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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马启芳》

 昵称30226819 2017-10-27 发布于北京

伊犁,在漫长的半生里,我一个又一个的结识这样的人,以致记不住每一个的名字,常在后来费力回想——他究竟叫什么呢?

 但是千真万确,马启芳被我牢记心底。在荒漠的、也许是冷漠的黄土高原的沟壑荒山之中,在密集的村落土房里面,他总在我的身边眼前出现,陪伴着我,注视着我,随时光倏忽,年复一年。

 

 他那时披着一件短棉大衣,像每一个固原农民一样用一个绳袢斜斜的勾着领子上一个大扣子。没有炭火取暖的屋里很冷,农民们都把手揣在袖管,脸上带着抱歉的、有点害羞的神色。

 你若是问他句什么,他好像有一点紧张,回答得迟疑而短促。更多的时间是沉默。他默默的站着,手揣在袖管,一句也不说。只是在目光和我相遇的时候,我看见那眼睛里的清澈。我只知道一点他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类似的,三十年前的灾难,两百年来的苦命,饥荒时节的回忆,心愿难遂的沉重。

 多数的人会渐渐被淡忘,和别人重叠,变成一片岩石的粗糙轮廓。但是,如果人的相遇不是一过既逝,如果哪怕地点改变、人却再三地相聚,他就会从群像中凸显,走进身边,靠你坐下。

人的情义,就这么慢慢建起来了。逐渐地,朋友不是一个而是一群。虽然都是口拙嘴笨不尚表达,但他们围着、跟着、簇拥着也支持着我,看惯了不变的风景,走过了生命的年轮。

 

 比起一般的沙沟村民,马启芳和志文弟、王廷玉、马敏俊一样,都算有一点文化。但究竟有多少文化?其实我觉得不好把握。因为一方面他们大概都没念完小学,但另一方面,他们给我震动的,是突然显示的悟性。

 马启芳的读后感,不仅不写在纸上,而且不从嘴里说出。他的读后感只是他的行为——紧紧站在身旁,一言不发,眼中一闪真挚的情意。

 我阑入的地方,就像它的地名一样,老虎沟。在别人的地盘里独行,我当然渴盼“人民”的接纳。擦肩而过的可说是人来人往,但默默同行的,一直就有马启芳。

 是三营会的第一次。

 月光下,三儿开着蹦蹦车从山来了,我们兄弟约好了要秘密一聚。那一晚星月晶莹,仿佛眼里的泪花。一家人在月光下深深鞠躬,我扶着三英家的大门,心里百感交集。那时我看见,有一个瘦瘦的人影静静地朝着我抱起了拳,我一霎就认出了那眼睛里深陷的光亮。

“这是马启芳,要来跟你问个好哩,”一边听着的他躬下身子。我忙不迭地搀扶。就这么,开始了与又一个人的漫长交情。

 

 后来有一天,大概是观察到我确实有空闲的时间。他悄悄地问能否去家里坐一坐。

 我坐在炕上,端详这个房间。也许这一家比我住了多次的兄弟家还要穷窘,但是一尘不染。炕的对面,是一面光洁的土墙。菜很简单,但看得出是精心做的。我照例只夹两筷子,尽量剩下留给他们。

 虽然绽开了紧绷的皱纹,但他还是很少开口,哪怕轻轻地几句。他的话少得让人发愁,真仿佛写字的惜墨如金。

 不知过了一年还是几年,屋子翻修了几回。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人的处境,也时而凶险。以后若干年,只要我再去西海固,大多会到他家里坐一坐。后来从炕上换到了茶几,对面的墙上,添了装饰的字画。

 他静静坐在我对面。我写给他的一幅“感激沙沟”,静静挂在墙上,仿佛和他比着沉默。我已经相信:若没有事儿,他就一直无言坐着,但说句走,他又会起身跟上。

 三十年,两张纸,不多言,只牵挂——好像,这就是我和大西北农民们的关系模式。


 时光,就这么逝去了。他年长我一代,也先我而衰老。一次他和老伴来看我,一手拄着木棍,一手撑着医院的拐杖。在北京,有时我会突然想起他来。他宛如领先一步,正徐徐地走远,而且不放心,不住回头回顾。那眼神穿透而来,我感到莫名的惆怅。

 最后一次去沙沟时,他已经重病不起。我和妻子去看他,他从病床上使劲撑起身子。那天他急着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他脸上涨起青筋,颤抖的手指着胸口,沙哑地说:“我都知道!就是说不出来……”。

 我刚离开不久,他就病危了。电话里我向兄弟借了三百元,叫他送去给马启芳治病。再不久,他就离开了人世。侄儿代表我们为马启芳送了行,然后给我送来了一张照片。

 这一张,显然是他特地要送给我的。在还没铺地的院里,马启芳老两口坐在椅子上,姿态认真端庄,手里拿着一本新版的《心灵史》。他俩背后,隔着敞开的门,是我熟悉的那间屋。

 毫无一点办法。我把这张照片发到了微信圈,压抑着心里的一股愤怒,这样写了几句:

 

 “无法用一篇像样的作品纪念他。我的一个农民朋友马启芳,几天前逝世了。三十年时光里,他一直在一旁注视和陪伴着我,不多说一句,不打搅一点。如他作人,不伸手教门,不表白感情。确认我有闲暇了,他才邀我去坐一会。于是,我总看见自己随手写的涂鸦,二十年一日地挂在他的墙上。上月他无常那天,侄儿团粒儿参加了葬仪。前天团粒儿回京,带来马启芳送我的照片。老两口正襟端坐,手里拿着我的书。”


 三十多年人流若水邂逅偶遇,那么多对我好的人都消失了。天地两断,一旦走了就像未曾有过,剩下我一个人应对险恶。更何况,深情的人不得长命,又是一个,马启芳一去不返了。

 写着他的名字,我的脑海里,走马灯般地旋转着一张张面孔。其实直至他离去,我也并未能彻底了解他。懂得农民——恐怕是世上最深奥的题目。但我们双方都没有却步,就这么相交扶持,一路走到了底。

 时至今日,于我而言,如马启芳一样的人,川里山里已经难数多少。我遗憾自己不敢多写;文字能写出情分,写不出人的全部。

 如今我后悔没把他请到北京浪几天,那么多人我都接待过了……

 我咀嚼着想为他写几句的冲动。是为着回报他的忠心不二,还是为着感激他的从不纠缠?但千真万确他离我而去了!孤单的感觉,混杂着杂乱的感慨。我琢磨着,像吮吸其中的含意。

 他们都那么相似,仿佛炉子里的煤炭,由于一块块挤着,才燃起一簇火焰。在接连的多事之秋,在深藏不露的西海固,黑红闪跳,在寒夜里,把我的心烤热。

 

 

单手写于2017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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