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应有的样子 | 文艺风

咖啡应有的样子

西方人在提到他们的日常饮料时，有一句俏皮话形容咖啡应有的面貌说，它应该“黝黑如暗夜，炙热如地狱，甜蜜如爱情。”但这句俏皮话显然是不够的，咖啡固然应该黑热甜美，我们之所以喝它，却还因为我们相信它能在身上起某种作用。

1970年，国学大师钱穆先生接受当时成功大学罗云平校长的邀请，专程南下在台南一连演讲四场，学院内外听众踊跃，蔚为盛况。在演讲之中，钱穆先生竟然出人意表地举了一个咖啡的例子——汉学大师不说茶，倒提起洋人的咖啡，是有趣的事。他是这样说的：让我再作一浅譬。一杯开水，调进两匙咖啡，咖啡就在水里发生了变化，再加进一些牛奶和糖，又变了。但这杯水和咖啡、牛奶、糖，也还在那里。这是一路积存，一路变化。“所过者化”，不是过去了，乃是变化了；“所存者神”，这更奇妙。它便是一个“存”，同时又是一个“神”，你喝它，它会在你身内起变化，那不是“神”吗？

为了解释孟子说的“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大师神来之笔，以咖啡作譬，说水是水，咖啡是咖啡，混在一起，咖啡粉不见了，水也变黑了，但它们不是消失了，而是“化”（改变）了；形体虽然变化不见，却还是一种存在，并且有一种“神”（作用）。

大师说得对，的确，你喝的咖啡，如果是真正的咖啡，它应该“如真夜之黑，如地狱之炎，如失恋之苦，如神明之灵”。

1982-1983年间我在美国工作，从晚上六点工作到半夜两点，差不多到了十点左右，身体就觉得有点僵硬，这时候，我冒着大雪，走两条街去一家快餐店买一杯咖啡，热腾腾捧在手中，呼着白烟走回办公室，异乡孤绝中也微微有些温暖幸福的感觉。直到有一天，早上起来未喝咖啡，到了中午，手却不听使唤，激烈地颤抖不停，喝了咖啡才止，这才知道已经咖啡因成瘾。

咖啡本有可能成为应该禁止的毒品，却因缘际会成了情调饮料。当你可以合法享受某种上瘾物时，其中的细腻讲究，可以发展出许多精致幽微的学问来。喝咖啡的讲究可以从“豆种”开始，好的咖啡豆都叫作“阿拉伯种”；然后你得讲究“产地”，爪哇、曼特宁、哥伦比亚，各有各的性格气质，最神秘也最高贵的产地叫作“蓝山”；然后是烘焙的方法与表面焦黑的程度；然后是煮法，滤泡式、滴泡式、虹吸式，又或是气压式；咖啡还可以加香草、榛果等一起烘焙，成为“加味咖啡”；或者加白兰地、威士忌等烈酒类一起调制，那就成了所谓的“特调咖啡”。

更优雅的咖啡饮者，当然可能还可以讲究器皿、时间、佐配点心和环境气氛，以及和什么人共进咖啡，谈什么话题——诗文或许可以下酒，哲学却更适合不加糖的咖啡，但讲究到一个地步，一种败家倾颓的糜烂气息也就离得不远了。

咖啡与人比较真实的情况应该是，你早上睡眠不足醒来，昨日的余倦未消，今日却还有四个会议、五个面谈等着你，你的身体与理智分道扬镳，不知听谁的才好。对我来说，此刻的我意志单薄，心理动摇，就像站在魔鬼面前的浮士德一样，我只能叹息说：“我的灵魂你拿去吧，此刻只要换给我，一杯黑得像背叛、热得像畸恋、苦得像癌症、焦得像战场、神得像鸦片的咖啡，就好。”

（文 | 詹宏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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