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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张承志文学纪念馆:以我们的方式铭记(上)

 明日大雪飘 2022-08-27 发布于上海

【非虚构】张承志文学纪念馆:

以我们的方式铭记

——沙沟、西吉“张承志文学纪念馆”札记

文/木沙

图片:沙沟、西吉张承志文学纪念馆 供

如果来宁夏旅游,固原境内的须弥山是必“经”之处。须弥山西南仅15公里左右,就是西海固著名的腹地——沙沟。

多年来曾不止一次幻想:假如须弥山水库的水聚得足够多,灌满河床,就可以乘船,“水路进沙沟”。这样不仅可以少走十头八里山路,最主要的是,能在这个干山秃岭中乘船行走,确实是一件很美很吸引人的事情;还有一层,在我看来说,更具有文学精神的意味——脑子里不时迸出张承志先生一篇散文的标题《水路过梅关》,觉得“水路进沙沟”要是做成一个人文旅游项目,那真是美得无法形容。想像将来有那么一天,沙沟,因为张承志先生而成为一个人文旅游之地,“须弥听松涛”之后,再乘船去沙沟,那绝对是意义非凡。

过了须弥山,水库便一览无余。每次去沙沟,能看见水库边的农家乐和垂钓生意不错,一溜小车停放在那里,三三两两的人静坐钓鱼。车子沿着山路盘旋,我则闭目绘景,想到美的时候,情不自禁吐沫飞扬地说给身边的哥们听。哥几个听的也美,“哈哈”大笑之间,车子已经到了李俊路口。向南一拐,须弥水库便被甩在身后,在阳光中波光粼粼。眼前已是干涸的河床。笑声之后的愉悦很快褪去,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想是想的美,但是世人有几个能心想事成?

不过想着想着,就有了点眉目。沙沟农民马志文卖地盖房,在自己家里开办了“张承志文学纪念馆”,2014924日正式挂牌开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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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沟远眺

别人誓言易忘人去情易

我却一世未变始终不渝

                   ——《心灵史》后缀.诗篇

大凡爱好文学的人,理应说没有人不知道张承志。

读过张承志名作《心灵史》的,理应说没有人不知道沙沟。

沙沟做为穆斯林的紧要地点之一,对外界来说或许有着巨大的神秘。然对于久居此地的人来说,不过黄土高原塬梁环抱的一个小乡。西边是不知名的小山,东边是沿着蜿蜒山卯走向的干枯河床。穿河向东南方向,不宽地泊油路直通固原;延路向西南是西吉。沿着公路南北走向的街道,一字排开的都是不大的店铺。路东边的沙沟小学应该算是显眼的建筑。它的对面,就是拱北和沙沟大寺。

街南往西上了慢坡,不远便一头扎进山的怀里,马志文家到了。

三十三年前,1984年的冬天,风华正茂的张承志,在西吉文联、县委宣传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进了沙沟。正值强壮之年的农民马志文,在他刚盖成不久的茅屋里,接待了这位来自北京的不速之客。马志文虽没有上过学,却能读书识字,当时在周边村子,也算是小有名气,以说书出名。能大篇幅的背诵《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等。那时候农民贫苦但日子过得消闲,没什么娱乐,晚饭之后便会三无成群的聚到马志文家听他说“三国”。马志文记忆力超强,三十三年后的今天仍然清晰记得当时的场景:“刚落了雪,县上几个人进了门,说马志文,这个北京来的作家在你们家里体验几天生活。那会茅屋盖成不久,墙还没有粉,刚漫了粗泥。县上的人找了几张报纸,想把炕周围糊一下,结果因为墙面太粗糊不住,最后作罢。小木窗没有安装玻璃,晚上冷风“嗖嗖”。炕上一溜竹席,没有铺的任何东西,北京作家说,能不能铺个东西。没什么可铺,我找了一条新单子,家里唯一的一条单子,没舍得铺,搭在小窗户上,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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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第一次进沙沟住的屋子。这间屋子多年来也一直是马志文家的上房。

谁能料到,那一夜长谈,从此揭开了一个民族的心灵秘史;也成就了一个作家和农民,亲如手足兄弟的传世佳话。

《心灵史》未完成之前,张承志八次进出沙沟。严冬腊月,三伏酷暑,山地麦田,农民炕头,不仅是资料挖掘收集,更应该是对生活对生命的深刻体验;直至完成出版,期间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北京沙沟,两兄弟鸿雁传书。几百份通信,马志文一笔一划的写,张承志工工整整的回。至今,一百多个信封,几百份信纸,都被马志文里三层外三层小心翼翼地包裹。怎么可能马虎?这不仅是兄弟情意传世佳话的见证,是底层和知识分子结合的见证,更是“竭尽一生求索,找到一条——自我批判和正义继承的道路”的见证。

西海固对于张承志的文学创作、思想形成乃至人生心路历程,至关重要。张承志在散文名篇《离别西海固》里真情袒露:“西海固,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完成蜕变,我怎么可能冲决寄生的学术和虚伪的文章;若不是因为你这约束之地,我怎么可能终于找到了这一滴水般渺小而真纯的意义?”

