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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日本佬

 老鄧子 2017-10-31



父亲的名字叫德贵,叫他“日本佬”是因为年轻时他被日本佬(真正的日本佬,东洋鬼子)抓去当过几天挑夫,学会了几句日本话,回到村里当本事显,看见人家在吃饭,他说“米西米西”;看见谁在杀鸡宰羊,他说“死啦死啦的”;看见天下雨,他说“阿美阿美”。那时父亲才十五岁,不懂事,觉得这很好玩,不晓得有些事是不可以闹着玩的。等晓得时已经来不及,大家已经叫顺口,想改都改不了了。


日本佬。


日本佬!


日本佬——!


父亲想不答应都不行,不答应人家叫得更响。


爷爷说:“人的绰号像脸上的疤,长上去了就消不掉。”


怪的是,父亲后来的长相、脾气都越来越像日本佬,个儿不高,但壮实如牛;话不多,但脾气火暴,逞强好胜。父亲不爱惹事,但更不爱别人惹他,谁惹了他,他会跳起脚骂,有时也出手打。父亲一旦抡起拳头,没人敢迎上去,因为谁都打不过他。


爷爷说:“打架一是靠力气,二是要敢拼命。”


父亲两个都有,加上爷爷一向有的名头,威风头就更加足。爷爷也有绰号,叫“长毛阿爹”。长毛就是太平军,打仗最不要命,清兵怕他们跟怕鬼似的。后来长毛自己不团结,才被清兵打败,四乡野里躲。有一个躲在我们村里,活到九十九岁才死掉。村里人都说,这人有武功,八十岁还能站梅花桩,一站半个小时,雷打不动。曾经村里有个人,被他一巴掌当场打死。所以,村里人都怕煞他。


“只有你爷爷不怕他。”汉泉耶稣活着时曾对我说,“有一次,他把你家的老母鸡偷去吃了,你阿太(爷爷的母亲)气得在屋里哭,你爷爷晓得后提着抬水杠找上门去打他,把他吓得像只贼老鼠一样乱窜,全村人都看见了。谁敢打长毛?只有他老子!所以后来你爷爷就有了‘长毛阿爹’的绰号。”


爷爷说:“我那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爹跟我一个德行,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是老子天下第一。这样不好,容易得罪人,要吃苦头的。”


母亲也经常这样骂父亲:“你这个日本佬脾气不改,总有一天要吃亏头。”


心平气和的时候,母亲会好言好语劝他:“有事情要学会忍,不要动不动发日本佬脾气。”

但父亲还是经常发日本佬脾气。一次,我跟父亲去生产队开夜会,那时关金还没当副队长,对父亲蛮客气的,见了我很开心,从旁边一位妇女手上抢过一把葵花子,叫我:“小鬼子,你的过来,这里的,有米西米西的。”

我要过去,父亲一把拉住我,转身对关金飞起一脚,踢掉他手板心里的葵瓜子,骂他:“你狗日的,以后要再这样叫我儿子,老子把你舌头割了!”把关金和会议上的人都吓坏了。


母亲知情后,批评父亲,说为这么一点小事得罪人,不值得。


爷爷却批评母亲,说:“怎么不值得?今后人都这么叫,叫顺口了,叫成了疤,消不掉了,我这不又成鬼子他爷了。我当一次鬼子他爹就够了,不想再当爷了。”


父亲咬了牙:“不会的,谁叫我撕谁的嘴。”

爷爷对我说:“听见了没有,以后谁叫你小鬼子你就撕他嘴,你撕不了叫你爹去撕。”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叫我“小鬼子”。


也是从那以后,关金跟父亲的关系基本恶掉了,等他当上副队长就完全恶掉了。副队长是干部,有了“干部”这腰杆,关金就不像以前那么怕父亲了,敢对父亲使坏了。有一段时间,关金刚好管着父亲,对父亲特别不好,动不动就扣父亲工分,一扣就是两分、三分。


每次扣了工分,母亲总是心疼得要发牢骚,把老话说一遍:“你们看,有报应了吧。我老早说过,为那么丁点小事情得罪他不值得。”

我觉得也是不值得的。村里很多人都有绰号,像我姑夫叫“癞皮狗”,我们生产队会计叫“矮脚凳”,大队会计叫“馊豆腐”,民兵连长叫“黄鼠狼”。我有一个同学,他母亲长得比谁都漂亮,可绰号比谁都难听,叫“茅坑”:就是公共厕所,大家拉屎拉尿的地方。跟这些人比,我觉得叫个“日本佬”、“小鬼子”算不了什么。这一点都不难听嘛,我觉得,甚至还有点威风呢。


父亲听我这么说后,给我一个巴掌,骂我:“小畜生!”


我对爷爷说,我宁愿是“小鬼子”也不愿是“小畜生”。没想到,爷爷也给我一个大巴掌。爷爷平时很少打我的,一般是父亲打我,爷爷替我打父亲。爷爷的一个巴掌,比父亲一百个都叫我心里难过。我哭了一夜,发烧了。

第二天,爷爷背我去医疗站打针,赤脚医生阿牛是个哑巴,打完针,发出像猫叫一样的声音,让爷爷在一个本子上签名。后来,我听爷爷对人说:“这个阿牛下辈子还是要当牛做马,当哑巴,给我家孙子打了一针,要走我儿子半天工分,太黑心了!就算是一支神仙针,也要不了这么贵。这么黑心的人,不是鬼投胎的,就是鬼子投胎的,来世不会好得过今生。”


父亲在槽厂做生活。


槽厂就是民间造纸的作坊,一道班是两份活儿,三个人做:一人管派料,两人管做纸,轮流做。父亲管的是派料的活儿。这是个力气活儿,也是个早活儿,每天必须五点钟起床,六点钟开工,把成捆的毛料捣成糨糊一样的纸浆,这样才能做纸。做纸的师傅关银和关林是七点钟上班,如果这时父亲还没有把料派好,关银和关林就会不高兴。以前,关金没当干部时,不高兴也就不高兴,顶多在心里骂父亲两句。后来关金当上副队长,掌管槽厂后,关银和关林不高兴,就会向关金反映。关金是关银的亲兄弟,又是关林的堂兄弟,不管关银来反映,还是关林去反映,他都是一句话:


“回去跟日本佬说,今天扣掉两分工。”


父亲从早上六点钟开工,到下午四点钟收工,出十个小时工才得十分工分,稍微迟到一下就扣掉两分,心里疼得很。关金第一次扣父亲工分时,父亲不服气,跟他大吵。

父亲说:“你凭什么扣两分,就算我迟开工一个小时,也只能扣一分。”


这是对的,父亲提前一个小时派料,料不能按时派好,顶多只能算迟到一个小时。一天干十个小时得十分工,一个小时当然只能扣一分工。这个算学很简单,谁都会算,当时我才一年级都会算。


但是关金说:“你料不派好,人家做纸的开不了工,要等你派料,这不是浪费人家时间嘛。你迟一个小时,又浪费人家一个小时,不就是两个小时,不就是两分工?”


