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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味·落日楼头】刘荒田:“第一杯”咖啡的感觉

 昙花一现3a2jzg 2017-11-04

 

凌晨不到五点,我就起床了。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今天有点特殊,和老妻来到女儿家,睡的是客厅。另一半的作息时间恰恰与我相反,晚睡迟起。倘若在家,我离开卧室,把房门关上,当鸟当虫均有充足的自由。但在这里,必须蹑手蹑脚。

 

坐在餐桌旁,视线从电脑屏幕离开。落地窗外,夜色如上好的墨汁。带点自嘲地想起48年前的知青岁月,凌晨点上小号煤油灯读《离骚》,一些诗句让我触动心事,一跃而起,站在窗前。晨曦已从云层透出,绕过碉楼笨重的黑影投入,我长吟:“美要眇令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模仿祖父,以未失“唐音八声”的乡音背诵,胸次中平旦之气郁然。说话间,曙色有点害羞地落在眉宇间。耳畔,竹林的风声、鸟叫,井沿铁皮水桶的哐啷声……

 

 

忽然,离餐桌七八米的开放式厨房里,传来“轧轧”的声音。扭头看,除了电冰箱、电磁炉和热水器的指示灯之外,多了一点晶蓝色,对了,是咖啡机。昨晚临睡前,女婿问我早上喝不喝咖啡,我说最好不过。他就在咖啡机里放上用过滤纸盛着的哥伦比亚咖啡,并设置好了时间。

 

咖啡机开始启动。万籁俱寂之时的机械声,别说无法将之类比为黄莺儿的婉转,百灵鸟的伶俐;就连麻雀的“吱喳”,乃至乌鸦沙哑的“嘎嘎”,它都不像。勉强地,近乎于火车进站时刹车的怪声,但在可以忍受的范围,谁叫它制作的是咖啡呢!若干分钟后,咖啡机发出呼噜声,这是郑重宣告:活儿干完了。

 

 

馋死人的味道弥漫开来。咖啡带焦味的醇厚的香,所暗示的,是旧金山这类都会生机勃勃的早晨。城里,号称“西海岸金融中心”的蒙哥马利大道一带,咖啡香席卷而来,星巴克和皮特等专卖店的里里外外净是买咖啡的长队。街上衣着光鲜的白领,例必人手一杯。哦,大清早一杯滚热、浓郁的咖啡!我旋即从退休老人,变回步履匆忙而野心勃勃的上班族。

 

黑暗里,我向咖啡机走去,轻轻从橱柜里拿出一只瓷杯,慢慢打开电冰箱,拿起牛奶罐,往杯子倒进少许牛奶,拿起咖啡壶。今天,第一杯咖啡在手。

 

 

描摹“第一杯”的美妙,和形容咖啡机声的笨拙全然相反,能轻易找到一系列排比句:鲁莽而羞怯的第一次接吻、出山清溪漂浮的第一片花瓣、儿时除夕拂晓把我从床上震醒的第一声爆竹、第一眼俯视刚刚出生的孙儿、第一次打开墨香犹浓的处女诗集、第一脚踩在铺满红叶的湖滨小径……与眼前黑色液体与雪白牛奶的交融同步的,是东方天际,曙光不客气地钻入这黏稠的夜色。

 

每天,只有“第一杯”,宛若精准地滴进荷蕊的露珠,使惺忪的花一激灵,尽情舒展花瓣。接下来,第二杯,乃至第五杯,刺激性递减,成了例行公事。

 

 

至为美妙的是:“第一次”的生命体验,多数是一次性的。只有“第一杯”咖啡,每一天都给我“鲜活得像从来没有过”的激动。而每天对这“第一次”的期待,成了例行的私密庆典。

 

我拿起咖啡杯走向户外,晨曦已把人间布置好了,宁静里,充满着行动的张力。老天爷是把咖啡般的夜色“喝”下去后,才变得活力十足的。看,在喝足咖啡的大人们的护送下,我的两个小孙女,活蹦乱跳地上学去了。

原文刊登于2017年10月29日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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