无疑,了解张承志,研究张承志,沙沟应该是至关重要。

因为独自的高声

常是集体的沉默

              ——《心灵史》后缀.诗篇

沙沟“张承志文学纪念馆”就“坐落”在马志文院子的西北角,两小间房,深5.5米,宽8米;高度显然不够,过3米的样子。“2010年前后就有了建个文学纪念馆”的念头,马志文为此准备好十多年。山里农民没有什么收入,几个孩子也都在外打工,各有小家。光阴虽说比前些年好了许多,但物价攀升,水高船涨,日子过的也是“八寸拽一尺”,捉襟见肘。2014年春,马志文咬咬牙,狠心卖掉了仅有的八亩多川地,便开始动工盖房,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

平时总会有三三两两的人慕名来到沙沟,“全国各地的,哪儿的都有。”官方文联的,作家协会的,文学爱好者等等。每次来人,马志文都要将包裹深藏的一些照片和北京兄弟多年来书写的书法翻出来,每张照片没副书法都有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是一段历史。有时候他会拿出北京兄弟写的信或着他写给北京兄弟的信,用浓重的西吉方言大声读一段;“有时候一人静坐思过,就会回忆起84年的情景,饿了给您烧洋芋吃,渴了给您熬罐罐茶喝。喝茶的时候,您总喜欢放一小撮盐。您笑着说这是在内蒙古养成的习惯,人没钱了鬼一般,茶没盐了痱子般……

马志文声音大语速快,读的深情激动,听的人则侧耳屏气神情肃穆。三十三年如水的光阴,说短暂,有如一瞬;说漫长,又如山水长卷;平静如和风春雨,起伏似浪花激流,难免引人遐思绵绵,感慨万千。

推开纪念馆的小门,迎面北墙上几副照片,熟悉张承志的读者不难看出,应该是2005年走访拉丁美洲和2012年援助巴勒斯坦难民的照片。回头才能看见,侧墙的右上角,那副著名的《心灵史》的封面图片,不大,静静地占据一偶。庄严肃穆有些沉重的黑色,一缕阳光通过一扇小窗,照射在一位静坐的老者身上。逆光中老人跟黑色溶为一体,橘黄色的光映射出老者的轮廓。那沉重黑色中的橘黄色,令人的内心燃起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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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沟“张承志文学纪念馆”内景

在这个拜金流行、拒绝精神,媒体对伊斯兰围堵以及不明真相民众跟风泼脏水的大环境下,我小心翼翼,力图避开信仰,避开民族,避开《心灵史》。然而我发现谈论或讨论张承志,《心灵史》是无法绕开的屏障。

其实,文学和文化界不是不明白,“文学的心灵史”以饱含激情的笔触深度涉入了信仰这个主题,并且为当下的中国“提供了一种深刻的思想,一种立场。”至于饱受史学家的贬斥和诸多“吃瓜群众”的非议,显然,他们不是管中窥豹,将《心灵史》当做史书来看待;或者就是一叶障目,在自己的头套里戴着深色眼镜看事物。当然,也不能排除“主流公知”当权的中国文化阵营,“从来都不敢正视历史以及人性的卑劣。”

客观、全面的分析看待事物不仅是一种方法论,也体现发言者的人文素养和德性修为。一些发言者一知半解却敢口无遮拦。我在网上曾问过一位批评张承志的、自认为自己是学者的人:读过几本张承志的作品?他的回答让人喷饭:没看过多少就不能评判吗?我不知道他评判的依据是什么!当然,时下的社会,只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胡编乱造,能保持沉默的人,也算是“勇士(评论家朱大可说过:我最大的底线是沉默)。”媒体、评论界很少和不敢涉及

“信仰”这个禁区,不敢涉及张承志,保持最大的沉默,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算真正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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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业内的“潜规则”,在我看来,2012年改定版《心灵史》,在主流文化界应该鲜有人知。随着张承志年龄、阅历的增加,思想亦日渐成熟,改定版做了很大修改,“删除、改写的地方多达三分之一。”叙述变得客观冷静,并进行了全球背景下的更深层次思考。然,很多人停留在十多年前的旧识当中,——《心灵史》曾一度被贴上“回族文学”的标签,“热情饱满,如醉如痴”的文学性描写曾使很多人心惊和不解,致使改定版《心灵史》这部“对中国社会的解析之作”,“提出和强调中国社会中人民共同体的理论与意义”等等主题思想,至今被淹没在网络P民泛滥的民族主义情绪和“羊群效应”的唾沫之中。

一个字,一个愈来愈明亮的爱字

在空旷的黑暗中

它像寂静中的太阳

                    ——《心灵史》后缀.诗篇

如果要刻意将小纪念馆的展品分类,我觉得应该分为四个主题:草原内蒙、回民的黄土高原、国际主义和张承志作品陈列。而其中最吸引我的,莫过于北墙正中天蓝色的“巴勒斯坦捐助行动背景旗”以及在巴勒斯坦难民营、美洲印地安人在一起的几幅图片。