听起来关金说得也有道理。


他有道理,又是副队长,怎么吵得赢他?只好活活被扣掉两分工。


母亲知道了,比父亲还心疼,一夜都没睡着。倒不完全是因为心疼睡不着,母亲是怕父亲又睡过头。六点钟出工,五点钟必须起床,打鸣的鸡都还在睡觉呢,家里又没闹钟,是很容易睡过头的。


这一夜,母亲一直熬到五点钟,把父亲叫醒,送走了,才睡了一会儿。醒来,母亲就上了路,走了二十里山路,去了外公家,把外公的闹钟偷了。是真的偷,不是假的。我们外婆是我妈的后娘,你如果跟她好好讲道理,就是把天讲破了,她也不会把闹钟给我们家,哪怕是借。


父亲说:“就是亲娘也不一定肯给,这不是一只鸡,这是闹钟,是一只铁鸡,谁晓得要多少钱呢,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就是说,只有偷。


爷爷说:“既然是偷的,就要给它找个藏的地方,万一亲家母来找呢?”


父亲说:“这每天都要用的,藏哪里好呢?”


爷爷说:“这么大的房子,哪里不能藏?”


父亲说:“房子大有什么用,你总不能把它藏到屋顶上去吧。”


是啊,偷闹钟就是要靠它来叫父亲起床,不放在房里管什么用。最好放在床头,人睡觉伸手拿得到。这样的地方,又要避开人眼睛,不好找。最后父亲找了个地方:爷爷的夜壶!这地方绝了,我们都没想到,外婆更没有想到。


事实上,外婆第二天就赶来我们家找闹钟,她笃定丢失的闹钟在我们家,而且笃定自己一定能找到。找到了,肯定拿走,不用说的。外婆是个凶巴巴的老太婆,吊着一双贼溜溜的三角眼,不爱说话,说话就是骂人。她骂外公是狗,我妈是狗,我爸也是狗。如果三个人都在一起,为了区分开,她骂外公是老狗,我妈是死狗,我爸是野狗。总之,都是狗,只有她自己是人。


那天,她就是一边死狗啊野狗地骂着,一边从楼上找到楼下,从被窝翻到箱子,从跳板上寻到床底下。她看见了夜壶,就在床底下,像只癞蛤蟆一样蹲着。我以为这下完了,但外婆认出这是一只夜壶后,马上捂住鼻子退开,好像闻到了一股扑鼻的尿臊味,臭死了。


嘿嘿,其实昨天晚上父亲才用开水把它泡过,又用肥皂洗了,怎么可能臭呢。臭是心理作用,因为夜壶给人印象总是臭烘烘的。

夜壶就是尿壶,冬天太冷,起床撒尿麻烦得很,老年人一般都备一把夜壶。


爷爷说:“人老了,女人越来越不要用了,但夜壶却越来越要用。”当然,这些话爷爷不会跟我说,但我总是能绕来绕去听得到。


爷爷的夜壶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铁的,很重,很笨,也很傻,除了有壶嘴外,还有一个壶盖,是长方形的,掀起盖子,刚好可以把闹钟塞进去。一般夜壶只有壶嘴,没有壶盖的,但爷爷的夜壶就是有一个盖子,很奇怪。


有一次,我问爷爷:“为什么你的夜壶像茶壶,还有盖子?夜壶要盖子做什么用啊?”

爷爷瞪我一眼,说:“鬼知道,你去问我爷爷吧。”


我说:“你爷爷早死啦。”


“所以我说只有鬼知道嘛。”


但是后来我姐姐这么问爷爷时,爷爷却呵呵地笑了,说这样你奶奶也可以用嘛。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寻思,如果没有这把夜壶,父亲会把闹钟藏在哪里?藏的地方不对,外婆把闹钟搜走了又会怎样?后面的问题我觉得很严重,前面的问题我觉得很有趣。对小孩子来说,有趣比严重更有吸引力。那一年我七周岁,刚上小学。


是我八岁那年冬天,刚下过雪,屋顶上还有鱼鳞似的积雪。就是这样一天,刚当上大队治保主任的关金领着一个陌生人来到我们家。陌生人是公社武装部派来的,关金对他毕恭毕敬,一口口叫他科长。


科长说:“我不是科长,我是科长派来的,姓吴,叫我老吴就好。”


关金说:“那怎么行,科长派来的也是领导,公社来的人都是领导。”


老吴说:“那你就听领导的,叫我老吴。”


关金傻笑着,不知叫什么,一个劲儿点头哈腰,挠头捏耳,怎么看都不大像个人。爷爷走到他身后,对着他屁股说:“啊哟,我人老了,眼花了,刚才我怎么看到你屁股上拖了根辫子,像个前朝的人?现在又不见了,怪了。”


爷爷是说他像条狗,拖了根尾巴。


关金当然听出爷爷的意思,骂爷爷:“你老糊涂了,瞎了眼了。”


爷爷说:“我不但瞎了眼,良心还喂了狗吃了。就是你吃的,味道怎么样?今天当着领导的面说清爽。”


关金说:“你个老不死的,给我吃还不要吃。”


爷爷说:“你娘比我还老,要死也得她先死。”


两个人当着老吴领导的面,越骂越来劲儿,差一点打起来,让领导很生气。事后爷爷说,他看关金带领导来我们家,估量不会有好事,所以故意当领导面跟他吵,这样领导知道他跟我们家关系不好,就不大会相信他说我们家的坏话。爷爷哪里老糊涂了,爷爷是老生姜,更辣了。父亲也承认,老吴领导没有欺负我们家,跟爷爷开始铺了个好垫子有很大关系。


老吴领导戴一副黑眼镜,衣裳袖子长长的,头发稀稀的,有一半白,往后梳,看上去像个老先生。科长派他来,是因为有人反映上去,说我父亲以前给日本鬼子做过事——所以大家都叫他“日本佬”。这是个大事情,决定着我父亲是不是“黑五类”的政治问题,阶级问题。


父亲问:“怎么调查?”


