动笑的神经,使自己的精神状态得到片刻的松弛和休息。但是,如果一旦笑得过度,又会引起疲倦、乏味的感觉,以至对不符合自己欣赏趣味的笑料便会产生反感,而觉得厌恶。相声演员和作者,应该都懂得这一番简单的道理。
  相声是一种反映观众共鸣程度最鲜明、最直接的艺术形式,这反映,就是观众席中笑的程度如何;这反映,似乎也可说明一个节目的成败得失如何。因此,过去一直把相声归结为引人发笑的艺术。也有人说,相声是讽刺艺术,但又觉得这定义有偏狭之处,因为相声未尝不可歌颂,未尝不可包容一些知识性、趣味性的出之以幽默的节目。那么,还是以引人发笑包罗得全面一些了。然而,笑,是一种令人最难把握的东西,甚至不少哲学家也为之困惑,众说纷歧。在相声艺术里,也应当看到:观众的笑,可以是对演员表演成功的肯定和鼓励。也可以是迷惑住演员心灵的幻药。这并不是说,观众对笑的鉴赏和美学判断是不可捉摸的,全无标准的,而是由于“笑”具有一种强大的威力,特别在人群中间能够形成一股传染波,暂时地摄住人们的心魄,使人们放弃自己清醒的判断力。能够引人发笑的东西,可以是美的,也可以是丑的,它本身并非都是具备一定的社会价值和美学价值的。在大庭广众之间,被某种不健康的笑料逗笑了的人,并不见得都是趣味庸俗的人;而那个以不健康的笑料来引人发笑的人,倒几乎可以说是一个趣味绝不高尚的人。相声演员(包括作者)对这一点应该有极其清醒的认识。相声,应该是引人发笑的“艺术”,而不是仅仅“引人发笑”。
  近年来,不少观众和文艺界人士指出:相声有趣味日趋低下的倾向。如何对待这一严肃的批评?我们的重视和讨论还很不够。以致有的同志只是觉得,这是指那些伦理哏、脏话之类的旧包袱有些复活的问题,只要注意汰除,问题也就解决了。更有一种看法,认为旧包袱的复活,是由于现在的观众变了,象旧相声那样铺平垫稳再抖包袱,不耐烦听下去,所以,笑料必须从头至尾地联翩不绝,一两分钟不见包袱,就有“折腰”之虑,下不来台。在这种情况下,造成某些演员不择手段地捡起了那些旧包袱,以拼凑足够的笑料。这种情况,如果有几分真实性,也只是某些演员的主观判断,未必能够说明观众美感趣味的变化,就是一个“包袱多多益善”的问题。更不能说明相声艺术趣味日益低下的症结是什么。当然,任何一种艺术形式,要随着时代而向前发展,都要适应当代观众美感趣味的需要,研究观众美感趣味的新的变化;但是,观众在美感趣味方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不是靠演员从主观感觉上的推断,而应该从艺术实践中多做客观具体的了解和分析,不可昧于现象,盲目媚俗,把艺术引向歧路。
  观众是最复杂的,单说艺术鉴赏水平,也是悬殊不一的。而从宏观来观察,却不外是一个枣核形:两头小、中间大。两头小者,真正能鉴赏相声的艺术美之真谛,做出美感判断的是极少数,而如蝇逐臭一般地癖好低级庸俗趣味的也是极少数。中间大者,是一般有比较健康的美感趣味,略能辨別艺术优劣的大多数观众。 一个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相声演员,当然不会取媚于趣味市俗的极少数观众,而应该争取懂得笑的艺术的专门家的帮助和批评,并且通过艺术实践,研究多数观众的美感趣味和心理状态,用自己的艺术来提高多数观众的艺术鉴赏水平。
  从多数观众来说,是否都变得那么对“笑”贪得无厌了呢?这恐怕只是一种现象,而不是问题的本质。试看有的相声专场演出,剧场效果可谓相当强烈,笑声不断,但在散场以后,却又能听到很多观众啧有烦言,抱怨“没劲”、“上当”,骂街者也不乏人。这正好说明,缺乏正确的思想内涵的,以至于趣味庸俗低下的包袱,由于笑的强大威力和传染波的作用,在观众席中也能博得不少笑声,然而这是玷辱了多数观众美感趣味的结果,用不了多大时间,观众在稍微冷静下来以后,就会醒悟到这是自己的感官受了骗。而一个演员,在博得这样强烈的“效果”以后,就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真的成了受到广大观众欢迎的艺术家,那也是他受了这种笑声的骗了。