我静静伫立,默默审视面前这面“捐助背景旗”,体味和品咂背后的故事。天蓝色的底色给人感觉纯净、安静。正中是暗灰色的地球图案,一个鲜红的阿拉伯字母“吉姆”,划了一个小弧正轻快地飞向目的地巴勒斯坦。

旁边是一幅张承志在杰拉什加沙难民营跟一位老者的合影。画面上六十多年临时住所的黄土墙壁,残破斑驳,幽黑狭窄的门洞前,皮肤黧黑的老者神色凝重,画面不由令人心头发紧。——并不只是因为巴勒斯坦难民的苦难,“实际上他们比我们想象的更冷静、庄严、充满自尊。”——而是因为在“举目茫茫的奴才喧嚣中”,正义与良知的缺失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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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勒斯坦援助行动背景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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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勒斯坦援助现场:我们坚信真理,像坚信他的一切美名。不管再经过多少年,只要人还有信仰正义,一切殖民主义的战争必将熄灭。

 巴勒斯坦难民援助活动结束后,张承志在几所大学举办了几次座谈会,发表了题为“人一生越过死海”的演讲,演讲开篇简短的梳理和强调了改定版《心灵史》“在描写穆斯林共同体内部结构、历史、心情的同时,也是一部对革命的分析,包括对六十年代红卫兵运动方向分析的著作。”之后,对巴勒斯坦难民的援助过程做了详细回顾;结尾的发言,一如既往的刚阿决绝:

如果人们说。中国的大多数六十年代人和作家都已经异化了、背弃了、被体制重新吸收了。在体制中坐大肥满了——

那么我想说:我是否决他们的异类。

无疑,或许是因为“异类”,因为“尖锐”,看透福禄虚名,辞去公职与体制决裂,靠稿费生活的张承志,他的巴勒斯坦难民援助之举以及援助归来的报告讲座,文化界置若罔闻,主流媒体视而不见;他们一直都忙着在制造坦胸露背的视觉盛宴中捞金。——这种现象,其实就是社会和媒体良知沦丧正义缺失的最好注脚,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与强有力说明。

跟“在杰拉什加沙难民营”画幅挂在一起的,还有几副在拉丁美洲印第安人家做客的照片。思绪飘得太远,我竟然有些老眼昏花,以为那些肤色黧黑的人,也是巴勒斯坦的一员。不,其实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我想到了索飒的《丰饶的苦难》笔下被列强掠夺后的拉丁美洲。苦难不分民族国界,正义也不分民族国界。“巴勒斯坦难民中的多人种、多民族的构成,令我震惊与开眼。1948年后到底有多少种族、不同宗教的人遭受到了伤害——这是一个我们知道的很少、但必须穷究的问题。巴勒斯坦难民中有很多基督徒,不全是穆斯林。”

“一个小女孩一直跑着,追着我们的车。我至今后悔,应该停下来再跟她玩一会儿。”这是张承志离开难民营时的一段描写。跟作者不同的是,我并没有因为“生命的朝气可以压倒一切”而备受鼓舞,反而心情阴郁,透过图片中那些孩子欢快的身姿与调皮的表情,我看见的是,他们身后斑驳的残墙茅屋,还有,那个穿着红色上衣,倒在海滩的叙利亚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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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房是马志文1998年盖的,为了北京兄弟来沙沟时有个住处

走出屋外,天气阴沉。今年秋天有难得的雨水,已经淅淅沥沥下了好十来天。只是西海固的秋末,粮食已经收割,雨水宝贵,却空长了杂草。院子里,马志文的小孙女正在高兴的撒欢子,追逐一个跳跃的小红球,小嘴正在呀呀学语,奶声奶气的大声呼喊着爷爷,声音飘在空中,传进耳膜,把人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感觉到别样的温馨亲切。

院子中间的大柳树,枝叶婆沙。1998马志文小女儿桃花出嫁,彩礼钱仅一千多块。他省吃俭用,结余了几百块,专门为“北京兄弟”盖了间高房,坐南朝北。“因为北京兄弟喜欢高房,亮堂,眼界宽。”从高房的后窗,可以看见绵延的黄土沟壑。每隔三两年,张承志都会来沙沟小住,走访农民,看望兄弟。显然,继2010年之后,这个远在都市北京的作家,在西海固有了他专属的居所,而且居住条件也大为改观,虽然依旧是常见的土木结构,但却平地里高出一米五、六。“从2010年之后,北京兄弟来时,都是住在高房。”不大的高房,一个通炕占去了半壁江山,铺设依旧简陋,一个陈旧的布沙发,再无他物。沙发后面的墙上,一幅全家福的两边,是张承志落款书于辛已年冬月的两幅竖幅:

门扉闭日农夫正劳作田野

炉炕热时游子已修养山间

张承志的书法自有特点,字如其人,刚劲洒脱中暗蕴气节,孤傲不羁的背后是对民众的深情厚爱。望着这两幅乡土浓郁、情意盎然的生活书作,我想到了西吉县城,海涛的“西吉沙沟文学纪念馆”里的两幅字,呵!那可是完全不同的思想警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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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的书法,是小高房的装饰,也是一段美好时光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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