老吴说:“我问你答。你必须说实话,一是一,二是二,不能说假话瞎话。你对我说假话瞎话,等于是欺骗组织,要蹲班房的。”顿了顿,又说,“我做这个调查工作已经十多年,经验很足的,你说一句假话我都听得出来,就是今天听不出来,以后还可以查出来。嗳,我跟你说,今天我们讲的话要记录下来的,以后这是白纸黑字,赖不掉的。”


说着老吴掏出一本红色笔记本和一支黑色钢笔,问关金会不会做记录。


“会,会,专门去公社学习过的。”


老吴说:“好,那你负责记录,先写上时间、地点、谈话人。然后我们说一句,你记一句,不要漏掉,也不要添加。”


谈话是在厢房里进行的,谈话之前关金要把爷爷和我母亲,还有我和姐姐都赶出来。母亲带着我和姐姐先出来,爷爷走到门口不同意,对老吴领导说:“我要听。你们找我儿子谈话,我怎么不能听?”


老吴向爷爷解释:“不能听的,任何人都不能听,这是纪律,老人家,不能违反。”


爷爷指着关金说:“他记录,我不放心,他跟我儿子吵过架。”


老吴说:“老人家你放心吧,他要记错了我撤他的职。”又对关金说,“听到了没有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要检查的,你要乱记以后就别当治保主任了。”


看关金拍着胸膛保证后,爷爷才出来。爷爷一出来,关金就把门关上。关上又打开,目的是不让我们在门口偷听,把我们赶走。但关金不晓得,我们家厢房有个狗洞,狗洞连着弄堂,以前我们坐在弄堂里乘凉,只要挨狗洞稍为近一点,爷爷在厢房里放个屁,我们都听得见。现在爷爷索性坐在狗洞前,我挨着爷爷坐,他们在里面说的每一句话,哪怕他们抽烟擦火柴的声音,我们都听得清清爽爽。


“开始吧。”这是老吴的声音,“我刚才说了,有人向组织反映,你在一九三八年曾经给驻扎在铜关镇的日本宪兵队做过事……”


我听见呼啦一声,父亲冲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着嗓门说:“谁他妈的这么乱嚼舌头!”


“不要冲动。”老吴说,“坐下。你坐下!我重申一遍,你给我好好坐着,把手放在大腿上,不准骂娘,不准冲动,不准伸手指我,知道吗?”


“知道了。”父亲坐下,放低声音问,“那么是谁反映的,我总可以问吧?”


“不可以。”老吴说,“今天只有我问你。你要问也得我问完了,我同意你问才能问。”


父亲说:“现在我可以问吗?”


老吴说:“问什么,你还没有回答一个问题就想问,有没有规矩你?”

父亲说:“我没有在铜关镇给鬼子做过任何事,我只被鬼子拉去当过几天挑夫,他们用刺刀逼着我干,我没办法,为了活命。”


老吴说:“好,就这么说。现在你说,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你被鬼子拉去当了挑夫。”


父亲说:“就在村子南边,大树底下。那天,我一大早就上山去斫柴,不知道鬼子进了村,我一进村就被鬼子抓住,他们正好在大树底下歇着。”


老吴问:“有多少人?”


父亲说:“十来个人,还有两匹马,一只跟小马驹一样高大的狼狗。他们拉我当挑夫就是因为有一匹马吃醉了酒,去溪坎里吃水时发酒疯,乱跑,跌了跤,一只前脚卡死在石头沟里,断了骨头,上不了路了。”


老吴说:“马喝什么酒?”


父亲说:“嗳,这你可以问村里人,都知道的,鬼子就在我们大树底下吃的中午饭,把开豆腐店的阿根家当天做的两大盘豆腐和藏的两大坛老酒,还有不知从谁家抢来的鸡啊鸭的都吃个精光。两坛老酒其中一坛就是两匹马吃掉的,我虽然没看见它们吃,但我见它们时它们满嘴都是酒气。这你可以问他(指关金),他比我大五岁,该见过那匹马。这马因为受伤走不了,鬼子把它丢在我们村。因为是鬼子的东西,村里没人敢去碰它,它就一直躺在溪坎里,后来活活饿死的,死了也没人敢去碰它。”


老吴问关金:“你知道这事吗?”


关金说:“知道。这马我见过,村里人都见过,确实是饿死在我们溪坎里的。”


老吴让父亲接着说。父亲说:“然后就这样,马躺在溪坎里不能驮东西了,鬼子就拉我去当马使。我不肯,鬼子用雪亮的刺刀抵着我脖子,吓得我尿尿。那时我才十五岁,还是孩子呢,能怎么样?跑也跑不了,打也打不过他们,除非不要命,要命只有给他们当马使,挑东西。这是唯一的活路。”


老吴问:“鬼子让你挑的是什么东西?”


父亲说:“马原来驮的那些东西,主要是锅灶一套家伙,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老吴说:“他们自己烧饭吃?”


父亲说:“是。他们一路上都是自己搭灶烧饭,兴许是怕我们在锅灶里下毒吧。”


老吴说:“粮食菜蔬呢,他们也自己带的?”


父亲说:“有自己带的,也有去村里抢的。抢的都是些活鸡活鸭什么的,死的东西一概不要,哪怕是刚杀的猪,丢在案台上还冒着热气,也不要。他们怕我们下毒,要他们的命。”


老吴说:“你们一路上走了几天?”


父亲说:“四天。那时到铜关镇的路不像现在有公路,都是山路,绕来绕去走,远得很呢。”


老吴说:“一路上你都见他们干了些什么?杀人?放火?抢劫?”


父亲说:“主要是抢东西,每到一个村子都抢,金银首饰,铜钱银圆,反正只要值钱又好带的东西都抢。抢了好多东西,一卡车都装不下。你想想,开始只有我一个挑夫,后来有五个,还赶了两头水牛,都是给他们扛东西的。”


老吴说:“不杀人吗他们,鬼子?”


父亲说:“我只看见他们杀过一个,本来也是跟我一样,被拉来当挑夫的,第二天夜里跑了。但没有跑成,被狼狗发现了,一个鬼子骑马追上去,把他拖回来,绞成麻花,绑在树上,打得死去活来。第二天天亮,吃了早饭,走之前,一个鬼子用刺刀活活把他捅死。那个惨相啊,就像在捅一个稻草人,捅了又捅,血射了鬼子一脸,他一点都不怕,还笑,哈哈大笑,一边还舔血吃,像个畜生。”


老吴说:“既然这么畜生怎么可能才杀一个人?”


父亲说:“一路上看不到人,人都跑光了。他们像一群犯瘟病的死鬼,到哪里人都吓跑了,村子空荡荡的,看不到人影,全是畜生,猫啊狗的,最多的是猪啊羊啊。那些人上山前把平时养的猪牛羊都放掉了,让它们自己找活路,人很少看到,只有个别像我这样不知情突然从外头闯回来的,都被他们拉去当挑夫。”


老吴说:“女的也当?”


