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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作家谈写作】韩小蕙:好散文的因素

 fuhaizhenren 2017-10-28 发布于浙江

当代作家谈写作


韩小蕙

1982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光明日报》领衔编辑,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南开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韬奋新闻奖获得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荣获首届中华文学选刊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首届和第三届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理论奖和第二届冰心散文创作奖,以及老舍散文奖、上海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已出版《韩小蕙散文代表作》等29 部作品集。主编出版《90 年代散文选》《当代女作家散文选》等62部散文选集。


   好散文的因素   


墙上的月份牌一年年飞速翻过,世界在加速度,社会在加速度,生命在加速度。我对写好散文的认识,也逐年在加深。


1.生命的激情


不只是散文,任何好文章包括做任何事业,都是用生命灌注的,就像我们人类繁衍子嗣,上一代人将自己的血肉精神徐徐注入下一代的肌体,孩子慢慢吸吮营养,长大起来了;大人渐渐输干了,衰老了,乃至最后“走”了——就这样把生命形式彻底转给了下一代,物质不灭,生命永恒,天宽地厚,万物德馨。


文章的烈焰必须用生命激情之火点燃。君不见常常有些文章甚至有些名人之作,动辄引用一大堆唐诗宋词,表面上看文辞俊美,华彩四溢,可就是无法感动人,此乃缺乏生命激情之疾也。


2.哲学的光芒


就像小提琴是众乐器之王一样,哲学是所有学科的象牙塔尖。哲学这座人类思想文化所达到的最高山峰,只有大智慧的人才能攀上去。


天底下作家多如浪花,但具有哲学意识者寥如岛屿。史铁生是一个,他的《我与地坛》是公认的当代散文经典,分析其优点,乃时时见到哲学精神的光芒,在它的照耀下,地坛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穿上了文学的美丽衣衫,走到高高的祭坛之上,成为点石成金的主角。


3.诗意的审美


表达须美。比如演戏,要想叫彩儿,装和妆都先要漂亮。我们行文的诸角色,如语言、结构、节奏、意境等,也当然不能是舞台上平庸无光的那一位。


那么诗意为何物呢?套用前面的句式,如果哲学是所有学问的塔尖,那么诗歌就是文学王冠上的钻石。“在被晚霞氤氲得一片橙红的田野上/ 风儿轻轻拂动草尖儿的声音/ 那就是诗。”如果散文能达到这种大美的风景,就可以称作有诗意了吧。

4.胸怀


胸怀是人的立身之本,也是散文作家的必备素养。一身大才而一贬再贬至黄州、至惠州、至海南,搏瘴气,住草棚,与昆虫蛇蝎为伍,苏东坡却始终保持达观的心态,从不汲汲于个人际遇的悲苦,一生“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被古今称为有胸怀的人。


5.见解


没有独特见解的文章,不会得到读者的青睐。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之所以能创造销量数百万册的当代文化奇迹,在于他对中国文化的独特见解。比如他对20世纪中国文化与世界文明之关系的概括: 20世纪是中国文化发现、保存和研究的世纪,但是我们缺少创造;寄希望于21世纪,中国文化能够创造出被世界承认的文化经典,对推动世界文明作出更大的贡献。


6.智慧


智慧不是学问,不是掉书袋,学问易得而智慧难求。例子俯拾皆是,南帆的《数字时代》说的皆是我们身边司空见惯之事,电话号码、银行账号……一经智慧的眼光穿透,点破,顿觉新意涌来。


7.个性


个性历来不是中国特色,因为儒家文化提倡的是“克己复礼”,不似西方人推崇张扬个体精神。但无个性的人没劲,无个性的文章亦无趣。季羡林先生曾评论贾平凹的散文,说不用看作者名字,只读上一两段文字,就知道是他写的,这是赞扬贾平凹的文章有个性。


8.趣味


趣味也不可没有。明代学者张岱说他不交无癖之人,我理解这个“癖”即趣味。著名评论家谢有顺曾有专文谈到散文趣味的重要性,他说:“要让生活从过去那种单一的政治空间里解放出来,变得每个人都可以忍受,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很好地活着,唯有一条途径,那就是恢复生活本身的趣味性、丰富性和多元化——这样的生活也同样会蕴含巨大的转变、破坏和重建的力量。”可惜现在这似乎还显得奢侈了点儿,当下的散文创作基本与国情同步,小康尚在初级阶段,绝大多数散文还顾及不到趣味这一层面。


9.幽默


幽默的情况要好一些。我理解,幽默有天生的成分,但主要是靠后天的修炼,要集中了人生的大智慧才能修成正果。启功先生是杰出的幽默大师,平时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能时不时幽上一默,把许多人生的苦涩过滤掉了。作家队伍里的聪明人比例很高,他们具有出色的幽默才能,这也是智慧的结晶。


10.情感


情感不只是散文人最爱说的“真情实感”,还应包含着更大、更宽、更深厚,以及更人类、更世界的内质。真情实感只是生命的底色,却够不上做文章的底色。余秋雨先生讲过一个通俗的例子:若论真情实感,谁也比不上新生儿的父母,但如果他们天天喋喋不休地向你叙述小宝贝会哭了会笑了会拉了会尿了,你不烦死才怪。情感应能载得起千古文章的重量,它是比大地和天空都更广阔的人的心理活动,既包含着真情实感的表面华彩,亦蕴含着理性过滤后所留下的人生况味。人而无情不是真人,文而无情不叫文章。“文章合为时而作,歌诗合为事而作”,感情不到,光是满纸辞采,有如老上海里弄的万条晾衣竿,红绿玄黄紫,又摇曳生风,然而,谁能卒读!