  二

  相声被当做一种艺术形式来看待,是解放以后的事情。旧社会的相声,既有艺术珍品,也有诨笑打闹的劣货,所以它是艺术与非艺术的混合体。旧社会的相声演员,从万人迷以来陆续成长起来的一批名家,既是真正的艺术家,同时又是供某些人诨笑取乐的“丑角”,他们一身兼备矛盾着的双重品格。他们所以成为艺术家,因为有着多数热爱相声艺术的忠实观众,激励着他们钻研、追求高级的艺术境界;他们所以又是一名“丑角”,因为社会地位极其卑下,又要谋生(不仅是取得生活资料,还要避免权势人物过甚的迫害)。有权势、有钱的观众和癖好庸俗趣味的少数观众会来“特烦”他们演出那些供人诨笑取乐的非艺术的节目,而无法谢绝,有同情心的观众可以发现,他们演这类节目的时候,内心是痛苦的,有着与做为艺术家的良心矛盾着的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受。嘴里吐出那些低级庸俗的包袱,手里举起那些由古代榼瓜演变而来的钱板、扇子之类的道具的时候,欢笑是强颇做作出来的,眼泪是往肚子里咽下去的。解放以后,一批相声演员自发地组织起来,争取学术界和作家的支持帮助,热忱地研究相声改革,整理优秀传统节目,发展创作,目的无非是使相声成为名副其实的艺术形式,使自己从双重品格里解放出来,成为一个为人民服务的艺术家。
  这一段历史不可泯灭,应当写进相声史里留作后起者的鉴戒。如果把相声当做艺术来对待,就不应该给浑笑打闹的低级趣味留下一席地盘,而必须坚决摒介它。更不应该把自己扪扮成一个“丑角”,把前辈的强颜欢笑化做嬉皮笑脸,把前人摒介的货色化做媚俗的资本。
  笑的艺术,是揭露可笑的事物之内容与形式的背离,戳穿其虚假的外在形式。暴露其真实内容的无价值,通过否定假、恶、丑,来肯定真、善、美。它的社会效果, 也就是它引起人们共鸣(笑)的力量,首先在于它的真实性。这真实性里,包括着一定的认识价值和美学价值。没有真实性,笑也就没有力量,不能引起人们对生活真理的思考,并且可能陷入庸俗的、肤浅的笑。相声做为笑的艺术,应当追求的也就是这种蕴含着高尚趣味的有力量的笑。
  这种趣味从何而来呢?
  前辈演员把适合于只有相当艺术功底的演员演出的节目,称为“滋味活”。“滋味”二字很能使我们得到一些启发。从艺术技巧来说,它指演员要能根据观众品味笑料的心理习惯,来掌握迟疾顿挫等说功的分寸,把包袱使得对路,能够取得预期的艺术效果;但更重要的,滋味应该是蕴含在作品的内容里面。一篇相声作品,或深刻地刻画某些人物的性格心理,或隐寓生活中的某些哲理,演员都必须对作品所反映的这些社会生活及其思想底蕴,有深切的体验和认识理解,通过说、表、摹拟等艺术手段,传布给观众的感官,使观众产生愉悦感,觉得生动逼真,也就有了耐入咀嚼的滋味。由于演员把引人发笑的人物、事件或道理说得切中腠理,有滋有味, 所以,说到“包袱口儿”的地方,观众自然迸发出畅快明朗的笑来,不可遏止。应该说,这滋味是趣味、也是笑的源头。蘊含在作品的思想内容和演员的艺术技巧之中的这种滋味,如果是与观众对生活的评价及美感趣味协调一致的话,必能取得正当的艺术效果。当前观众对相声的不满足感,主要还是由于大量作品缺乏这样经得起品评的滋味。
  有的人认为,观众对于铺平垫稳的包袱,不耐烦等待,于是,大量如奇峰突起一般的、无头无尾的突兀的包袱被制造了出来,观众却依然是不满足,这是值得深省的。有的演员以为相声中最宝贵、最难得的就是“包袱”,而很少考虑应该使观众在“包袱”中得到什么。观众听相声,是希望与演员一起来认识生活、评价生活的。包袱中应该饱含人生的哲理,应该有诗意,有改造生活的意义。要揭示一个人物、事件或道理的可笑之处,必然要象层层剥笋一样的加以铺垫。这铺垫,也就是文学中的细节描写。细节的真实生动,曲折含蓄,再加上艺术技巧的把握,抓住观众欣赏艺术的心理习惯,观众不会觉得乏味,不耐烦听,而会觉得确有滋味值得品尝。当然,铺垫最忌拖沓、累赘,要含蓄而明快,含蓄才有味,明快才有力。从这点来说,好的铺垫未必比制造一个突兀的包袱更容易,因为这更需要功力,需要具有比较深厚的生活积累。笑,是厚积薄发的,相声创作和表演艺术也需要厚积薄发。
  生活和艺术的关系,这又是老生常谈。然而,令人不无感慨的是,不少有创造才能的演员并不是把主要的心力倾注于学习生活、研究生活,从生活中吸取新鲜生动的素材,提炼到作品中去,而往往另有所好,所鹜。他们关注的多在于今天演出的节目包袱多少,能否下得来台;而较少考虑到将来,随着观众思想认识和艺术鉴赏水平的日益提高,自己还能否下得来台。这样,即使汰除了一些不健康的笑料,又何补于相声艺术的提高与繁荣呢!

  三

  笑,是包含着危险的。笑的艺术,也不无危险,它既可刺中丑的要害,也叫伤害美的肌体,甚至败坏人们的趣味。危险并不可怕,但却需要我们保持清醒的认识。在不断学习中使自己具备正确的社会立场,长期与人民生活在一起,了解、分析人民对各种社会事物的评价和好恶态度,不脱离生活,不脱离人民,逐步创造出比较多、比较好的能使人民得到满足的相声作品来,无负于时代的要求。

  (bazaar摘自《曲艺》1984年第1期,大楼东识别、整理,2006/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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