父亲说:“只有在灵桥村看到一个女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我看还有点痴呆,见了鬼子主动上来跟他们打招呼,看他们吃东西还跟他们讨。一个鬼子把狼狗放出去咬她,把她吓得像只野猫一下蹿上了屋顶。”


老吴说:“没有碰到队伍吗?当时不是有支新四军在这一带打游击吗?”


父亲说:“就是没碰到。当时我一路上都在想,不就是十几个人一条狗嘛,我们来队伍一定能把他们灭了。”


老吴说:“可能新四军不知情吧,也可能他们在另外的地方执行任务。”


父亲说:“我想也是。不过鬼子很狡猾的,经常夜里赶路,白天睡大觉。”


老吴说:“你再想想,一路上还有什么印象深的事。”


父亲说:“这个……我不晓得该不该说……”


老吴说:“说吧,知道的都说,不说才不对。”


父亲说:“当时是端午节前后,天已经很热,鬼子每次看见溪坎里的水湾子,或者山里的水库,都要洗澡,脱得光光的,一点不害臊。他们还用手榴弹炸鱼,炸弹一响,水里白花花一片,都是鱼。什么鱼都有,随便捞。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小鬼子……啊哟,我都不好意思说。”


老吴说:“说,必须说。”


父亲说:“我看见他拿一条鱼,我看不清是什么鱼,反正不是鲤鱼,也不是鲫鱼,有点像黑鱼,但又不像,肚皮上白里透红的,身子像手臂一样滚圆,头也是圆圆的。他把鱼的牙齿都拔掉,然后居然当着我们面,把鸡巴塞进鱼嘴里干那事,一点不害臊,还叫我们看,跟玩似的,你说下流吧。”


老吴说:“太下流了!我活这么大还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事,真龌龊,简直禽兽不如!你们想,这种畜生要给他撞见个女的,能不撒野嘛。”


父亲说:“幸亏路上没遇见一个女的。”


老吴说:“那后来呢,他们进了城,满大街都是女的。你们想想,当时中国有多少妇女被鬼子强奸,这个是非常好的证据!继续说,还有什么?”


父亲说:“没有了……”


其实还有,至少我听父亲说过,鬼子进城后把那两头水牛宰了,吃了。爷爷说,水牛是每个村庄的宝贝,良心最黑的人也不会杀水牛吃。还有,一天下大雨,他们在一座关帝庙里躲雨,鬼子把那些菩萨都砸烂,木头做的就当柴火烧饭。爷爷说,大慈大悲的菩萨是不好亵渎的,鬼子把它们砸了烧火,简直该遭天杀。还有,鬼子那条大狼狗,父亲说它当时正怀着小崽子,肚皮圆鼓鼓的,每天要吃几斤肉,而父亲一路上都没吃过一块肉,比一个狗屁都不如——父亲就是这么说的。还有,还是那只大狼狗,有一天吃饭时,喷香的肉香把村里好几条土狗吸引来,跟大狼狗抢着吃,一个鬼子拔出大洋刀把几条正在埋头吃的土狗都一一砍了,劈了,像劈柴一样。爷爷说,自从盘古开天地,老天都从不打骂在吃饭的人,要杀要剐该等它们吃完了再说,鬼子心里头根本没神灵,下辈子投胎只配当牛做马。


这些事情父亲多次跟我们讲过,在萤火虫漫天飞、蟋蟀唧唧叫的夏夜,父亲经常坐在天井里,摇着芭蕉扇,讲着这些事。不知为什么今天他没讲,我想会不会是因为老吴领导审问他,他紧张,忘记了。我也经常这样,平时记得清清爽爽的事,只要老师在课堂上把我叫起来问,我什么都讲不出来,全吞进肚子里去了。爷爷因此常说我是“洞里猫”,在家数得了芝麻,出门连冬瓜都数不清。不过,鬼子跟鱼干那事,父亲倒从来没跟我讲过,我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该是大人家的事情吧。


爷爷说:“大人和小孩是两种动物,小孩是地下的蚯蚓,大人是地上的毒蛇。”


现在,在地上坐久的爷爷好像累了,受凉了,站起来跺脚,跺完脚又把我叫到一边,让我给他捶背。狗洞太低,地上有雪水,寒气太重,爷爷老骨头了,在地上坐那么久,背脊骨发冷。爷爷说,人老是从腰上开始的,他让我使劲儿捶。可离狗洞一远,屋里的声音不大听得清爽,所以刚捶一会儿,爷爷又回去坐在狗洞前,把耳朵对着狗洞,眯着眼,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我跟着在爷爷身边坐下,声音又钻进耳朵。


“那个……”老吴好像在抽烟,说话吞吞吐吐的,“现在你说说城里边的事,那个……到城里后你怎么了,还跟鬼子在一起吗?”


父亲说:“到城里后我就跟鬼子分手了。”


老吴说:“哪一天分手的?”


父亲说:“就那一天,我们把东西扛进一栋楼里,鬼子就赶我……们走了,水都没给喝一口。”


老吴说:“不对吧,有人反映你还留在鬼子军营里给他们做事。”


父亲叫起来:“鬼扯!谁这么胡扯淡!鬼子把我们中国人都看成贼,怎么可能留在军营里,做梦!”


老吴说:“别激动,有话好好说。你说鬼子军营里没有中国人,这不是事实,据我了解当时鬼子军营里有不少中国人给他们做事。”


父亲说:“他们是汉奸!”


老吴说:“是啊,现在有人就反映你是汉奸,给鬼子做事。”


父亲说:“谁说这话要遭雷劈!我是汉奸,笑话!我那时才十五岁,夜里还尿床呢,能做什么事?城里那么多人,鬼子凭什么非挑我?要轮也轮不到我。当时我们有五个挑夫,其他四个都是大人,要留下做事也该是他们,怎么轮得到我?我连洗衣烧饭都不会。”


老吴说:“你晓得,我今天不是代表个人,而是组织,对组织必须要忠诚,欺骗组织就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敌人,人民的敌人。你能保证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父亲说:“我保证。如果我有说一句假话让天打我,雷劈我!”