上述前三点对于散文,我认为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其他七点拥有愈多就愈接近好散文,然而所有这一切,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我认为,排在第一位的,乃是思想。有思想的文章才有力量。古往今来,歌咏岳阳楼的文章何止千万,独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光辉思想,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成了千古绝唱。


“思想最重要”,是当代大学者张中行先生晚年的一个重要观点,此中有典故,要多说几句:2005年初秋张先生住院,他的追随者田永清将军引我去看老人家。一进病房门,就见行公穿着蓝白条的病号衣,正靠在病床上闭目养神。还是老模样,寸头,长方脸,没瘦也没胖,无喜亦无忧,一副天高地阔的淡然表情。见我来了,露出高兴的微笑,坚持坐直身子,眯着眼睛听我们说话。


田将军问:“张先生,您说对于创作来说,什么最重要?”


行公连磕巴都没打,马上作答,五个字:“思想最重要。”


我一下子愣住了,心里开了锅。当时、后来以及现在,我都还在不断思考:貌似行公这样一辈子只读书,不表现,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的布衣学者,为什么竟然说出了如此主旋律的话?而且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我是极为推崇这句话的,因为这一向也是我的认识:在文学创作的各个要素中,关于哪个最重要的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识,包括各位大家,意见也不尽相同。比如老舍先生和叶君健先生都曾说过“语言”是最重要的,李国文老师也强调过,他衡量文学作品的首要标准是看语言;托尔斯泰认为唯一的衡量标准是有无“灵魂”的激动;爱默生认为前提是要具有优秀的“人格”;狄德罗则强调文学以“感情”动人。而在我三十多年的文学编辑生涯中,我的选稿标准,首先是看作者有无自己的“识见”,即观点。没有个人识见,只是跟着别人的影子亦步亦趋的文章,即使结构再精巧,文字再华美,其意义也是要大打折扣的,因为它们只不过是一种“技术主义”的写作,是用笔写的而非从心底里、从灵魂深处、从大脑的苦苦思考中迸发出来的生命结晶。形象地说,那些没有内质的文章,只是国家大剧院华美的“蛋壳”而非内里的歌剧院、音乐厅和戏剧场;只是某些外形高端而非内置高大上的模仿和追随型手机;只是电脑做出来的3D影像而非大自然的本真呈现……


是的,我们都看到了,古往今来的大师巨擘们无一不是记录时代、体现时代、推动时代的大思想家;古往今来凡在文学史上留下刻痕的名著,也无一例外是时代精神的镜子,深刻映照出当时社会的本质发展走向以及世道人心,比如《九三年》《悲惨世界》《复活》《红楼梦》等。而有些故事也算精彩,语言也算精美的技术性作品,却只能归置到三流以下的作品行列。


有鉴于此,这也是我为什么评价鲁迅高于其他同时代作家的原因;也是我为什么在勃朗特三姐妹中,给予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最高分的原因;也是我为什么会万分惊讶当代英国人竟然把简·奥斯汀列为他们“最喜爱的作家”,忍不住写出文章,为培根、蒙田、米尔顿、拜伦﹑雪莱﹑乔伊斯等英国著名的思想型文学家们“招魂”的原因……


在张中行先生去世以后的日子里,我看到他的女儿们的回忆文章:当别人称行公为“文学家”“哲学家”时,行公更愿意称自己为“思想家”——在人世间,这大概是行公最推崇的人物角色了吧?我认为,他老人家是担得起这崇高称谓的:不说他几乎倾尽一生心血的《顺生论》曾被誉为“当代中国的《论语》”,该书将“人”从降生到归西的整个生命旅程都讲了一遍,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平顺而明白地在地球上走一遭,其中有许多睿智的识见,是一部非常高明的哲学著作;仅说老人在生命最后十余年的时间里,突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生命劲力,放射出一辈子最明亮的光彩: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他“猫”在人民教育出版社那间简陋的布帘小屋中,平均每周写三到四篇思想性随笔,火山喷涌一般地吐露深心久蓄的思考。其中多一半作品都关涉时政,老人始终在密切关注着中国改革开放的前行方向以及遇到的种种问题。有时不便写入文章的,就与周围的年轻人讨论,时而说出几句妙语,大家会心一笑。我在此证实:很多人完全不了解张中行先生,错误地以为他只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者,其实不然,行公一直是心心念念于中华民族的国富民福的,即使自知个人的大限快要到了,仍然心系着天下苍生!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摒除嘈杂的人来人往的喧嚣,在一遍遍地回顾着自己坎坎坷坷的一生,总结着自己读书、行路、工作、运动、改造等的毕生所悟。最终,他把自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毕生追求,浓缩为“思想最重要”这五个字——这是他留给世界的至真至切的告诫,言者谆谆,听者谨谨,让我们永远铭记于心吧!


要说好散文的因素,还可以无休止地说下去,因为做文章做学问是无底洞,“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散文别看篇幅不长,可要想写出一篇上好佳作,实在是难上加难的事,百炼成钢,非夸张也!



——《语文学习》201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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