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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经的大意(之一)

 qiurixiaoyu 2017-10-30

 

  什么叫作经?本来只是官书的名目。后来孔子作《孝经》,墨子有《经上》《经下》两篇,韩非子的书中间也有经,就不一定是官书了。但墨子、韩子的书,向来称为诸子;孔子的《孝经》,也不过是传记。真实可以称经的,原只是古人的官书。《庄子·天下篇》,说六经的名号,是《易》、《诗》、《书》、《礼》、《乐》、《春秋》。《礼记·经解篇》也同。难道古人只有六经么?并不然!现在存的,还有《周髀算经》,是周公和商高所说;更有《逸周书》,也是周朝的史官所记录。《易经》的同类,还有《连山》、《归藏》;《礼经》的同类,还有《司马法》。汉朝都还完全。这种都是官书,都可以唤作经。不过孔子所删定的,只有六经,也不是说删定以后,其余的书一概作废,不过这六件是通常讲诵的,其余当作参考书罢了。但是《乐经》到汉朝已亡,《礼经》有《周礼》《仪礼》两部:《周礼》是讲官制,本来唤作《周官》;《仪礼》是记仪注,本来专称《曲礼》。到汉朝《周官》亡了《冬官》一篇。《曲礼》本来有三千篇。孔子的时候,已经散失了许多。后来汉朝传的,真本有五十六篇,俗本只有十七篇。因为头一篇是《士冠礼》,所以唤作《士礼》。《尚书》本来有一百篇,汉朝传的,真本有五十七篇,俗本有三十三篇(三十三篇也并作二十九篇),这个真本就称古文,俗本就称今文。可惜汉朝人只爱今文,把古文多余的篇都亡失了。此外《易经》、《诗经》、《春秋经》,到如今都完全无缺。本来是六经,因为《乐经》亡失,所以只称五经。汉朝人却又不数《周礼》,此外《左氏传》、《谷梁传》、《公羊传》,都是解说《春秋》。《小戴礼记》、《大戴礼记》,是解说《周礼》、《仪礼》。《尔雅》是总解群经的训诂。《论语》、《孝经》,是孔子私家的书,本来只称传记,不称为经。从唐朝定《五经正义》,经的名目,渐渐混乱。五经中间的《礼经》,不用《周礼》、《仪礼》,只用《小戴礼记》,这真是名称不正。到了宋朝,本经和传记统统有疏,却只《大戴礼记》没有疏,《孟子》倒反有疏。所以后来退去《大戴》,收进《孟子》,称为《十三经》。《十三经》的名目,原是蒙混相称。只看这十三部有注有疏,就唤作《十三经》。其实《孟子》分明是子书,非但不是经典,也并不是传记,所以这种名目,不可执定。这样说,经典到底是什么用处呢?中间要分几派的话,汉朝人是今文派多,不晓得六经是什么书,以为孔子预先定了,替汉朝制定法度,就有几个古文派的,还不敢透露的驳他。宋朝人又看经典作修身的书。直到近来,百年前有个章学诚,说“六经皆史”,意见就说六经都是历史,这句话,真是拨云雾见青天!《尚书》、《春秋》固然是史,《诗经》也记王朝列国的政捐,《礼》、《乐》都是周朝的法制,这不是史,又是什么东西?惟有《易经》似乎与史不大相关;殊不知道,《周礼》有个太卜的官,是掌周易的,《易经》原是卜筮的书。古来太史和卜筮测天的官,都算一类。所以《易经》也是史。古人的史,范围甚大,和近来的史部有点不同,并不能把现在的史部,硬去分派古人。这样看来,六经都是古史。所以汉朝刘歆作《七略》,一切记事的史,都归入春秋家,可见经外并没有史,经就是古人的史,史就是后世的经。古代撰他当代的史,岂是为汉朝,所说治国的法度,也只是当时现用,并不说后世必定用得着。固然有许多用得着的,但他当时著书,却并不为此。至于修身的话,本经却也少见;就有几句,你看后来《史记》、《汉书》,何尝没有修身的话?要知道一部大史书,中间嘉言懿行自然不会没有,不过他作这部书,并不专为教人修身起见。譬如大海中间无所不有,颇有许多珍奇物品,可以供给人用,难道海为要给人用,特特生这珍物么?