老吴说:“如果你说假话,不是天打,也不是雷劈,而是革命专政你,把你打成‘黑五类’,让你做牛鬼蛇神,做不了人。”


父亲说:“我可以向革命组织保证,我绝对没有说假话。”


老吴点了一支烟说:“那么好,你自己刚才也说过,你们进城时是端午节前后,天很热,可你回到村里时是什么时候?据我们了解是中秋节后,天已经凉快下来,这么长时间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我再提醒你,必须说实话。”


父亲好像是笑了一下:“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在城里,开始几天在讨饭,后来在一个理发店做事。我当时是从山上砍柴回来被他们拉走的,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怎么回家?路上要走几天呢。所以我先在城里讨饭,想等攒好几天的饭再上路,否则要饿死的,当时乡下看不到人。然后有一天就讨到那家理发店,师傅是个灵桥人,他看我可怜,把我留在店里做事,打扫卫生,去江里拎水,给客人洗头,后来也教我手艺。但没教几天,师傅出事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反正一天晚上他头破血流地回到店里,急急忙忙地带了些东西就走了,走之前交给我几块钱,让我在店里等三天,等不到他回来我也走。我等了三天不见他回来,又等了三天还是不见。想再等,房东来催讨房租钱,我只有几块钱,不想给他,就逃走了,然后就回来了,走了三天。”


老吴说:“以后你见过他吗?”


父亲说:“你是说我师傅吗?没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老吴说:“人死无对证,你不是在说故事吧?”


父亲说:“我对天发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只要有一句假话你就专政我。”


老吴说:“不是我专政你,是组织,是人民,是无产阶级革命。”


父亲说:“反正不管是谁,人在做,天在看,我没有说假话,说假话就专政我。”


老吴说:“好,今天我代表组织就问到这里,现在你先出去一会儿,待会儿我再叫你。”


父亲说:“你有事问我别问他,他不会说我好话的。”


其实父亲出去后,老吴没有问关金什么话,只是检查了他做的记录。毕竟是去公社练过的,关金做的记录得到了老吴表扬。老吴说,记得不错,但有些错别字。关金说,哪些是错别字?你教我来改。老吴说,给我笔,我改,你看着就是了。他们改了几分钟错别字,又叫父亲进去。门开着,爷爷带着我趁机跟进去,老吴并没有赶我们,我看到老吴手上捏着好几页记满字的纸,像个刚收了作业的语文老师。


老吴把几页纸递给父亲,问:“识得字吗?”


父亲说:“不多。”


老吴说:“那就算了,我看了,记的都是对的。”说着掏出印泥盒,要父亲摁手印。


父亲蘸了印泥,却没有马上摁,手扬在半空中,犹豫着。


关金催他:“摁啊,日本佬。”


父亲反而放下手,盯着老吴看。


老吴说:“你什么意思?”


父亲问老吴:“你已经调了查,现在请你给我下结论,我是不是日本佬?”


老吴说:“照你讲的看,你给鬼子做事是被迫的,没有受过鬼子的贿赂,不能算给鬼子做事。”


父亲对关金说:“听到了没有,你反映的是错的,以后别叫我日本佬。”


关金说:“你把话说清楚,谁反映你了?”


父亲说:“狗反映的,我被狗咬了。”


关金说:“那你讲谁是狗?”


父亲说:“我怎么知道,只有狗自己知道。”


老吴看父亲和关金红了脖子,连忙批评说:“吵什么吵你们?事情还没完呢。”他对父亲说,“你先别起劲儿,摁了手印再说。”父亲摁了手印,他又指着记录对父亲说,“这是你说的,你说的是不是事实我回去还要调查,最后还要向领导汇报。真正结论要领导下,领导会给你一个公正的结论的。”

父亲问:“领导什么时候给结论?”


老吴说:“有结论我会通知你的。”


送走老吴和关金,父亲像刚跟人打了一架,很累的样子,坐在厢房里,一动不动,屋子里一丝声音都没有。我看见汗水从父亲头发里冒出来,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流出来,像眼泪。我给父亲茶杯里加满开水,父亲轻轻摸着我的头说我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叫我感到好奇怪,好像父亲变成了母亲。


吃晚饭的时候,爷爷说:“这个领导不错,眉毛里有颗痣,是个善人。”


父亲说:“可他不是真正的领导。”


爷爷说:“不管谁是领导,都是要讲事实、凭道理的。”


父亲说:“也不知是谁反映上去的。”


母亲说:“八成是关金。”


爷爷说:“就是关金,不会有第二个人。”


母亲说:“都是你们自己不好,老是嘴巴不饶人,得罪了他。”


爷爷说:“有些人你活着就是得罪他。这就是小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父亲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结论。”


爷爷说:“这就要你去跑,去催。领导都忙得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想到你。”


父亲熬了一天,就跑去公社问情况。连着跑了好几次,每一次回家来脸色都很难看,像出殡回来,脸上挂一层霜,谁看了心里都发冷。直到冬至前一天,我们一家人都围着八仙桌在忙着做过节的米饼,老远听到父亲用嘴巴敲着锣鼓,唱着《打金砖》的戏文。那天正好刮大风,下大雪,我们关着大门。爷爷叫我快去开大门。我打开门,顿时看见一个人浑身雪白,像个野人,又像头野兽一样,朝我扑上来,一把将我举过头顶,用嘴巴敲着锣鼓,呀呀呀地冲进堂前屋,见谁喊谁,像只喜鹊。


爷爷说:“拿到结论了?”


父亲大声说:“拿到了!”


爷爷问:“怎么说的?”


父亲把我放下,从胸膛里挖出一只信封,又从信封里抽着一页纸,交给爷爷。爷爷读过三年私塾,识得不少字,能看报纸。他一边看着,一边似乎也变成一只喜鹊,笑逐颜开地对我们说:“盖着大红公章,值钱的!”


母亲问:“上面写什么了?”


父亲说:“你不识字,给你看了也没用。”


母亲说:“那你可以跟我说啊。”


爷爷对我母亲说:“跟你说不说无所谓,关键是要跟村里人去说。”掉头对父亲说,“我们要让村里每个人都知道,公社给你下了结论,你不是日本佬,以后谁叫你日本佬就撕谁的嘴。”说完把信纸叠好放回信封,塞进自己胸膛里,“就放我这儿,我要证明给人看。”


以后,爷爷逢人必摸胸膛,把信挖出来给人看。老是重复,可能把他自己都搞烦了,有一天他突发灵感,顶着寒风去了公社。爷爷年纪是老了,但身子骨还是很硬朗,走路昂首阔步,一点也不慢。从公社回来,他一下从胸膛里挖出两封信,一封崭新的,一封旧的,有皱褶。


原来爷爷去公社找到老吴领导,照原样又开了一份证明,照样是盖了大红公章的。爷爷说:“我讲的不错,老吴领导眉毛里长痣,是个大善人,给我办了事烟都没抽我一根,还递给我两根,真是好领导。”


爷爷把新的那封交代母亲,要她保管好,旧的那封依然自己留着。第二天我去上学,经过祠堂门口,看见好几个人在看大字报,其中有我二姐,她叫我过去:“你来看,这是爷爷写的大字报。”


我过去看,看到一张新贴的大字报,上面贴着公社给我父亲的那份老证明,下面是爷爷用毛笔写的一段话。我才读一年级,很多字不认识,二姐比我大三岁,读四年级,所有字都认得。她一个字一个字读给我听。我觉得这些话都是爷爷以前在家里说过的,不新鲜,反正就是那个意思:现在公社出了证明,我父亲跟日本佬没一根毛关系,以后不准人再叫我父亲日本佬,谁叫他要撕谁的嘴巴,等等。


二姐说:“爷爷有个字写错了。”我问哪一个,她伸手指给我看,“呶,就它,‘撕嘴巴’的‘撕’,爷爷写成斯大林的‘斯’,笑死人了。”


一路上,我和二姐都在为爷爷也犯小学生的低级错误笑个不停,像两个神经病。


其实,那段时间我们家每个人都在笑,尤其是爷爷,笑得闭不拢嘴。父亲终于跟日本佬脱清关系,他心里怀着一窝喜鹊呢。爷爷说:“我这几天夜里做梦都在笑,经常把你奶奶吵醒了。”我说:“奶奶不是早死了。”有时候我觉得爷爷挺糊涂的,净说瞎话。爷爷说:“有些人死了还活着,像你奶奶一直活在我心里头,梦里头;像关金这样的人,虽然活着却已经死了,因为他不像人,像鬼,老是害人。”


爷爷其实一点没糊涂,他每天坐在祠堂门口乘凉、享太阳,村子里的事情比谁都知晓得多,包括关金对父亲做的那些狗头狗脑的事。爷爷认为我父亲是脾气像日本佬,而关金是心思像日本佬。


“心像才是真像。”爷爷说,“关金才是真正的日本佬,心肠大大的坏。”


有一段时间,爷爷对谁都这么说:关金是日本佬,是日本佬投胎的,满肚皮都是日本佬的蛇蝎心肠。只要提起关金,他从不说关金,而是说日本佬。那段时间,爷爷有个梦想,希望村里人都跟着他叫,把日本佬的绰号转嫁到关金头上。但关金是大队干部,治保主任,大多数人都畏惧他,爷爷叫了个半死,不灵光,跟他的人寥寥无几。


爷爷说,他的梦想像溪坎里的水,流走了。

燕子来了,衔着泥,在我家屋檐下筑屋、下蛋、孵出小燕子。小燕子长大了,在我家屋顶上练飞行。冬天来了,树叶都往地下飞,燕子们都往天上飞,飞过横岭,飞向遥远的地方。


燕子又来了,又衔着泥在我家屋檐下筑巢的时候,有一天,关金发神经似的,没踏进我家大门就大声嚷嚷:


“日本佬!日本佬!”


他这么嚷嚷时,我都没想到是在叫我父亲,因为自爷爷贴出大字报后已经基本上没人这么叫我父亲,只有母亲,有时被父亲粗暴的脾气惹急了才会骂他日本佬。


“日本佬!日本佬!”关金叫了又叫,声音越发地大,好像真的犯神经病了。


“你叫死啊!”爷爷从厢房里出来,看到关金狠狠地骂他,“你才是日本佬!”


关金嘿嘿笑,对爷爷说:“日本佬他爹,你出门去看看,谁来了,都带枪的!你个老不死的,你儿子完蛋了!”


没等爷爷走到门口,武装部的老吴领导已经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陌生人:一个挎手枪,一个扛长枪,他们身后又跟着一群村里人。老吴问爷爷我父亲在哪里,父亲正好蹲完茅坑回来,一边还系着裤腰带。老吴见了,对挎手枪的人说:“科长,就是他。”


科长对扛长枪的人手一挥:“带走!”


爷爷上去拦,科长拔出手枪,对他说:“靠一边去,否则我把你一起带走!”


爷爷胆子太大了,居然对着枪上前一步,挺起胸脯,威风地说:“你要带走我可以,但不能带走我儿子,他下面有五个崽子。”


科长反而软了口气,放下枪说:“老人家,你不要害他,你儿子犯了大罪,你不要再给他加罪,罪加一等,命都要没有。”


爷爷说:“他犯了什么罪?”


科长说:“天大的罪!带走!”


爷爷还想阻拦,被好多人拉开,他们都是跟着两支枪来的,有我姑夫、姑姑、我父亲的堂兄弟等。他们死死抱住爷爷,还捂住他嘴巴,不准他叫。我看着爷爷的脸色由涨红变成发白,又变成发紫,同时眼珠子越瞪越大、越来越白,后来脖子一硬,闭了眼,昏过去了。等爷爷醒过来时,父亲早已被科长他们铐上手铐带走,据说还是坐小汽车走的。


这天晚上爷爷一直坐在堂前屋里没有睡觉,一会儿对祖爷爷说话,一会儿对祖奶奶泣哭,一会儿又骂奶奶,怪她没有保佑好儿子。第二天,爷爷去找村子东头的瞎子,要他算一算我父亲的前程。瞎子问清情况,根据带走的时间、铐手铐、坐小汽车等情况,认定我父亲凶多吉少。


爷爷说:“你算一算,他现在在哪里。”


瞎子念一通经,拨一通手指头,说:“在东南方向,五里路左右的地方。”


爷爷说:“这不是公社嘛。”


瞎子说:“是的,在公社,关在一间铁屋子里。”


爷爷问:“怎么才能救他?”


瞎子说:“铁属金,金生火,火属阳,要用阴去克它。男为阳,女为阴。找个女人去救他,男的别去,去男的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所以后来爷爷一直没去公社看父亲,去的是我母亲和姑姑。她们一次次去,给父亲带去了衣服、鞋子、脸盆、毛巾、肥皂、干粮、香烟等;给看押父亲的人带去了老酒、米酒、鸡蛋、大公鸡、老麻鸭,包括那只闹钟。反正家里值钱的家伙都带去了,可就是无法带回来父亲。别说带回来,连面都见不上。父亲被关在公社附近的一个地下防空洞的一间屋里,不是铁屋子,但有铁门、铁窗——瞎子先生说,这也算铁屋子。母亲和姑姑每次去,都只能走到防空洞门口,那里始终有人守着。据说,父亲的罪跟日本佬有关系,到底是什么关系,谁都说不清。


父亲被抓走后,我们家每个人都成了哑巴、幽灵,没有声音,家里经常死静死静,只剩下老鼠和燕子发出的声音。燕子在白天出声,绕着屋檐上下翻飞,闻风鸣叫,不亦乐乎;老鼠在夜里闹腾,上蹿下跳,钻箱越柜,肆无忌惮。那段时间,我觉得我们家的日子已经停下来。


爷爷说:“我们家的日子长了刺,吃水都要卡喉咙。”


母亲说:“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光能结束。”


爷爷说:“熬吧,他回来就好了。”


母亲说:“他还能回来吗?”