孔子虽则说:“兴于诗”,不说诗人的本意,为教人修身,不过说依他的音节,可以陶写性灵,伏除暴嫚。其实在孔子当时,只有《诗经》,所以说这句话。如果在后世也好说:“兴于《离骚》”,“兴于汉晋五言”。《礼》、《乐》原有几分教人修身的意,但是琴瑟歌咏,使人增许多乐趣,不至专寻烦恼。舞就和近来体操相似,使人身体轻利,少生疾病;《曲礼》防闲得人的行动,不能任意恣纵。礼既太拘,只怕人不能安处,又用乐去鬯散他。所以说“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就算是修身的用处了!究竟六代的乐,都是像当时帝王的功德,朝聘飨燕等礼,原是为各国的邦交,大处总不是为修身,不过小处带着几分。若把经典当作修身的书,便只看了小小一角,本意差得远了。若把经典当作替汉朝立法的书,就是看经典作《推背图》,看孔子作神奇灵变的教主,更差得远了!若晓得经典是古史,无论有没有修身的话,无论现在政治上用得着用不着,总是该看,也和《史记》、《汉书》一样。本经以外,各种传记,讲修身的话原多,但真个为修身计,也还不必用许多话。只《礼记·儒行》一篇,分出十五种儒,尽可以听人自择了。可笑现在一班讲今文学的,把经典看成奇怪的书,把孔子看成耶稣、摩罕默德,真是丧心病狂!那边总领学校的人,又作出规矩,要各学校专设读经一课。读经原不可少,但是把经典专看成修身的书,他意中所说的修身,又不过专是忠孝节义,孝义原是古人所重,忠节恐怕未见得罢!(这个忠,和忠恕的忠不同:忠恕的忠,只是周到恳挚的意思;这个忠,就专说忠君。)近来又刻许多经典读本,还是用宋元人的注解,一发可笑。就中只有《孟子》一书,伪孙奭《疏》太荒陋不通,(什么叫伪孙奭《疏》?说这个疏不是孙奭作的,作《疏》的人,自己冒名孙奭,所以叫作伪孙奭《疏》。)觉得朱子的注很好。但朱子比赵岐,也没得高。(赵岐是汉朝人,在朱子的前有九百多年,作《孟子章句》。)《论语》邢《疏》,也不见得胜过朱《注》,究竟何晏《集解》是好。(何晏是三国魏朝的人,在朱子前也有九百年光景。)这种原可以勉强相代,《大学》只该用古本,断不可用变乱改窜的本,并不是看轻程朱的理学,要晓得二程的理学,原是从禅宗出来,不是从《大学》出来。不过借《大学》作个门面。现在只看二程自二程,《大学》自《大学》,自然应该改还古本。又何必用朱子《章句》呢!这种不过随便讲讲,若说实话,《大学》、《中庸》,只是《礼记》中间的两篇,也只是寻常话,并没有什么高深玄妙的道理,又不能当作切实的修身书。只要还归《礼记》,也不必单行了。至于《礼记》用陈澔《集说》,陈澔《集说》的浅陋,和《孟子》伪孙《疏》差不多。郑康成的《注》,现在反弃了不用,真是颠倒!大概对着假理学的人,说朱《注》不如古注,他总不信。至于陈澔《集说》,不如古注,就任便怎么的假理学人,也该晓得的。若再不晓得,就不配作假理学,只配作真学究了。《易经》用朱子《本义》,比王《注》实在不如。(王是王弼,是三国魏朝的人,和何晏同时。)况且上面画许多先天八卦假洛书,都是道士编造出来,作炼丹的记号(假造的人,叫作陈抟),岂不是妖妄极么?一百多年前,有一个王懋竑,说这种怪图画,原不是朱子载在《易经》上的。我想朱子也未必这样荒谬。他当初校定《易经》,还汉朝古本的旧面目,岂肯拿道士的图画,去乱《易经》?现在如果看注解的优劣,应该仍用王《注》。王《注》到底要算第一家。平心说来,比荀氏、郑氏、虞氏都高。这种话,装汉学门面的人不肯信。我说只要把王氏《易略例》看看,就晓得王氏远在诸家的上;再把《经典释文》所引马融、刘表两家的注看看,就晓得汉人说《易》,本是这样,并不是改师法。那句“辅嗣易行无汉学”的话,简直可以不必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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