回是回来了,可是……


怎么说呢,父亲回来的样子太丢脸了!他被剃成大光头,胸前挂一块大木牌子,上面打着红叉叉,还写着什么“反革命分子”、“汉奸”、“卖国贼”。这些字我还认不全,是我们班主任喊口号时,我听出来的。我们班主任是上海知识青年,演过《红灯记》里的老奶奶,普通话讲得呱呱叫,每次村里开大会,她总是在台上领头喊口号。那天上午,上完最后一节课,她说:“今天下午村里要开批斗大会,不上课。”


下午,关金一直在广播里喊,要大家去祠堂里开批斗大会。我不知道被批斗的人是我父亲,专门赶去看,看到戏台上坐满一排领导,听说都是公社来的干部,我们班主任坐在最边上,她换了衣服,穿一件绿军装,胸口戴着一枚跟汤碗一样大的毛主席像,手臂上箍着红袖章,看上去英姿飒爽,像海岛女民兵海霞。


来开会的人像汛期的鱼一样,一拨拨来,很快祠堂里人多得要死,闹哄哄的,比演戏时还多。我们小孩子都被挤到空中,有的爬在横梁上,有的架在大人肩膀上。我就坐在姑夫的肩膀上,姑夫又站在台阶上,虽然不在正中间,但高度绝对有优势。


在我们班主任一阵振臂高呼的口号声中,两个端枪的人押着一个大光头,从后台冲到前台。从我的位置看过去,大光头没有手,只有一只肩膀,肩膀上勒着一根粗麻绳。手其实被反剪在背后。我也看不到他身子,因为大木牌把他身子全挡掉了,只露出膝盖以下的半条小腿。但很快小腿也看不到,因为押他的人用枪托砸他膝窝子,他不得不跪下去。他跪下去时我高兴地叫了一声,好像我们胜利了。但就在这时,我一下子认出他就是我父亲!


父亲什么都变了,头发光了,两颗门牙不见了,两只耳朵出奇的大,两个腮帮子深深地凹进去,像两个陷阱,可以填两个鸡蛋……我确实已经无法认出他来,可我认识他的目光,那是我最初看见的“两道光”。


“爹——!”


我喊了一声,可声音只在血液里流,没有流到空气里。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羞愧,把我变成了废物,话都说不出来。我像被丢进黑黑的冰窟里,又像是在熊熊烈火中,难过得恨不得立即死掉。我也愤怒,愤怒得像浑身长满刀子,恨不得杀死身边所有人,包括父亲,包括我们班主任、校长、同学,全部人,一个不剩,通通死光。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反正我感觉自己已从姑夫的肩膀上飞走,仿佛是钻到了他肚皮里,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爷爷说:“人生无常,苦有常,做人是最罪过的,活着就是受罪。”


以前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一天我知道了。

我以为父亲从此不会再回来,他有那么多罪,那么多人恨他,谁会饶过他?一定会被枪毙。可是,母亲刚开始烧夜饭的时候,父亲突然被一阵锣鼓声带回来了。听说开完会,公社来的领导都走了,把父亲交给关金,关金押着他在全村敲锣打鼓,游行一圈,最后来到我们家。关金替我父亲解开绳子,一边对我爷爷说:“我告诉你,你儿子现在是真正的日本佬,本来要去县里坐班房的,考虑到他有五个孩子才饶过他,安排在村里服刑。村里服刑,必须接受我管制,我要管制不好,政府就要把他收回去坐牢。所以,今后他必须听我的,不能乱说话,不能乱跑动,每天早上要给村里打扫卫生,每天晚上要向我请示汇报。”


爷爷说:“那他就是‘五类分子’了?”


关金说:“是的,今后他就是‘黑五类’。不但是‘黑五类’,还是‘黑五类’里最最黑的那类,‘地富反坏右’里他一下占了两类,又是‘反革命’,又是‘坏分子’,本来笃定要去坐牢,政府看他上有老下有小,宽大他了。”


爷爷问:“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关金说:“这你问他,我说还替他害臊,太不是东西了!”


爷爷没有马上问,晚上也没有问,因为父亲太累了,又累又饿,吃完夜饭就上楼去睡觉了,一睡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吃夜饭时才起床。吃完饭,爷爷把父亲一个人叫到厢房里,闭了门。我猜爷爷是要问父亲犯罪的情况,我也想知道,就躲在门口偷听。开始父亲不理爷爷,只管他问,只管抽烟,烟雾从门缝里溜出来,熏得我流眼泪。后来爷爷不问了,父亲反而冷不丁冒了一句:

“我救了一个日本佬的孩子。”


“什么?”爷爷好像没听清楚,“你说救人,救谁?”


父亲说:“一个日本佬的孩子。”


爷爷说:“怎么你会去救日本佬的孩子?在哪里?”


父亲说:“就在县城。”


爷爷说:“什么时候?”


父亲说:“给他们挑东西进城后。”


爷爷说:“你进城后不是在理发店嘛,怎么会去救小鬼子?”


父亲长长地叹口气说:“我其实一直被鬼子留在军营里。”


爷爷说:“这怎么可能,你上次跟老吴说我听到的,当时你们五个人,挑完东西都被赶出了军营。”


父亲说:“他们把我留下了。”


爷爷说:“什么?你留下?那你怎么会愿意?”


父亲说:“不愿意有什么用?不愿意等于找死。”


爷爷说:“这就是……你上次同老吴说的不是实话?”


父亲说:“嗯。”


爷爷说:“那你现在跟我说实话,你给鬼子做什么了?”


父亲说:“开始是养马,后来那只狼狗下崽后又去养狗。”


爷爷说:“你就不会跑吗?畜生还管得了你?”


父亲说:“怎么跑?他们有马,还有摩托车,跑多远都追得上。追上就是死。”


爷爷说:“那养马养狗又怎么会去救什么人?”


父亲说:“是个男孩,刚好十岁,平时在上海读书,后来放暑假,就去那里玩。当时我正好在养狼狗,他经常来看小狼狗,我们就认识了。”


爷爷说:“然后呢,接着说啊。”


父亲说:“有一天,我们去江边给狼狗洗澡,他不小心掉到江里去了,他不会游水,我把他救了。”


“呸!”爷爷说,“缺德!什么人不救去救个小鬼子,你就不能看他淹死?”


“那我也得死,”父亲说,“他是个大官的孩子。”


“呸!呸!”爷爷明显火了,骂,“他妈的,官越大杀死的中国人越多,淹死他才好,小鬼子!”


父亲不吭声。


爷爷又骂:“我真替你害臊,什么好事不做去做这缺德事,咱们村里一只狗都知道,天下没有比东洋鬼子坏的人,他们杀死了多少中国人,抢了我们多少东西,糟蹋了我们多少女人。你总不可能没听说过吧,就我们隔壁村,有个女的,鬼子进村时脚崴了,来不及逃,就被鬼子强奸了,后来生出个小鬼子,要说那也是她骨肉,可她硬是把他活活掐死,丢进粪坑里。这才叫有骨气!有种!解恨!哪像你,我怎么听都觉得害臊。早知道这事也不要政府来查,我会去跟政府说的,你居然还跟政府撒谎,真不要脸皮啊!要我说,政府根本不要宽大你,就去蹲班房,死在班房里才好。”


爷爷越骂越生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一边仍是不停地骂父亲,也骂自己,骂着骂着哭起来,听起来很伤心的样子。我连忙去叫母亲。母亲给爷爷端来茶,一边说着安慰他的话,一边使眼色叫父亲走。父亲刚跨出门槛,被爷爷发现,又被叫回去。爷爷把我和母亲赶出来,只留父亲在屋里,又关了门,开始审问父亲。


爷爷说:“我问你,政府怎么会知道这事的?”


父亲说:“他托人在找我。”


爷爷说:“谁?谁在找你?”


父亲说:“就是他,我救的人。”


爷爷说:“他在哪里?现在?”


父亲说:“我也不知道,应该就在他们国家。”


爷爷说:“他托谁在找你?”


父亲说:“我也不知道,肯定就是这人向政府揭发了我。”


爷爷说:“揭发得好!我要早知道也会揭发你的。只要是中国人都会揭发你,这叫什么事,丢人哪!”


父亲说:“你不要把他想那么坏,听说他还托这人给我捎来好多钱。”


爷爷说:“钱呢?”


父亲说:“政府没收了。”


爷爷说:“没收好,鬼子的臭钱我们家不要。”


父亲说:“我也是这么说的。”


爷爷说:“可你刚才还说他是好人,什么好人?东洋鬼子没一个是好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就是打洞的,东洋鬼子生来就不会对我们中国人好。”


父亲不说话。


爷爷说:“真不知你中了什么邪,会做这种缺德事,今后我们可怎么做人。”


父亲说:“我改造好就好了。”


爷爷骂:“好个屁!你知道你现在成什么人了?五类分子!牛鬼蛇神!不是人!今后我们都做不成人啦!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欺负我们,什么好事都轮不到我们,只配给人家当牛做马,女儿嫁不出去,儿子讨不到老婆,死了还要被人骂八辈子。”


爷爷越说越来劲儿,越生气,对父亲大声嚷:“人做到这份上,还不如死,死了眼不见为净,活着是活受罪。真没想到,我一辈子要强好胜,一辈子堂堂正正,走在弄堂里连一只狗都敬我三分,到死了还要背一口黑锅,活得猪模狗样,任人欺,遭人骂,明的骂,暗的咒。你说,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早死早好。”


父亲说:“别说了,你吃口茶吧。”


哐一声,爷爷把杯子打掉在地,骂:“我肚子里全着气,连一口空气都吞不下去,还吃什么屁茶,你吃吧,就像狗一样去舔。”


刚才母亲一直和我一起在门外守着,这会儿母亲听到爷爷砸碎杯子,连忙进去,把父亲推出门,自己则留在屋里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杯子碎片,一边劝爷爷不要生气。母亲说:“爹以前不是常说,世上没过不去的坎,会过去的。”爷爷说:“这回过不了了,天塌下来了,我们翻不了身了。”说着走出厢房,去了堂前屋里。爷爷从我身前走过时,没有理睬我,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进堂前屋,觉得他比以前缩小了好多,好像刚才在厢房里他一直在被开水煮着,煮熟了。


然后爷爷一直待在堂前屋里,坐在祖爷爷、祖奶奶和奶奶他们遗像前。我去睡觉时,经过堂前屋时,听到爷爷在哭,幽幽地,伤心地,好像一只小猫在寻妈妈。我上了楼,哭声还在耳边,上了床,哭声还响着,好像它已粘在我耳朵上,像一抹浓鼻涕。


可能是因为耳朵边粘着这哭声,我怎么也睡不着。我睁着眼,看着月亮升起来。月光如水一样从窗洞里灌进来,铺在谷柜上,照亮一层厚厚的灰尘。有一阵子,父亲的鼾声盖过爷爷的哭声,我这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一睡着,我又听到爷爷的哭声,在梦里,哭声越来越大,把我耳朵都胀破了。我就这样醒来,然后好久也睡不着,看着月光一丝丝爬上床头。


在我快要又睡过去时,楼下突然传来嘭的一声,接着听到爷爷啊哟一声,好像他摔倒在了天井里。我连忙起床,爬上窗洞,往楼下天井里看,一下惊呆了!爷爷在天井里打滚,那样子像一条刚从水缸里捞出来的大鱼……爷爷以前杀鱼,总是把鱼从水缸里捞出来,丢在青石板上,让它不停地在地上摔打、翻滚、翻来覆去、死死挣扎。


爷爷说:“这样杀的鱼才好吃,鱼血都钻进肉里,鱼肉才鲜嫩。”


可是……现在谁把爷爷丢在了天井里,像一条大鱼!我连忙叫醒父亲母亲,一块冲下楼去。这时爷爷已经撕破衣裳,光着身子,奋力地在地上摔打着、翻滚着,一边使劲儿用手抓挠着肚皮,一边啊哟啊哟叫着,好像肚皮里在着火。


“爹,你怎么了?”父亲冲上去抱住爷爷,马上说,“糟了,他喝农药了。爹,你这是干什么啊!”说着哭着要背爷爷去医院。


爷爷抱住一根檐柱,死活不放手;放了手也不肯让父亲背上身;上了身就滚下来,一边还大骂父亲,用脚踢他,用手抓他,像疯癫了。


没办法,父亲只好去叫医生。


父亲一走,爷爷又在地上打起滚:比刚才滚得更凶,叫得更响、更瘆人!母亲根本无法挨近爷爷,只能手忙脚乱地跟着他打转,一边放声恸哭。母亲的号啕和爷爷的嘶喊激烈地交织在一起,我感到我们家整栋房子都在摇晃。月亮高高悬在空中,天井里盛满月光,我看得清清楚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又刺眼的农药味。我还看见,农药在爷爷的肚皮里熊熊燃烧着,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把爷爷烧死。


我吓坏了,大哭,一边哭,一边想,爷爷今天把自己杀死了,像他曾经杀鱼一样杀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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